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也不大,柜台后只站着一个掌柜,身量中等,穿着不易脏的黑色长衫,长得面容白净,很是和善,肩膀挂着一条白毛巾,苏征进来的时候还在闷头算账。
估计是一人另兼着账房和跑堂的,店家见到久违的客人上门,还没说话,笑声先跑了出来,左手引着两人坐下,右手提着白毛巾,作势把干净的桌凳又拂了一遍,他笑着说:
“今天过晌光听着喜鹊叫了,还在寻思,哪来的贵客呢?原来是您二位大驾光临了,哈哈哈。”
喜鹊?宋有方听着这明显是套近乎的话,感到越发的不适,这天气别说喜鹊,再过两天,黑瞎子都得找地儿猫冬了。
苏征面色如常,问他:
“店里还剩什么能吃的?”
店家笑容不变,先给两人各自添了一杯茶,点头哈腰道:
“两位来得不巧了,店里只剩下些中午剩的杂碎,面条倒是有不少,要不给两位来两碗杂碎面?”
苏征看了看宋有方,询问他的意见,宋有方自无不可,再难吃的面也比宗盟平时分发的面糊糊好吧?
宋有方这么想着,心里竟有些怀念山里的时光,当时师父没事就带着自己跑深林里打牙祭,害怕别人发现,只生一堆小火,打的野味也大都入了自己肚子。
苏征面色不变,对着店家吩咐道:
“那先来两碗杂碎面,订两间房。”
说着他就从兜里掏出一块碎银,扔给了店家。
店家面色不变,看了一眼宋有方,接过碎银也从兜里找了铜板,恭敬递给了苏征。
苏征接过铜钱,也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消息,就端起茶杯,慢慢啜起茶来。
店家先去后厨吩咐厨子做两碗杂碎面,又转身从墙上取了两把钥匙,过来放在了苏征和宋有方的桌上。
“两位的房间就在二楼,顺着楼梯上去,右转最靠墙的两间,有什么要求也尽可吩咐,小的就在楼下。”
苏征喝了口茶水,看宋有方兴致不高,就开口问道:“怎么了,我看你刚才兴致不高?大壮是你朋友?”
“大壮是我同乡,”
宋有方先回了一句,随后才明白苏前辈隐藏的意思,先否定了他,
“大壮应该是老死的,不,和大壮没关系,也不对,有关系……”
随后他陷入了沉思。
苏征并不回答,只是静静等他说话。
宋有方想了一会,终于缓慢开口:
“我当时想起来,我都快记不起大壮的姓名了。前两年下山我才偶然参加了他不知道几代孙的满月宴,看着出来的老头不像他,就去他家厢房里翻了翻族谱,才发现我根本不知道大壮叫什么。”
“后来想了想,我5岁上山跟着师父修道,之后师父一月只让我回家一天,记不住同乡的名字很正常。不对,除了我父母,我师父游所得,我再没记住,或者说不知道别人的名字了。”
“我不知道别人的名字,那又有谁知道我的名字呢?同乡又有谁会记得多年前接近失踪的伙伴?”
“我修道,是为了什么呢?”
随后宋有方喃喃自语,竟然逐渐陷入沉思,连店家上面都没注意到。
苏征摇了摇头,知道他暂时进入迷茫状态,离入魔还远,但也不能不管,他把一碗杂碎面推给了宋有方,拿着筷子敲了敲碗壁,沉声说道:
“吃面。”
他的声音仿若虚幻般传入了宋有方的耳朵里、脑海里,宋有方依然维持着他迷茫的状态,没有感觉般扒拉着杂碎面,唇齿机械般活动,喉咙也用力将嘴里的食物吞咽。
没管宋有方,苏征也吃着自己的面。
吃着吃着,客栈里来了三三两两的客人,苏征看宋有方的面吃完了,便又用了城隍司的精神催眠法,他倒没有在城隍司逼供时那么严厉,
“回屋睡觉。”
说着他把一把钥匙放在宋有方的手里,看着宋有方宛如行尸般走上了楼梯,他摇了摇头:
“年轻人,就是想得多。”
苏征的杂碎面吃得很慢,慢到来了的客人都吃完饭走人了才吃完,慢到确定了他们用暗语传来的消息真伪才吃完。
吃完起身,苏征向店家点了点头,也上了楼梯。
苏征左手扶剑,顺着狭窄的楼梯逐渐上行。
入秋的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他眼看着面前的光亮逐渐暗淡,但他知道天色明暗只是一时的,明天还会再亮;他看着面前的台阶逐渐减少,他知道,一步一步,总会走到楼上。
这就是他二十年前加入城隍司时,他师父教他的。
这么一群妄想替世间人惩奸除恶的狂徒,就是因为相信,每个人都能追逐到自己心中的正义,才能够一直坚持到现在。
正是这种相信,才让陡遭巨变的他也加入了城隍司。
一宗四盟,五城廿族,偌大的修仙世界,只有这群傻子不相信实力为尊的狗屁规则。
只有他们,清楚地知道不能将一城数万人的安危寄于修道人。
要么把城主牢牢地绑在城中,要么,必须统一调配,合众城之力,抵抗南方的兽族、北面的魔教和东海的异兽。
渭水高平城的城主张金前几日出城,被闫边寨截杀。
高平城短短五年,将要第二次举行夺城会,决定城主归属。
他记得张金打算清算土地,重新分配,一个元婴高手,就这么“简单”地死了。至于别城,他城变幻大王旗,与我何干?
苏征走完楼梯,转过身,拐角尽头就是他和宋有方的两间房。
玄一与玄二。
他慢慢走过,路过倒数第三间的玄三时候,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苏征并没有诧异,更没停下,走到自己的玄二,拉开房门,停了一会又关上。
他运转法力,使用城隍司的轻身功法,没有惊动别人地飘进旁边打开的门,吱呀一声,玄三的门又关上了。
宋有方只睡着一会,他早已经醒了,躺在床上,还在回想刚才的问题,还在恐惧,还在无助。
他第一次这么无助还是四十一岁的时候,他将一年之间接连撒手人寰的母亲与父亲合葬在了一起,虽然他们的寿数早已经超过村里记载曾经最长寿的62岁,但他依然很无助,他没有父母了。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这是他父母请先生,给他起名字的时候,先生说的,可他没说,若是父母不在怎么办?
宋有方40岁就气海凝丹,提前修仙界平均年龄9年,进入金丹期,但之后近百年,除了修为提升到金丹中期,他再无寸进。
闭关?他一生不在山洞闭关的时间屈指可数,那个破山洞里他呆了135年,山洞里每条石缝他都记得。
剑法?5岁上山,每天早起练剑两个时辰,他练到100岁。
金丹期极限寿命是200岁,他最多还剩60年寿命。
修仙,还能活60年,不修仙,也能活60年,修仙到底是为了什么?
坐在柜台后的店家看着天色已晚,就提起门板,一个一个按在了门框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
二楼玄三的房间门再次打开,苏征又飘了出来,他确定了一些事,也安排了很多事。
苏征本想着打开玄二的门,看了看宋有方的房间,想了一下,朝着那里走了过去。
走过玄二的时候,苏征听到了关门的声音,但他的身后没有人影出现,仿若游魂一般,苏征毫不在意,敲响了宋有方玄一的房门。
就在店家要按上最后一块门板的那一瞬间,一道黑影从他的脚边闪了出去,随后靠着墙边阴影远去了,而店家也装上了所有的门板,秉烛回屋睡觉了。
咚咚咚。
苏征看着开门的宋有方,笑了笑:“不请我进去坐坐?”
“前辈进来坐吧,”
宋有方回道,
“要不要喝点茶?”说着他拿起了茶壶,翻起了一个茶杯,往里倒了一杯茶水。
苏征已经回身关上门,坐在了靠墙的座位上。
“那就喝点吧。”
苏征接过了微烫的茶杯,轻嘬了一口。
宋有方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再不说话了。
苏征很快喝完了茶,随即站起身,对还在闷着头的宋有方说:
“我喝完了,走了。”
他转身就走,干净利落,一点都不停留。
“前辈请留步!”
宋有方赶忙伸手留人。
苏征笑着又坐下,说:
“你说你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墨迹。有事就说嘛,只要不涉及隐秘,就当聊天了。”
宋有方赶紧把自己的事情说了一下,问苏前辈:
“我现在不知道修仙的意义是什么,很迷茫。”
苏征自己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说:
“为什么要有意义?”
宋有方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低声回了句:
“什么?”
苏征也知道他压根没明白,就继续说道:
“当年,人族不过是百族圈养的食物。有一支侥幸逃了出去,他们被百族驱逐,只能四处流窜,后来人祖于天外陨石得到修仙功法,辟谷之后啊,可以长时间不吃饭,还不耽误干活,所以修仙功法得以大范围传播。”
“后来,人祖从百族手中解救族人,逐渐壮大了部落,并在短短百年之后,率领人族与百族于仇山大战,把兽族赶到西南,人族独占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