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一」
薛野2025-02-20 18:426,206

01.

春天到了,最近这些日子卫莱动不动就犯困,昨晚分明十点半就关灯上床,睡足九个小时才醒。结果今早来了办公室,刚打扫完桌面坐下想看看实事八卦,手机刷了没有多久又睡着了。

人到中年还能有这种睡眠质量,她都有点佩服自己。

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哈欠连天,打开诊所会客室的橱柜,这周一才买的咖啡粉竟然只剩下小半袋子,连速溶咖啡都没剩几条。

春天万物萌发,事物变化引起情绪起伏,最近一个月来每日的预约都是满的,招待饮料走得都比冬日里快些。

得提醒助理去补货。

今天傍晚得去参加女儿小悠学校舞蹈社团的汇报演出,卫莱本想干脆借机休息一天,于是提前一个月就让助理把今天空出来,昨天下班前还再次确认过,结果今早起再看,一个早晨九点的预约赫然出现在了表格里。

说好的假期啊!

这时候找糊涂的助理算账也没什么用了,幸好时间不长,是一小时的常规预约。想着总不能让病人白跑一趟,况且预约单上的名字看上去是个新访客,卫莱没多犹豫就来了诊所。

诊所开在建新路上,临街,但胜在是条小马路,来往车辆不多,也不吵闹。诊所面积不大但格局雅致,还有个最大的方便之处——小路转进去有七个宽大的车位。

六年前,大学时期的学姐邀请卫莱出来一起自立门户,这个地方是学姐拉着她跟着中介在七月的烈日下勘址一家一家跑出来的。

那时正逢卫莱的人生低谷,没有什么斗志,整个人正处于沮丧、颓废、衰弱,每天浑浑噩噩,不知要多久才能从中挣脱,或者说根本不知道能不能挣脱,总之啊,绝对算不上一个好的合作伙伴人选。是学姐坚持不懈地找她说服她,一次次深谈,恳切到一心囿于悲痛的卫莱都生出一些难为情来。

后来再说起,学姐说她想要唤醒的就是卫莱那点难为情,她说:“那点不好意思就是当时当刻你的求生意志。我了解你,你是那种只要答应下来就一定会做到,山无棱天地合都要得到结果的人。”

卫莱无话可说,有这样了解自己赏识自己的前辈,无以言表,只能用行动感谢。

离九点还有十分钟的时候,咖啡泡好了,只有卫莱一个人喝。今天上午的诊所只有她在,学姐的预约都在下午,这个时间不会出现在诊所,助理的话…卫莱想起来助理今天请假回去扫墓了,助理老家不在晴水市,前年家里祖去世,所以这几年的扫墓活动都全家出动。

咦,那就怪了,助理今天没上班,学姐不会做这种事……今天上午这个临时出现的预约是谁给我接的?

其实这个疑问冒出来的瞬间,卫莱便有了个习惯性的猜测,但她也习惯性地不敢多想,习惯性地把期待压下去,因为太期盼的话落空时难免失落。

这些年里她为此失落的次数不少。

幸好,这回让她猜对了。

十分钟后,紧闭的办公室门突然从内打开,一个银发青年从里面探出头,对着正站在外面会客室里的卫莱高声道:“医生!到点上钟啦!”

那是一张卫莱绝不会忘记的脸,他的名字叫小花,大名。

虽然听上去不像个真名,但真名是什么,到底有没有真名,这些都不重要,他说他叫小花,卫莱就从善如流地这么称呼他。

卫莱第一次见到小花是在医院里,父母开车去学校接她的路上出了车祸,母亲当场没了呼吸,父亲被送到医院抢救了半小时也没救回来。

当时的卫莱刚刚七岁,只知道发生了很不好的事,还不太懂大人在着急些什么,医院里到处是脚步匆忙的医生、护士、病人以及家属。她坐在角落里,看着不远处的姑妈在跟医生说什么,她听不清,但猜到与自己有关。姑妈的女儿坐在卫莱身边教她玩翻花绳。但卫莱没玩过,觉得新鲜,学得很认真。表姐却不知怎么得突然开始流眼泪,先是转过身去,又突然跑去了厕所,留卫莱一个人在角落。

就是在那个时候,卫莱看到了小花,或者说,是小花注意到了卫莱。

从那时起,两人经常见面,卫莱逐渐将他当作生命中重要的人。

他从不空手,总想着带些小东西小礼物什么的,卫莱很吃这套,便更期待他的到来,甚至盼望他能呆久一些,但小花每次都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说话间一个愣神,他可能就消失了。小花通常在卫莱独自一人时出现,无论是在门窗紧闭的屋子里,还是在无人注意的大街上。空间和环境都难不倒小花。

因为小花不是人类,他是一朵浪花。

卫莱问过不止一次,答案从没变过。但卫莱始终放心不下,未免太潦草了点吧,浪花?

话说回来,仔细想想的话,浪花又是什么呢?海水?水珠和盐?还是气流?总不会是一朵花吧。

太费解。

可是小花这么说的时候表情真诚极了,好像谁不相信就是对他极大的侮辱。

卫莱无法,只好当真,或者说就此作罢。

小花叮嘱她不要和别人说,她自然答应。其实小花多虑了,父母离开后,和小花见面是她很长时间里唯一值得开心的事,她一点也不想跟任何人分享这件事,

“不如把我当作一个秘密。”

就像小花说的那样,让他成为她的秘密。

他是她的秘密。

正常的故事里,这种类型的初见,后面跟的肯定是言情故事。就算不是言情,也该是个少女奇幻冒险类的剧情呀(当然,我还是更吃心软的神爱上凡人少女那一套)结果,结果啊,算了……

卫莱很难说清自己和小花之间到底有什么故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就算有也不是彼此的主角。

幸好配角和配角之间也是可以良久陪伴的。他们有时天天见面,有时候很久都见不到,特别是卫莱真正长大有了自己的生活后,次数就越来越少。

而且,也不是每次见面都开心。认真回忆的话,最后一次开心的见面已经过去了十一年。

那是卫莱的婚礼,十一年前。婚礼之前的某个小花出现的日子,卫莱郑重地将请柬交给他,可他只是看了一眼,就把请柬原样不动地退了回来。

又是那句话——我是你的秘密。

那时她已经彻底长大了,也有些烦了这套说辞。每当小花拒绝卫莱请求的时候,这句话总是那个驳不倒的理由,

卫莱不常生气,但那次她生气了。小花对她来说意义重大,人生的重要时刻他却不愿来见证,虽然有所预料,但是难免沮丧。

就这么带着些许遗憾来到婚礼当日,她意外地在婚礼场地看到了小花。小花穿着白衬衫黑背心制服,扎眼的银发变成棕黑卷发,一副最不起眼的侍应生模样,端着一个大托盘,托盘上是粉蓝浅绿色的杯子蛋糕。他就这么站在草坪的边缘,对台上的卫莱顽皮地眨眼。

当时卫莱正被婚礼誓词和朋友的掌声煽得几欲落泪,猝不及防地在人群之中瞧见他,先是觉得滑稽,然后感到喜悦,直想大笑,可是没等笑出声,凝视着他的脸,下一秒千思百感涌上心头——我已经彻底长大了,他却还是那副模样,没有变老一丝,没有沧桑一丝……

百转的意念让卫莱泪流满面,一边哭一边下意识地更用力地握紧了台上丈夫的手,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这才是我能抓紧的,能陪我走下去,属于我的东西。

小花不是人类这件事,虽然卫莱早就知道,但直到读高中时才有了切实的感受。

父母过世后卫莱住在姑母家,后来姑母给她找到了一对体面的中年夫妻做养父母。养父是大学数学教授,养母在银行工作。养父母家不缺吃不缺穿,也不缺零用钱,但或许是个性上的差异,卫莱和他们始终算不上亲近,一直客客气气,维持表面和睦,日子也不难过。

就这么过了几年,考高中前的两个月养母突然跟卫莱商量要送她去寄宿高中读书。这么提议的时候,养母坐在卫莱的书桌边上,手里拿着一叠学校的宣传册子,一页页给她展示那个寄宿学校的条件。

“多好看的校园,学费可不便宜哦!一个班只有二十个人,教室和操场都很宽敞,还有专门的网球场,你不是想学网球吗,正好可以利用课余时间参加他们的网球社啊……”

养母突如其来的热情让人困惑,卫莱本来没认真听,只是做完一面数学试卷翻页的时候顺便打量了一眼宣传照,却被上面学生穿的夏季校服吸引了注意力——白色底的浅蓝竖条纹衬衫和卡其色百褶裙,和市面上那种千篇一律的藏青运动校服天壤之别。

卫莱已经到了爱漂亮的年纪,就是为了穿这样的校服,她没多考虑就同意了养母的提议。

她答应的那天晚上养父母都非常高兴,高兴到卫莱有些手足无措,高兴得仿佛完成了一件极艰难的事。他们打包票地说去了那所高中一定会如鱼得水,听着他们的鼓励,卫莱也不再犹豫。

考试结束后不久,她果然顺利拿到了录取通知书。于此同时,她终于明白了养父母如此提议的原因——养母怀孕了。

所以,千方百计把她送进寄宿高中就是不想她在周遭影响。

养母初次怀孕,又是高龄怀孕,他们自是欣喜若狂又万分小心。

卫莱本来不该有什么感觉的,她和这对夫妇的感情远没有达到会因为他们有了亲生孩子而嫉妒,顶多有一点点失落而已。但他们这个提前把人支走的行为让卫莱心里很不舒服,好像被人在背后狠狠揣测了一顿,然后下了一个【危险物】的判词。卫莱未雨绸缪地感受到了些生存压力——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子,对我应该只会更加应付了事吧,以后大概都得靠自己了。

所以开学后,虽然原则上每周都可以回家,但卫莱总是呆在学校尽量避免回去,除非他们打电话来问。结果就是整个高中三年卫莱是所有学生里回家次数最少的。

这从各个方面都不是好事。成年人总以为未成年的生活简单,那都是成年人的自以为是。其实学校就是孩子的社会,尤其是寄宿学校这种地方——学生小小年纪就学会了看人下菜碟,鞋子档次、零花钱用度这些是最基本的判断标准,成绩和父母工作也是重要指标,除了这些还有一个相对隐晦复杂的参数——回家的频率。

它的规律没那么直白,需要时间来摸索,也需要结合其他条件来分析,但简单来说的话,一个月回一次家的孩子总是处境更危险一些。

一周回一次——正常频率,两周回一次——父母可能比较放心或者工作太忙,这意味着孩子的自由度更大零花钱更多,很多家里管得紧的学生会羡慕这样的人。但如果三周还不回,宿舍主管就会貌似关切地来问你诶怎么这周爸爸妈妈还不来接你?等到一个月的时候,你以为生活依旧如常没有任何区别,实际上你已经成为了教导主任和心理医生的重点关注对象,他们会判定你一定程度上缺乏家长重视。

别以为这样的关心是好事,毕竟教师也就是一份普通工作而已,老师真正关心的只有学习成绩,其他方面的关注几乎都是完成任务应付了事。

但这些应付了事的行为不仅没什么帮助,反而让那些苍蝇一般的问题学生知道你,然后盯上你。

所以,在寄宿学校里生活,如果回家频率太低,就得比别人更加小心得生活。

可能是察觉到那段时间卫莱过得苦闷,小花经常带着吃的喝的去学校找她,在周末无人的学校天台上,也不做什么事情,就是陪着聊天,或者沉默,有时一沉默就是一下午。

说实话,那种情况下自己在青春期的最后阶段喜欢上小花简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于是在高二秋天的某一个傍晚,学校天台上,卫莱第一次吻了小花。

卫莱知道当初的自己不是个好对付的小孩,小花着实为青春期的她费过不少心神。

但每每小花那时的表情,卫莱还是会忍不住发笑。

蹲在冰箱前的小花转过头来,“一个人傻笑什么?”

“没..没什么,就是想到些小时候的糗事。”

这家诊所自打开了之后,小花从未来过,卫莱却发现他打开冰箱拿桃子汽水的模样倒仿佛是自己家似的。闲话了一会儿之后,卫莱终于忍不住询问他前来的理由,“怎么想到来找我?”

小花关上冰箱门,拿着汽水走回办公室中央的单人沙发里一屁股坐下,仿佛那是他的专座似的。打开汽水,液体随着气泡奔腾涌出,他连忙将嘴凑到汽水边上,猛吸了一口,然后抖了抖外套上零星水珠,“小时候你可从来不问我为什么来找你。”

“人是会长大的,现在哪能和当初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

“我真是求求你了。对你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我在人类里已经是中年人了,而且是个做了母亲的中年人!母亲就是那种连孩子在学校吃午饭碗里剩下两朵花椰菜都要问一问为什么没吃掉的狠角色!”

小花用手捂了捂嘴,故作惊讶的神情十分夸张,“哇,没想到你当妈是这个风格。”然后夸张地张大嘴,而他这样的表情却让卫莱下意识觉得眼皮跳。

小花虽然比卫莱大出不知道多少岁,但以卫莱的标准来评判的话,小花并不是心思复杂的那一类,或许是因为没有这个必要吧。所以他一旦言不由衷故作无事,卫莱总能一眼看出。

譬如说现在。

而他一旦这副样子,那多半只关乎一个人,那个人叫阿贵。

阿贵是小花的......额,朋友、爱人、亲人?似乎都不准确。

卫莱始终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定义他们的关系。

卫莱见过阿贵几次,第一印象不是五官而是头发,和小花的银发不一样,阿贵的头发很黑,黑到有些发绿,而且还是泛着潮气的藻绿,看久了让人头晕目眩。

小花说,阿贵曾经是一只海龟。

这就难怪了。

但为什么说曾经?现在不是吗?

现在也是,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变成海龟的样子了。

小花这么说的时候,深情有些惆怅。

起初,卫莱对阿贵的印象普通,谈不上好坏,他不爱说话,沉默得很,而且对卫莱,或者说对所有和小花有交集的人类都不耐烦。

但卫莱不经常和阿贵打交道,小花让卫莱别跟阿贵一般见识,她便没放心上,只是稍微有些不喜。如果不是后来的一些事情,卫莱也不会对阿贵心存芥蒂,但现在想来也都已经是往事了。

总之这么许多年过去,卫莱始终对那头黑到发绿的头发印象深刻。和小花的银发凑在一起,违和之中让人冥冥之中有种判断——他们某种意义上的确是同类。

“我是来找你看诊的。”说这话的时候,小花纤细的食指在桃子汽水的易拉罐凹槽边缘抠来抠去,“最近一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闷闷的,堵在了这里。”小花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好像有一个藏了很久的东西,被我忘记很久的东西,快要从我的喉咙里跑出了。你说这个症状是不是生病了?”

卫莱翻了个白眼,“别闹了,你哪会生病。”

“是啊,我想也是,我哪会生病,可是就是不对劲……”

小花的声音显得很不确定,表情也古怪,神色有些犹豫,他开起玩笑来不是这个样子的。

卫莱看着他,脑子里产生了一个狐疑的念头——他不会真是来找我看诊的吧?

卫莱犹疑地站起身,拉开办公桌右边的第一个抽屉,“这么不对劲吗?”

小花诚实地点头。

“既然不对劲,那就说说吧。”她拿着笔记本和笔坐回小花对面的沙发。

“说什么?”

“说那个要从你喉咙口跑出来的东西。”

“不是真的东西,没有实体,那只是一个感觉。”

“那就说说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这种感觉?”

“说实话是最近,但如果要说明白,好像得从一个人开始说起…”

卫莱停了笔道:“等一下,你不是要说阿贵吧?阿贵的事我可不愿意听。”

“不是,当然不是,是一个老......”小花停顿了一下,将手中的汽水放下,“你今天忙么?会不会打扰你?”

“不会,我今天白天没什么事,等到晚上去参加一下我女儿的社团汇报就行。”

说到这里,卫莱拿出手机,她想起要给小悠发了个消息,告诉女儿自己临时有事不回家吃午饭让她给自己叫个外卖。

“你都有女儿了?”小花惊讶道。

“你不知道?”卫莱更惊讶。

“我只记得你有一个儿子。”

卫莱恍惚了一下,卡壳了似的,想了想才顺过来——我有过一个儿子,对,我是有过一个儿子没错。不到四岁的时候死于脑瘤,卫莱当时33岁。那之后消沉了一段时间,期间和前夫睹物思人互相搓磨,最后离了婚,过了几年才慢慢好起来。

小悠是她四年前领养的,今年十三岁,除了左手的三个手指有一点点轻微畸形之外健健康康。领养的时候并没有要求她立刻改称呼,因为卫莱自己也是养父母养大的,也算有一些经验,知道领养这种已经有些懂事的大孩子,与其在没有感情基础的情况下强行替代她的亲生母亲,不如先学会做个友善可靠的好友。

可能也是因为这样,四年以来一切都越来越好,小悠和卫莱虽然还是互相称名字,但小悠对自己同学朋友们介绍时已经可以很自然地用“我妈妈”来指代卫莱了。小悠和卫莱也远比卫莱和她自己的养父母亲近得多。

“怪我,忘记告诉你了!我女儿叫小悠。”卫莱有些不好意思,从手机里找出照片给小花看。

小花笑着说没事,现在知道也不晚。

给小悠的消息发出去后没有马上得到回音。卫莱一看时间,难怪,才九点,这种不用上课的日子估计还在呼呼大睡吧。

卫莱将手机放到一边,让小花开始阐述病情。

“就是一种梗在这里的感觉,”小花左手轻轻地按揉胸口,思考了几秒后道:“说起来,这种感觉好像得从那个女人走进阿贵的便利店那天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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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小花的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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