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瞭在集训基地的第五天,也是收到信的当晚就打个电话回去,说写信的莫若拙好老土,然后一边讲电话,一边反复看莫若拙的信。
被室友一脸揶揄问起,这么乖是不是女朋友。周瞭解释了是发小,又被提了醒,警惕起日日和莫若拙黏在一起的罗晹。
莫若拙说挺好的,平时学校里有罗晹罩着他,放学还有罗晹请吃的甜点,周末在医院陪准备第三次手术的莫婵也有罗晹。
“……你们好肉麻。”
又土又肉麻的莫若拙说:“嘿嘿。”
周瞭说了句呆瓜,又说:“有了新大哥的小莫,帮我个忙呗。”
“什么呀?”
第二天,根据周瞭给的地址,莫若拙上学前先去踩了点。在下午,他斗胆旷了最后一节课,鬼鬼祟祟取走中午订好的花,站在别人校门前,还谨慎地把制服装在书包里,就穿着一件高领毛衣,抱着一捧花在校门外候着。
放学前几分钟,没有经验的莫若拙还在手机上再三确认周瞭女朋友的长相,空空紧张出一后背的汗。
好在任务圆满完成。周瞭的女友、女友的朋友都笑红了脸,几个人看得莫若拙怪难为情,离开前请每个人喝了一杯她们学校外面很好喝的一家奶茶。
热奶茶很好喝,但来不及吃饭的莫若拙饿得肚子叫了一晚上,在晚自习上就在想罗晹家丰盛的夜宵。
结果没等晚自习下课,他就因为肠炎和发烧,脸色惨白地被同学送进了医院。
手背扎着针时,他给罗晹发消息取消今晚的补习,跟着还有两个哭泣的表情。
第二天早上他才看到罗晹回他的消息:“不赚钱去约会了?”
数完那七个字,莫若拙坐在床上莫名其妙地笑了,跟着眼皮不知是好是坏地跳了一下。
身体还很难受的莫若拙更谨慎,出门前仔细检查了书包,还回复罗晹:“我昨天生病了。”
然后在便利店他给昨天送自己去医院的同学买了一份早餐,又给罗晹带了一份,背着满满的书包,等着公交时查看手机。
罗晹还没有起床,所以还没有回他。
中午,莫若拙还在等罗晹的电话时,接到一通意外的电话。
护工语无伦次地说,吃过午饭老太太想出去晒太阳,她去拿条毯子回来,轮椅上的人就不见了。他们看了监控,莫婵一个人离开了医院。
“小莫你听阿姨说,先别着急,你奶奶人没有糊涂,不会走丢的。她是不是想家了,回去了?你赶紧回去看看。”
莫若拙慌忙“好好”答应了好几声,语言先于大脑反应地应腔:“我回去看看。”
我回去看看。
站在吵吵闹闹的走廊反应了两秒钟,莫若拙才马上明白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慌张跑着去办公室请假。
班主任一边给他写假条,一边问怎么了。
莫若拙用力皱着眉,才忍住不哭,满眼无法掩饰的惊慌:“我奶奶好像丢了。”
莫婵在医院住了快三个月,没有理由突然想回家。
所以莫若拙家里没有人回来过。
莫若拙打开门的一瞬间就知道屋子里和平时自己回家一样,除了开门的一阵冷风,什么都没有。
送他回来的老师对像白纸一样颤动的男孩说:“莫若拙你想想还有没有其他地方你奶奶会去。”
莫若拙低头飞快擦了一下脸,说:“好像有。”
“那老师带你过去,你别怕,我们一个一个地找。”莫若拙的肩膀被拍了下,老师说,“没事的。”
“嗯!”莫若拙不敢泄气,用力点头。
车停在目的地时,班主任的目光在眼前的小区微微一顿。
本市数一数二的高端住宅区,有个私人营造的花园,放养着一些业主领养的野生动物,公共区域在周末对公众开放。他有几个学生就住在这里面。
进了小区后,莫若拙轻车熟路,一路小跑,在方家门外找到脚步蹒跚的莫婵。
她正扶着铁门往里张望,身体佝偻,像个被关在门外,身量不高的小孩子,只是头发花白,满目浑浊。
莫若拙不禁按住胸口,像是确定那里的心跳还在不在,如释重负的声音带着哭腔:“奶奶,你吓死我了。”
“莫莫。”莫婵看他的眼睛先慌张、抱歉、小心,又问他,“方先生一家怎么不在?”
莫若拙扶住她枯瘦冰凉的手,有些语无伦次:“我们先回医院,回去我再和你说。先做个检查。”
“再等等,奶奶有话和他讲,你回去上课,奶奶一个人等好了。”
莫若拙吓唬她:“等会保安会来赶我们的。”
莫婵握住铁栏杆不松手:“你先走,没事的,他们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会为难奶奶的。”
方程修家连个阿姨也没留,里外的门窗紧紧闭着,没人照管的花草参差不齐,冷风一吹,就像无情的旁观者在跟着门外的剧情摇摆。
莫若拙如何柔声细语哄人,莫婵也坚持着不走,就是外人看来,也是这个老太太在无理取闹了。
班主任从一旁走来,才把莫婵说动。
莫婵一边热情和蔼地对莫若拙的老师笑,一边一步两回头离开,有让人难以理解的留恋。
只有莫若拙知道她在想什么,所以在只有他们的病房里,他一边给莫婵按摩腿,一边用轻松的口吻告诉她:“方叔叔一家已经走了。”
后面莫婵去做检查时,眼睛都好像坏了,不断落着泪。
医生和护士都困惑看着平时慈爱的莫婵和孝顺的莫若拙。
莫若拙脸上温和,和以前一样周到,对增加工作量的医护又是“谢谢”又是“不好意思”,叫的哥哥姐姐很悦耳。
每个人都对紧张的老太太说他好懂事,好乖,老太太没有白疼他。
莫婵这才勉强笑了笑,又问一次自己最后一次手术的成功率。
而莫若拙在CT室外,背着手靠墙,从脚下拉出一道瘦削的影子,像池中安静的倒影,一天的起起落落,都在他的平静中蛰伏了。
他这种让人惊叹的隐忍能力不是天生的。
以前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从来没有拥有过的东西怀有期待,又在年复一年的期待里失望,再期待,最后他也不忿,甚至嫉妒。
不明白的事依然很多,只是那个时候尤其尖锐地想,为什么逆来顺受的人就是自己?
他怨恨对自己不公的命运,甚至也不满对自己什么都包容的莫婵。
莫若拙唯一一次不算尖锐的叛逆就伤害了她,所以以后莫若拙就平静了,温顺了,再也不敢再也不想有卑劣的情绪,他逆来顺受,面如蜜糖。
他今天只有两次哭的冲动。
第一次是老师的手放在他肩上,告诉他,没事的。
第二次是找到莫婵。
现在一个人的时候反而一切感受都平淡了,肚子也不疼了,心里在想的是如何安慰觉得他被第二次抛弃的莫婵。
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在医院无聊的时候,莫若拙试着拨出同样寻找了一天的罗晹的电话。
这次响了两声电话就接通了。
罗晹回家后忘记打开漫游服务,所以莫若拙之前的电话一个也没有接到,但看到了莫若拙的短信,问他:“你好了吗?”
莫若拙也已经从班主任那里知道他回家的事,没说自己找了他一上午,轻声问:“你怎么没有告诉我你走了呀?”
罗晹应该是不觉得需要告诉他这些,在电话那头没说话。
莫若拙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清楚。”
“那你玩得开心。”莫若拙笑笑,干巴巴地说,“也不要忘了学习,你已经有进步了。”
看到病房的门开了,莫若拙就匆匆挂了电话。
虽然在这些普通的经历里,他还是不被人喜欢,也接连面对无可奈何的送别,但莫若拙已经有了心平气和的本能。
莫若拙想,我是知道他会走的,只是有一点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