21
这天，我趁人不备，拿簪子狠狠划伤了自己。
众人慌忙给我请了大夫，韩昭也来了。
他垂首站在我面前，看着我血流不止的胳膊，神情莫测道:“你这是何苦？”
我没说话，抬手甩了他一巴掌。
众人都吓到了，惊疑不定地看着我们，韩昭抬手让他们退下。
他没管被打得留下巴掌印的脸，拿起药和纱布为我上药。
他力气很大，我挣脱不开，冷冷地道:“别碰我，恶心。”
他顿了一下，却仍继续为我上药，说:“身体是你自己的，疼得是你，伤不到别人。”
我冷声道:“素弦是你的人?”
他没说话。
我又说，上岸死的那天，姜涴身边的护卫去过对不对？他走之后，上岸就被人发现溺死在了池塘里。上岸不是失足落水的，她是被人害死的，死之前还剧烈地挣扎过。
我问他为什么，上岸做错了什么。
他不回答，反而问我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是大夫人该苏我的，我本以为她怎会好心告诉我这些，今日看到韩昭反应，竟是真的。
我当然不会告诉韩昭，只说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韩昭告诉我事情不是那样的，我只冷冷一笑。
我问他，赵钰呢？赵钰怎么样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告诉了我，说，赵钰因为刺杀皇后娘娘被暂时收押了，皇后此时还昏迷不醒。
怎么可能!赵钰绝不会刺杀皇后。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只听韩昭接着说，孟大人也因触怒龙颜，被暂且外放。
孟大人，就是当朝宰相，政治系主任。
我心下一沉，问韩昭如今的宰相是谁。
韩昭却不答，只告诉我好好休息，不要再想着自残。
22
之后我屋子里的利器都被收了起来，连桌角椅角都被软布包了起来。
我只觉得有些讽刺。
我跟守着我的侍女说，我要见大夫人。
侍女说将军不允许别人见夫人。
我也不强求，只是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任凭她们怎么央求都不回应。
终于，两天后，大夫人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让那些守卫出去，他们未动，我说我不会做什么的，他们面露难色，但鉴于我前几天的举动，不敢刺激我，只好走了出去。
大夫人噗呲笑了出来，她道，真是有趣。
我为了倒了杯茶，请道:“母亲请坐。”
她饶有趣味地看着我，问我想干什么。
我说，我想出去。
她笑了起来，拿起茶杯悠哉地品茶，道，我怎么有那么大的神通。
我说:“你需要我帮你做一些事，不是吗？”
不然怎么会暗中告诉我上岸的事。
她抬眼看我，笑着道:“你知道现在的宰相是谁吗？——你的父亲，周祯周大人。”
我愣住了，周祯?
我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难以抓住。
大夫人又道:“我可以帮你。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她说从前有一位小姐，带着年幼的妹妹活得很是艰难，某天她遇到一位公子，公子说他对她一见钟情，公子知道她处境不好，时常给她送些吃食、珠钗、各种有趣的小玩意，每次公子都会附赠一朵花，跟她说沿途的风景，公子举止有礼，从不试了分寸，小姐逐渐动了心，爱上了公子。公子发觉小姐爱上了他，就哄她私定终生，就在小姐满心以为自己能和公子成亲，白头到老时，却听到了公子要与他人成亲的噩耗，她整日以泪洗面，家人给她说亲，她以死相逼谁都不嫁，大家都说她疯了，可公子佳人在怀、生活美满，妻子死后不就马上又取了续弦，他似乎已经忘了小姐。而小姐被家人嫌弃，又哭花了眼睛，只是每日坐在院中，对着梨树发呆。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公子就是周祯，而小姐……是你的姐姐。
大夫人没说是或不是，只是笑着眼里却闪着泪花，她说，所以我一开始真的很讨厌你，后来我发现，你也不过是个棋子罢了。
我逃了出去，出乎意料的是，在府外看到了邬舟。
他说他不是来拦我的。
他似乎总是这么出人意料，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将军关心则乱，这样你只会恨他。
我不置可否。
23
出来后，我动用了所有的关系，调查周祯私下里的行动和所有我觉得可疑的地方。
不要小看商帮的力量，我看着手里周祯和西泠联络的消息，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走后，据说韩昭和邬舟大吵了一架，疯了似地找我。
我却找人跟踪姜涴，我要验证自己的猜想。
某日，终于等到了她和两个侍从出门到郊外的药铺采买。
我关上了姜涴寄住的农户家的门，那名侍卫拔出刀，警惕地挡在姜涴和嬷嬷的身前。
姜涴说，这不干老伯一家的事，让他们走。
我笑了，真是善良啊。
我摆了摆手，这位老伯被我手下的人请了出去。
我勾唇道:“姜姑娘，或者应该叫，三公主。”
那名护卫握紧刀就要上前。
姜涴喝止了他，她承认了。
她请我不要见怪，这位护卫其实是她母亲的弟弟，是她的小叔叔，那位年长的嬷嬷是她的奶娘。
她说，自己是西泠国公主，臣子篡权，她被迫出逃，流离到我朝边境，凭着一手高超的医术结识了韩昭等人，熟悉之后，表明了身份，希望得到我朝支持，夺回西泠。
她又解释道，自己和韩昭只是掩人耳目，韩昭是个好人，答应带她回京禀明皇帝，助她复国。
果然，和我猜想的出入不大。
那么，当日那批刺客的目标其实不是韩昭，而是姜涴，主谋应该就是那位窃国的大臣。
而周祯和那位大臣早有联系，得知此事后里应外合，想要姜涴的命。
而我作为周祯的女儿，恐怕对此事不利，所以要通过种种手段将我软禁起来。
可是皇后和赵钰呢？
她们明明和此事无关。难道仅仅因为她们和我关系甚笃，可能会助我?
姜涴摇了摇头，说此事她也不了解，不如去问韩昭。
我沉默片刻，让开脚步，让姜涴她们离去。
姜涴和我错身而过时，犹豫地开口道:“素弦她……”
我打断她:“素弦是你的人对么？她是西泠国人。”
姜涴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她说不出口让我原谅素弦。
她告诉我，素弦和母亲常年遭受素弦父亲虐待，后被她母后所救，没想到她后来会到我的身边做事。
我不置可否，只说你把她带走吧。
24
她们走后，我在屋内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粗茶，开口道:“我知道你在，出来吧。”
韩昭走了出来。
此时正值关键时刻，他们怎么可能让姜涴只带着老幼便出来，用脚想也知道韩昭派了人暗中跟随。
韩昭道:“岁岁，你很聪明。”
我指尖轻转茶杯，平静地道:“是你安排姜涴她们出来的。”
韩昭笑了，说，不这样怎么能引你出现。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你就不怕我和周祯是一伙的，杀了姜涴。
他说，岁岁，我知道你不是。而且，想杀姜涴的也不是周祯。
他坐在我旁边，说道:“当初那队想杀你的黑衣人是周祯派去的。”
我惊讶地看着他。
他看向我的眼睛，问我想不想见皇后娘娘和长公主殿下。
25
我满腹疑惑地跟着他来到了皇宫。
皇后娘娘躺在床上，看起来气若游丝，但双目炯炯有神，她看到我笑着说，岁岁来啦。
皇后娘娘告诉了我真相。
周祯发现了我们穿越者的身份!
或者说，他发现了我们不是原主，却不知道什么是穿越者，只以为我们是借尸还魂的妖怪。他看到韩昭对姜涴的保护，看到了皇后和长公主对我的在意，以为可以从这里下手，拉拢韩昭借机除掉我们。
于是他暗中挑拨我和韩昭的关系。他本想派人杀了我，好让皇后和长公主站在韩昭的对立面，借机拉拢韩昭，一起对付我们，没想到那位西泠大臣觉得杀了姜涴就解决问题了，背着他找人刺杀姜涴，他只好去救姜涴，这也能说通为什么我当时明明都脱险了，还是被人追杀坠崖。
而上岸是因为正巧撞见了周祯和西泠的探子见面，被周祯发现了。姜涴的小叔叔是追着西泠探子去的。
但他没想到，韩昭是二皇子的人，也就是皇后收养的孩子，他生母早亡，在皇宫中过得艰难，皇后娘娘素来善良，不忍他受欺负，便求了皇帝把他放在自己膝下教养。
二皇子少年老成，又有雄伟抱负，这些年来母子感情日笃，除了亲情，更建立起稳固的政治联盟。
所以韩昭得知周祯所图后，将计就计，顺着他的谋划和他假意合作，暗中收集他及党羽的罪证。
如今快到了收网之时。
韩昭又带我去看了赵钰，她虽被软禁，却美酒佳肴，好不快活，她一见我来就开始撒娇卖痴，惹得我直笑骂。
26
我总算安心了下来，跟着韩昭坐马车往皇宫外去。
车厢内气氛有些微妙，快要到宫外时，韩昭开口道:“对不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此举只是为了大计，据皇后说，软禁也是为了保护我不被暗害。可我的心情还是很复杂，他完全可以告诉我，有很多机会，可韩昭最终选择了隐瞒。他不信我，当然，如此大事，他可能觉得我像娘娘一样，对周祯有了感情，可能怕我不小心泄露……有很多可能，从理性来讲他完全没必要信我。
可从感性呢？我没法轻轻放下这件事，没法忽略他对我的怀疑和不信任，哪怕是以保护之名，已经造成的伤害就是伤害。
27
不久，周祯被弹劾勾连外臣卖国求荣，刺杀我朝栋梁，毒害皇后，被下了大狱，三日后午门处斩。
我来到狱中。
大狱中，周祯形容狼狈，面色枯槁，见我来到仍双目赤红，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说，父亲，好久不见。
周祯骂我妖孽，说我是害死他女儿的凶手。
我反问他，周穗岁不是你亲手害死的吗？
在无数次冷眼旁观，在无数个忍受父亲冷漠继母针对的日日夜夜里，在无数次被忽视，在乞求父亲不要逼她嫁到韩家的那个夜里，周穗岁的灵魂就已经被扼杀了，留下的只是空壳。
她的身上曾经有着自残留下来的伤疤，却在成亲前被一遍遍割下，他们给她上最好的药，给她用最好的去疤膏，却在她心灵上刻下了更深的伤痕。
以至于，在她穿过来后，感受到女孩最后的情绪只有轻松和释然。
这个乖巧的女孩，也曾渴望父亲的爱，甚至连活着的痛苦都能忍受。
可在那一夜，她却放弃了坚持，选择拥抱死亡。
那些被魂穿的人，谁不曾有过至暗的痛苦呢？我们这些来自异乡的灵魂，谁又不是在忍受痛苦的煎熬呢？
见识过文明，谁又愿意来到专制的时代。
见识过盛世，谁又愿意过动荡不安的日子。
听了我的话，周祯仍红着眼看我，但却不像是之前完全的仇恨和凶狠。
我又问他，他看到了我们的异常，但他难道没有看到我们这些“妖孽”给时代带来的变化?
他没有看到皇后推行的“风闻言事”带来的广开言路，募捐善款在各州府修建善堂救了成千上万饥民稚子?
没有看到长公主鼓励各路学子求真务实、投身国事、展现才干，不拘一格降人才，提拔诸多德才兼备但报国无门的寒门子弟?
没有看到宰相呕心沥血、深入民间，条陈十数条治国之策，日夜以继地为民生操劳?
我们想改变彻底这个时代，不可能。
我们想让这个时代更好，让更多百姓过得更好，很难。
但我们愿意为了身处的国家，身处的时代付出努力，我们看过更好的日子，所以想让更多的人过上好日子。
我蹲下身，慢慢道，那上岸呢？你草菅人命却说为了天下百姓。武安侯，你不是真的为了朝廷江山。你的父亲被封为武安侯，死后谥号文襄。你一直被笼罩在父亲的光环下，可不似表面没心没肺，你野心勃勃，想要证明自己不必父亲差，你为的是自己。
我说完便转身走了，身后周祯猛地扑向牢壁，握住栏杆疯狂摇晃，嘴里喊道:“我没错!我没错!……我是为了我朝江山，我是为了黎民百姓，你们这群妖孽!妖孽!”
喊了会儿，他慢慢滑了下去，口中喃喃:“我错了吗？我真的错了吗？……穗岁。”
我走出大牢，伸手遮住头顶刺目的阳光，看着马车旁边站着的男子，笑了起来。
我想起前日和赵钰去护国寺祈福，她说我最近遭了大罪了，要去去晦气。
我笑她什么时候也这么迷信了，她说求个心安，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看到寺中千年老树上有挂祈福贴的，她又拉着我去求好运。
我想到了之前韩昭带着姜涴来护国寺那时，我正巧来此地办事，看到二人在树前写祈福贴，他们走后，我来到了树前。
风轻轻吹动红绳，签子背面露了出来。
——韩昭写了，岁岁平安。
番外1
我是韩昭。
我第一次见到岁岁时，是在新婚。
她看到我满脸恐慌不安，我知道，她不想嫁给我。
但是小姑娘累了一天，肯定饿坏了，于是我给她偷偷拿了鸡腿，叫她垫垫肚子。
我跟她说，我要去打仗了。
我的意思是，叫她不必惊慌，我就要走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呢。
我给她留了一封信，告诉她我若死了，她可以改嫁，若不愿意，韩府也可以养她一辈子。
后来我战胜归来，一眼就认出了酒楼上张望的她。
她笑得那样明艳动人，真好。
可我从二皇子那里得知了一些事，我不得不对她冷脸相对，甚至诘难。
那天她哭的很伤心，我知道她的委屈，我感觉心脏像是被紧紧捏住了。
我甚至想直接告诉她，可是我不能，我只好忍下走了。
后来在崖底，她说她两辈子最倒霉的事就是遇见我。
我想她说的没错，可我发现，我已经爱上她了，我不想让她走。
三年间我给她写了很多信，可是她从来没有回过，我以为她不喜欢我。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信都被大夫人截下了，包括最初留给她的那封。
我软禁了她，邬舟说我这样只会把她，越推越远。
她跑了，我找不到了她，我很慌。
我知道自己做错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挽回她。
我用姜涴做诱饵找到了她，我决定告诉她一切，虽然有点晚了。
我看出来她心有芥蒂，不想原谅我。
但是没关系，我有很多时间可以去道歉。
就算她永远不原谅我，我只希望
——岁岁平安。
番外2
我是邬舟。
我第一次知道周穗岁这个名字是从将军口中。
将军总是抱怨他媳妇怎么不给他回信，问我她是不是不喜欢自己。
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安慰他说夫人管家事忙之类的。
后来我墉城大旱，军粮都被吃空了，我以为自己要与城共亡。
但后来城里来了一队商队，带来了很多粮草，他们说是周娘子派他们来的。
周穗岁，我不知道她怎么筹来的这么多粮草，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送来的。
但她救了我的命，尽管我们素昧平生。
在韩府的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真人，她面对莫须有的罪名站得笔直，我忍不住道，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
但她好像误会了，她讨厌我。
她以为把我气走了，但我只是看出她真的不想和我共处一室。
后来我助她逃出软禁，我跟她说将军不是她想的那样，我知道她喜欢将军，将军也喜欢她，我希望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