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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1月29日,春节。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在一片万家灯火中,有一扇亮着的窗户显得稍许冷清,里面只有两个忙碌的身影。
梁钟将洗干净的硬币放到饺子馅里,我怕硌牙,就放的冰糖。
他嫌弃我牙口不好,我嫌弃他饺子包得丑,调侃间还被他抹了一鼻子的面粉。
不多时热气腾腾的饺子出锅,旁边摆着他炖的排骨,我炒的青椒牛肉,他切好的熟食,以及我拌的凉菜。
按照年夜饭的标准,这一桌菜品过于简单,可对我和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电视里放着春晚,歌舞升平,喜气洋洋。我摆好碗筷,倒醋和香油,梁钟给我拧开一罐可乐,自己则打开一罐啤酒。
“我也要。”
“不行,你还没成年。”
“你成年了?”
“没,但我想喝。”
说罢,梁钟仰头喝下一大口啤酒。
他喝得太急,不小心呛住,脸颊微红,在缭绕的热气中像一块刚出锅的小发糕。
梁钟抬眼我,笑问:“怎么了?”
我想夸他很可爱,但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张了张嘴,结果猝不及防被他喂了一口饺子。
酒足饭饱后,俩人窝在沙发上看春晚小品,时不时地发表一些身为观众的看法和见解。
手机传来震动,是梁阿姨打来的电话,梁钟垂眸凝思了一会儿,起身去阳台接听。
过了好半天他才回来,身上沾染了几分夜色的寒凉,以及淡淡的烟味。
我咬着唇,想问又不敢问,犹豫中,梁钟突然调小了电视的音量。
“怀安,我有话跟你说。”
我先是错愕,随后正襟危坐。
他思忖着,缓缓开口:“我爸姓梁,我妈姓钟,奶奶说名字代表着父母对我的爱意和期待,可当他俩决定离婚时,竟然谁都不愿要我。”
“我妈说她生我时大出血,母子俩八字不合,我爸说我满月时他生意亏损,父子俩命格相冲。”梁钟轻笑一声,有些自嘲:“你都不知道,这对夫妻为了争夺房子车子,不惜大打出手,场面热闹极了。但轮到抚养权时,两个人倒互相谦让起来,生怕落在自己头上。他们从相恋到结婚,整整十年,期间有过无数次的矛盾和争吵,唯独面对亲生儿子,看法却出奇地一致。”
梁钟深吸一口气,语气微颤:“他们都觉得我是瘟神,不吉利。甚至把婚姻的不幸,感情的变质,全部算到我头上。”
我胸口有点堵。
“后来我就跟着奶奶一起生活,十四岁时,奶奶也走了,我彻底沦为一个人。其实日子没什么变化,爸妈依旧定期给我生活费,直到前年我爸再婚,有了新家庭,他见到我时就很不耐烦了,好像我是什么脏东西。”
“不过这样也好,他毫不掩饰对我的厌恶与嫌弃,坏得彻底,也让我恨得彻底,索性就当自己没这个爸。”
“最糟糕的是我妈。”梁钟苦笑道:“她会在我打架被老师叫到学校时,不问缘由地护在我身前,和对方家长互骂,说谁也不能欺负她的宝贝儿子。会在我长身体期间担心我营养跟不上,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饭,再开车送到学校,风雨无阻。”
“尽管如此,我妈依旧不愿意带着我,她有自己的生活圈子。那个叫阿肆的男人是她的中心,而我,只是边缘人物。”
梁钟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没抽,干巴巴地叼在嘴里:“有一天她突然给我打电话,让我尽快把护照办了,说怕我学习压力大,想等寒假带我到欧洲旅游,放松放松。”
“我不知道具体需要什么材料,每次都落东西,跑了好几趟出入境中心才把事情办妥。不过依然满心欢喜,觉得她还是在乎我,关心我的。”
说着说着,他开始有些烦躁。
我拾起桌上的火机递过去。
梁钟看了我一眼,点燃,深吸一口,浓重的烟雾萦绕散漫。
“结果这一路,她不是和我埋怨阿肆招蜂引蝶,就是跟我哭诉阿肆忽冷忽热,期期艾艾,要死要活。我爸把我当成垃圾,我妈是把我当成垃圾桶,没完没了地宣泄负面情绪。”
梁钟熄灭了烟头,目色冷清:“我妈不会英语,全程都依靠我和别人交流,但我也人生地不熟,就找了个在当地生活的中国导游。对方声称现在是旺季,要价极高,等交完钱了那人却不见踪影。我妈气得不行,脱口而出指责我是瘟神,说早知如此还不如和阿肆待在一起,不然也不会这么倒霉。”
梁钟的胸膛微微起伏,嗤笑一声:“回来后我一直没理她,电话不接,信息不看。结果有天半夜她突然来找我,喝得醉醺醺,哭着说我是她唯一的亲人,我不能这样对她。”
“我到底狠不下心不认这个妈,只希望她别再和阿肆来往,那个男人不是好东西。她当时答应得好好的,结果第二天接到阿肆的电话,又一腔热血地奔过去了。我真不懂,外公留给她一大笔遗产,足够她这辈子衣食无忧,她放着好日子不过,偏要和那种烂泥搅和在一起。”
梁钟摇摇头,微叹:“但不可否认的是,父母都觉得我是瘟神,倒霉蛋。只是相比避我如蛇蝎的父亲,偶尔关心我的母亲就显得尽责很多。她不那么好,也不那么坏,这才是最可怕的。”
我鼻子发酸,心里难过。
从认识到现在,梁钟给我的印象都是理性的,平静的。现在他推心置腹地跟我坦白一切,距离拉近,所有片段拼凑完整,竟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少年。
半晌,我整理好情绪,迟疑着开口:“既然你做不到狠心和梁阿姨断绝关系,又无法改变现状,那就只能改变你自己的心态。”
梁钟抬眸看我,神色复杂:“怎么改变?”
“把‘母亲’的标签换成‘养母’‘伯母’或者‘大姨’,总之是和你关系亲近但又隔了一层的身份。当然,你会觉得这个方法极其离谱,毕竟再理智的人也是有感情的,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如愿。但日积月累,潜移默化,慢慢的,你不会再对梁阿姨抱有任何孩子对母亲该有的期待,只把她当成某个亲戚。梁钟,并非所有人都适合当父母,当他们的行为和身份不匹配,而我们又无法逃离现状时,这是最好的方法了。”
“想清楚你到底要什么,如果得不到,退而求其次又是什么,这样你会轻松许多。”
梁钟眼神微暗,浮现一种疲倦和沉静,像是在思考,像是在放空。
默了一会儿,我嘴角扬起,轻轻笑了笑:“还有,我不觉得‘瘟神’是贬义词,坦白讲,甚至还很喜欢这个称呼。”
梁钟诧异地抬起头。
“神仙啊,位列仙班呢,下凡历劫而已。”
说完,我稍稍停顿一会儿,眼睛弯了弯,笑容灿烂:“实不相瞒,在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想到能在凡间遇到道友,幸会幸会。”
梁钟薄唇微张,眼底闪过一丝惊愕,像是听到了什么颠覆三观的狗血言论。
沉默好久,他有些无奈地轻笑出声,伸出手与我相握,点头:“嗯,幸会幸会,正所谓负负得正,咱俩一定能在人间闯出一条光明大道。”
此时外面烟花四起,春晚开始倒计时。
梁钟调高了电视音量。
“......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梁钟。”
“新年快乐,怀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