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天,打开便利店的门,门外是一座医院。
打开门的人是个老太太,名叫陈家慧,一个大学钢琴教师,今年69岁。
六十九年前,她出生在一座中等规模的内陆城市,三岁那年,随着父亲的工作调动来到晴水市,从此便在这里安了家。
晴水市是一座海滨城市,位于太平洋西岸,四季分明,就是每逢谷雨时节要下整整一星期的雨,不是温柔绵密的春雨,而是那种雨点砸在脸上会溅起水星子的瓢泼大雨。下完这一周的雨后,才会迎来一段长久的好天。
这个名字想必和气候颇有关联。
母亲说,他们一家搬来晴水市的那天,正好是雨季的最后一天,天依旧像被什么人用小刀剌开一道大口子似的,滂沱之势不减。车子开在高速上都发飘,父亲一心一意地用力把着方向盘,不敢有丝毫松懈,弹珠似的雨点劈里啪啦打在车玻璃上,把她从睡梦中吵醒,接着就一路哭到了新家。
当时才三岁的陈家慧对此并没有记忆,但她相信母亲说的是真的,因为这一定程度上解释了她为什么那么讨厌晴水市仲春时节的雨天。
自从有了烘干机之后,内衣裤不干这种曾经棘手的小事便不再是问题,可是这样的天气只要是扯上非出门不可的事,就十足影响心情。
更何况出门不是去别处,而是去医院。
可真是令人厌恶。
踩在湿哒哒的医院瓷砖上,避开无处不在的病人,一手搀着稀里糊涂的徐培森,一手还要拎着滴水的雨伞,这让陈家慧心中的不不耐烦渐渐攀升。
电梯门打开,里面的人还没有走干净,外面的人就等不及地往里钻,每当这时,陈家慧都要紧紧抓着徐培森的手才能不被冲散。
好不容易钻进去,刚在电梯角落站好,徐培森就发起难来,他指着陈家慧手上的雨伞,指责她让淌着雨水的伞把自己的鞋子弄湿。
陈佳慧低头看到徐培森的鞋子上的确洇出了一片水迹,她连忙把伞换到另一只手上,拍了拍徐培森想嘴上哄几句让他平静下来,对方却不依不饶起来。
“你想冻死我?!”,“你就是存心不让我好过,满脑子想的就是怎么让我生病,我说了我要穿外套要穿外套你就是不给我带,这种地方开着空调又把我淋湿,就是想让我冻死吧……”
嘴上骂骂咧咧,一些难入耳的词脱口而出,几句之后甚至升级为目的不明的谩骂。
医院电梯是那种能塞下十几个人的大电梯,整个电梯里安安静静,偶尔一两声咳嗽都有些突兀。徐培森一个人的声音让电梯了的气氛变得难堪。前排的人都忍不住回头,皱着的眉头诉说了他们内心的不悦。陈家慧不得不出声阻止,可是不阻止还好,声音一大,徐培森更是变本加厉。
陈家慧只好陪着笑脸向周围解释徐培森是个病人。
实在没办法,她赶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表,戴到徐培森手腕上转移他的注意力。那块手表是他戴了好多年的,不新了。不知道他的脑子昨天突然反刍到哪年哪月的记忆,昨天吃着饭突然就念叨起手表来,陈家慧回家找了找,今天便拿了过来。
徐培森还真的安静了下来,不再说话,盯着手表琢磨起来。
周围人才皱着眉狐疑地别过头去,别过头去的同时还顺势往边上让,仿佛被碰到一下就会惹上麻烦似的。
这样难堪的场面陈家慧也习惯了,或者说几乎麻木了。
阿兹海默症是文艺作品的常客,在电影和小说故事里,谈及这个病,无不涉及催人泪下的爱情,或者感人至深的亲情。
实际碰上了,陈家慧只有一个想法——厌烦。
也是从徐培森得了这病开始,陈家慧才知道这个病的过程几乎是刑罚,不过不是对病人,而是对她。彻底忘记一切,失去行为能力其实是最后阶段,在那之前有一段漫长时间,病人会性格大变——多疑、蛮狠是最常见的,不论曾经是多么温和豁达的人,都有可能变得偏执、焦躁、蛮不讲理,甚至产生暴力行为。最无奈的是即使大脑已经退化,但他们很大概率依旧手脚灵活跑跳自如。
去年这时候南边不就有那样的惨剧嘛,一个老太太独自照顾一个得了轻度阿兹海默症的老伴。那老头身体矫健,力气很大,除了脑子糊涂根本看不出是个病人。但他不仅记不清人事物,还会根据错误信息在脑子里编故事,天天怀疑七十五岁的妻子有外遇。整天大吵大闹不说,还动手打人,有一次竟然把来看望自己的亲生儿子认作妻子的姘头推倒在地。都以为这已经是最离谱了,结果不久之后的一个深夜,这个老头掐死了睡梦中的妻子。最令人心凉的是,据说两人过去还是远近闻名的恩爱夫妻呢
对于这样的极端情况,普通人多半唏嘘一下就忘了,本来就是都市传说似的饭后谈资,但陈家慧实在做不到当作没听过。
自从得了这个病,徐培森的脾气也是一日日见长,发起脾气来和过去判若两人,根本没有一丁点曾经的和善跟温柔。
虽然至今不曾动手打人,但陈家慧右边太阳穴附近有条新鲜的疤,就是去年徐培森乱砸碗碟的时候被溅起的碎瓷片划伤的,再偏一公分,陶瓷碎裂溅起的碎屑就会直接落入陈家慧眼中。
就是那次之后,一直坚持自己在家照料的陈家慧终于松口,同意把徐培森送进了疗养院。
疗养院是女儿找的,条件好,但条件好的疗养院都远离市区,从家里过去要搭一小时地铁。把徐培森送进疗养院后,女儿一副彻底放心了的样子。
“妈妈,这下你总算能轻松一些了。”
陈家慧在心里苦笑。真是年轻人啊,说的什么风凉话,以为送进疗养院就真的能潇洒地做甩手掌柜吗?
陈家慧可没有那么天真,自从得了病啊,徐培森就大变样,年轻时那么柔和旷达的人逐渐变得非常难搞,疗养院的那些所谓专业人士啊,可不一定能对付得了。
陈家慧实在没法放心,忍不住要去看看。昨天去了,难道今天就能保证无事吗,今天去了,明天不去的话护理人员会不会懈怠?
于是就这么一天一天,疗养院成了陈家慧的“工作地点”,一周七天,风雨无阻,朝九晚六。
晴水市的早高峰可不是好受的,和地铁里的上班族挤在一起,没有座位几乎是常态,一站就是一个小时,这对她的膝关节来说是个不小的考验。每当地铁上挤得水泄不通,而外面还有人在往里挤时,周围面色麻木的上班族们可能在希望世界毁灭,而陈家慧则在心中默默祈祷——求求了,让疗养院突然发生爆炸吧。
疗养院爆炸的话,她就可以不用长途跋涉,不用和年轻人们挤地铁了。
这样的念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经常出现在她脑中。可惜,饶是她心心念念,疗养院至今依旧好好地伫立在原地,每天等待她的到来。
她不仅要每天去疗养院,每两个月还要带徐培森到医院做定期检查。
所谓的定期检查就是那些固定流程,拍脑图,然后把脑图给医生看过,让医生确认病程发展到什么地步了,之后根据情况稍微调整一下用药——这一步很可能就只是起到安慰剂作用,让病人家属心存一丝这病还有得商量的妄念。
医生还是那个医生,三年前就是他下的诊断,当时的场景,陈家慧永生难忘——她站在一边,徐培森坐在椅子上,医生进行简单的问询后,突然说了三个词:葡萄、饺子、手表。五分钟后,医生问徐培森:刚刚我说了哪三个词?顺序是什么?
答不上来,徐培森就是答不上来。他绞尽脑汁地想了,陈家慧看到他放在腿上的手指掐着指节,指节处被他掐得泛白。
葡萄饺子手表,陈家慧简直想帮他回答。可是这些事要怎么帮,当他连最基本的积木块都没办法按照要求摆清楚的时候,这些事情要从何帮起。
当时的陈家慧第一反应是心疼,她为徐培森感到心痛,心痛极了。于是她抱着一丝侥幸问医生,是不是按时吃药就能有效控制。
“控制?这病就是时间问题,你们已经是中度了,要想控制着点轻度时就该来检查了,不过也差别不大,现在的话与其抱有不实际的幻想不如早做心理准备,马上身边就不能离人了......”
那医生看模样才四十多岁,或许是因为见多了,语气平和但没有什么温度,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只有在看着陈家慧的眼睛时,眼神里才带一些情绪。
很长时间之后陈家慧才明白过来,那种情绪叫做同情,而那种同情不是给徐培森,正是给她的。
是啊,阿兹海默症患者知道什么。即使一开始知道也会很快忘记,发展到后面,他们连吃喝拉撒这种本能反应都成问题,因为丧失尊严而导致的人文层面的“痛苦”更是被彻底抛弃,那是个看着人渐渐被格式化的过程。
真正从头痛苦到尾的,只有在身边陪伴照料的人。
这种痛苦太消耗人,消耗人的耐心,精力,情绪,健康,甚至连对徐培森的心痛,也一并消耗殆尽。
陈家慧常想,我可怜他的不幸,谁来可怜因他的不幸而变得不幸的我。
做完检查见过医生,忙碌的一个上午总算告一段落,从医院大厅出来,徐培森突然说要喝豆浆,陈家慧心里又一阵烦躁,这半路上的哪里去找豆浆?
很想脱口而出让他忍忍,可一想刚才在电梯上的架势,还是别和他争了。
正往医院后门走,路上路过拐角,陈家慧四处张望也没见任何早餐店。这时,徐培森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一棵海棠树说,那里有。
陈家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咦?还真的开着一家不起眼的便利店!
这家医院来了这么多回,还是头一次知道这里有家便利店。
绿色门头,崭新的白框玻璃门,陈家慧探头往里张望,便利店没什么人,准确说是一个人都没有,一点也不像开在医院里的那种货架上永远有热包子和热咖啡的便利店。
但四周实在没有别的选择,徐培森嘴里已经开始嘟囔了,陈家慧想了想还是走了进去。
“有人吗?”
话音落下,便利店里就忽得亮堂起来。陈家慧这才发现和她想的完全不同,店里东西很多,收银台前摆着一个玻璃保温柜,璧上蒙着一层雾气,透过雾蒙蒙的玻璃,陈家慧看见保温柜里放着包子、玉米、茶叶蛋,还有冒着热气的关东煮,该有的都有啊!
这时,耳边响起一个大提琴般低沉的声音。
“你好,请问需要什么?”
陈家慧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正站在收银台前,目光炯炯地看着她。男人的长相大致不错,但陈家慧没多留心,反倒是一头黑发引起她的注意,头发很黑,异常得黑,黑到泛出一种海藻似的闷绿,只是那么随便看一眼就要被吸入海底似的。
“女士?”
陈家慧回过神来,“啊…那个,有豆浆卖吗?”
男人嘴角瞬间上扬,脸上的笑容更深,就仿佛一直在等人问这句话似的。就在男人要回答的时候,右后方传来一阵开门声,另一个声音急匆匆地道:“不好意思,我们不卖豆浆。”
说话的是个一头银发的小年轻,看上去比黑发男人还要年轻几岁,如果说黑发男人有二十五的话,这个银发男孩至多二十岁。他从后面朝收银台走来。
男孩的语气冷淡,穿着一身黑西装,手里的长柄伞也是黑的,从后门走进来,将伞往前台一搁,上上下下将陈家慧打量了一遍,又郑重道:“对不起阿姨,这里没有豆浆。”
说话的时候,一阵过堂风将他的银发吹起,陈家慧莫名闻到一丝海风的气息。
“他是管仓库的,不了解前台现货,别担心,我们店里有豆浆。”黑发没理会银发,自顾自笑着对陈家慧道。
“到底有没有啊。”
“有的,你需要无糖的还是微甜的?”
陈家慧这才点点头,说要甜豆浆。
一旁的银发男孩又开口了,“阿姨,这些豆浆过期了。”
什么?开在医院里的便利店居然敢卖过期豆浆!
陈家慧眉头猛然皱起。
只见黑发男人不紧不慢地从保鲜柜里拿出一包密封袋装的豆浆,递给陈家慧,“不如您亲自确认一下生产日期。”说着抬头瞥了银发男孩一眼,对陈家慧解释道,“不用理他,正和我闹别扭呢。”
陈家慧赶紧低头仔细检查,印刷体的数字赫然显示着今天的日期。
“你这不是添乱么……”陈家慧责怪地对银发道,随后对黑发说:“那就一袋微甜的吧,麻烦帮我加热一下。”
豆浆很便宜,便宜得让人意外,只要两块钱,而且还是两杯——这家豆浆不知是包装设计的问题还是什么,一袋里的豆浆远比她以为的多,倒了两个中杯才倒干净。现在哪里还能买到这么实惠的东西,要知道陈家慧家门口包子铺的小杯豆浆都要四块钱。
“欢迎下次光临。”
男人将两杯豆浆盖上盖子装进袋子里,然后递过来一支不知从哪里拿出的不知名的花。
“这是?”
男人道:“店里自己种的时钟花,送给客人做个装饰。”
时钟花?倒是第一次听说,“没事不用了。”
“拿着吧,这是今天的最后一支。”
陈家慧道了谢,伸出手刚想接过,没想到被黑发男人轻轻让开,他的手往徐培森的方向伸了伸。
陈家慧一愣,正想说什么,却见徐培森已经伸手接过,表情正常也没什么奇怪行为,便作罢了。陈家慧接过袋子,转过身的时候,发现银发男孩已经站在了门口。
男孩一言不发,更别说谢谢惠顾这类的话,一副消沉的样子沉默着,显得有些诡异,但就在陈家慧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却主动为她撩起门口的帘子。
陈家慧心里作疑,但依旧道了谢。
男孩没说话,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好古怪的店,好古怪的人。
陈家慧搀着徐培森离开便利店。
02.
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室外空气清新。还没走几步路,徐培森就停下脚步。
陈家慧也跟着停了下来。
不远处,有钢琴声传来,有人在小花园里弹琴。
徐培森低头摆弄手腕上的手表,过了片刻忽然呢喃着说出了名字。
“幽默曲。”
陈家慧有少许惊讶,徐培森说对了,的确是德沃夏克的幽默曲,曲子不算难,她年轻时常常弹来放松,若徐培森没得病,知道也不奇怪。可他现在已经连自己做的海洋生物图册上不同鲸类的名字都不大说得上来了…
她并没指望徐培森还能记得钢琴曲。
…真没想到。
“想去听听吗?”
陈家慧问徐培森,徐培森不说话了,陈家慧考虑了一下,想着徐培森今天的状态总得来说还算可以,除了电梯里短暂的发脾气,这一路没有再起臆。于是便搀着他走到了小花园里。
可能是刚下过雨的关系,小花园里人不多。找了张干燥的长椅,两人坐下,一人捧一杯豆浆。
除了徐培森和她不消说,不远处还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孩,以及推着她的一个中年女人,除此之外,就是亭子里钢琴边上的两个男孩。
听说这家医院几年前曾为一个钢琴家动过手部的一个手术,于是钢琴家离院前捐献了一架施坦威,院方商量后,便在住院部后花园建了个小亭子放这架钢琴。
此刻,两个男孩并排坐在琴凳上,一个寸头,另一个头发稍长的穿着病号服。陈家慧的位置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从动作起伏来看,是那个穿病号服的男孩在弹琴,寸头则一动不动听得认真。
真是一版哀伤的幽默曲啊。
带着雨气的风拂过脸庞,陈家慧喝着豆浆,听着这位演奏者的演绎,一上午的烦躁终于渐渐消散,心里忍不住感慨。
曲子不长,随着最后一个音符结束,病号服的肩膀松了下来。坐在他身旁的寸头男孩从背后的背包里拿出保温杯,旋开盖子递给病号服。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陈家慧虽然离得不远但也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内容,只看得出病号服似乎并不想喝水,但寸头很坚持,病号服迟疑了几秒还是乖乖遵从。
可能是钢琴声长久没有响起,远处那个坐轮椅的女孩示意中年女性推她离开。陈家慧这才看出来,那个女孩的眼睛好像有点问题,动作之间,似乎看不见眼前的东西。但就在她即将转身的时候,钢琴再次响起,轮椅果然停住,很快便重新转回来。
可能是年纪逐渐大了,这些年陈家慧经常会忍不住注意这些周遭陌生人的活动,听他们说了些什么,在做些什么,而且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在留意了。这和年轻时的她大相径庭,年轻时候她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自己的模样、事业、自己教的学生,对女儿她也以放养为主,以至于母女的关系融洽但说不上亲密。
第二支曲子是一支流行钢琴,陈家慧不太熟悉,正想仔细听听专心辨认,手机响了,是女儿。
她看了徐培森一眼,见他正闭目养神,便起身走到一边。
没什么事,就是日常通电话而已。只是说话间又谈到疗养院的话题,两人陷入惯常的僵局。
女儿坚持认为她去疗养院的次数过于频繁。
“妈,我是为了你的安全为了让你省力才把爸爸送去疗养院的,结果现在你不仅没轻松,反而每天都要在疗养院和家之间奔波,这不是没事找事么?”
“这也不是我愿意的……”
“既然不愿意为什么还要每天去?真不是我说你,妈你有时候也太固执了。到底在不放心什么?疗养院就是专门照顾我爸这种病人的,既然送进去了,你就别再折腾自己了,折腾来折腾去把自己累病了不还得我照顾你?”
陈家慧有些不悦,她知道女儿把这一切想得简单,但没想到她认为她在瞎折腾…说得好像都是她自找苦吃似的,她一下憋不住气,脱口而出。
“我又没让你管我,我自己会照顾自己的。”
这话说出,女儿果然生气地沉默了。
每次说到这些,母女俩总是话不投机。知道自己说话失了分寸,陈家慧只好放软语气转过话题:“哎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个…你爸今天检查完后状态还行,我们在小花园坐到现在,你要不要跟他说两句……”
说着,她转身正想把手机交给徐培森,却见身旁的椅子上空空荡荡,鬼影子都没一个,徐培森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椅子。
陈家慧吓得心脏都停跳一拍,赶忙挂了电话四处寻找,五分钟后才在花园对角的一颗松树下找到了人。
徐培森正跪在树下,用一块不知道哪里捡来的小木片挖坑,膝盖和鞋子的上半部分都陷在雨后的泥地里,污糟得很。
“你在这干嘛?”陈家慧上前拉他,想把他搀起来,本来只是轻轻地拉,徐培森却反应很大,一下把陈家慧的手拍开,皱眉道:“找东西!”
“找什么?”
他不答。
“你说你找什么,我帮你一起找。”
“手表!”
“不就在你手腕上嘛!”
徐培森看了一眼手腕上明晃晃的手表,却并不理会,转过头来继续挖土。
陈家慧耐住性子,指着徐培森的左手手腕,“你看看,你看一眼,手上那块不是吗?”
没想到徐培森摇头,手依旧在湿漉漉的草间和土里乱扒,黑的薄毛衣上全是土。
“那你要找什么样的手表?”陈家慧道,“表带是什么颜色?表盘什么样子?你说给我听听,说不定在家放着呢?”
陈家慧的话让徐培森忽然变得很急躁,急躁着急躁着忽然又突然泄了气,不知怎么哭了起来。
“皮带,表带……找不到了,礼物,又找不到了。”
陈家慧没听懂,但阿兹海默病人的话本就逻辑性不强,她也懒得纠结,趁空档把徐培森搀了起来。
刚离开医院坐上车,女儿的电话就来了,可能是她刚刚急着找人突然挂掉电话让对方担心了。
“没事,找到了,别担心,我们已经在回疗养院的车上了……”
车子已经驶出医院附近,挂了电话,陈家慧看了身边的徐培森一眼,见他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不再口中喃喃自语地流眼泪,终于松了口气。
她从车窗望出去,雨后的街景显得明朗清晰,街对面的一家咖啡店门口人多了起来,逐渐排起了长队。
忽然,咖啡店门口的队伍里,似乎有个人在微笑着冲她挥舞手臂。
陈家慧随便一瞧,下一秒就愣住了,那人是医院里那家便利店的老板,那个头发黑得泛绿的男人。
她反应过来,这里分明不是医院附近!
正当陈家慧想要瞪大眼睛确认的时候,那人却融入咖啡店的队伍里不见了。陈家慧寻思着转过头来,没想到徐培森正静静地看着她。
“怎么了?”
徐培森闭上眼道:“冷。”
原来是她不知什么时候无意识地打开了车窗,风将车窗上的水珠吹得向上攀爬。陈家慧连忙关上,将气流隔绝在外。
窗外,雨后的宁静没有维持多久,起风了。风越来越大,大树东摇西摆,行人裹紧衣裳。连被雨打落到地上的湿叶都被气流野蛮卷起,裹挟到半空,无助地飘摇,惶惶不知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