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新年伊始,申市湿答答、灰蒙蒙的冬天如天气预报所说迎来十年来最大降雪,凝脂一般的积雪堆在花坛、屋顶,路上行人瘦长的影子在冷霜中模糊不清。穿得像颗球的莫若拙正小心谨慎走在偶有薄冰的路上。
他今天刚出院,偏偏运气不好,遇到十年难遇的雪景,从城东到城西,去郊区登山看雪的汽车像是密密麻麻的小齿轮填在绕城高速。
街上叫不到车,于是没有父母亲属,身体不健康,遭遇成谜的莫若拙告别医生后,在街边像个孤僻寒酸的小老头,形只影单地往家走。
走了不长的距离就让他负重的身体运动量超负荷,觉得不适就谨记医生的要求,乖乖停在路边,稍微扶着腰休息了下,呵出的白雾凝在剔透泛红的鼻尖,黑白分明的双眼看着街边跑过的小车,逸散的蒸汽,最后又看腰部宽松蓬软的羽绒服。
有点奇怪。
乌黑眼睫毛下的眼珠狐疑地左右看看,没人注意他,只是突然觉得心里不舒服的莫若拙重新出发时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站在回家的电梯里,莫若拙又在暗自懊恼。
他的情绪总是这样忽高忽低。
住院的时候特别想有人帮他,或者陪他说话,现在又只想一个人待着,不要遇见任何一双会发现自己的眼睛。
叮——
莫若拙边走出电梯,边用摘掉手套的那只手去拿钥匙,忽然发现家门口站着个人。
——修长瘦高,穿着运动套衫,手臂肩背有专业运动员发达的肌肉和挺拔的气质。
“去哪里了?”周瞭收起手机,目光有些模糊,站在原地说周屿昨天出外勤就来过,但莫若拙正好在外面散步。
莫若拙打开门说:“去看医生,有点发烧。”
“怎么样?”
已经退烧的莫若拙回头,说:“好多了。”
然后在心中暗暗计较了下彼此好像又拉开的身高,嘴角微弱地,也不怎么高兴地抿了下:“医生都说我身体好结实。”
周瞭这才看他一眼。
莫若拙声音有朝气地问他:“锦心呢?”
“下午过来。”
“你怎么不接她?”
周瞭说:“我和她还不是那么接来接去的关系。”
一开始周瞭就不想和方锦心怎么样。
不接触也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况且她还是方程修的女儿。
除了见莫若拙之外,方锦心也单独联系过他几次,每次都被敷衍后就没有那么热情。
这次放假,他才和方锦心又联系上,约好今天晚上来莫若拙家吃顿饭。
要不是今天早就和方锦心约好,他可能还不会来见莫若拙。
见莫若拙回房间换衣服,周瞭把拎来的东西放在餐桌上,才回头看看莫若拙的新家。
在他的新家里,莫若拙看上去和以前一样认真生活,面积和原来差不多,一卫一厨两卧,其中有一扇门周瞭从来没看他打开过。
周瞭以前猜想,应该是放着莫婵的遗物。
但又不全是。
周瞭站在那扇门前,听到莫若拙走出来的脚步声,便回头。
莫若拙回房间换了一件宽松的毛衣,细胳膊薄肩膀,看着还是很瘦。
而下巴尖看着是圆了,一张脸又白又肿,好像是胖了不少,就是小脸过白,好似在生什么严重的病,看到周瞭站在那里,神色有些紧张。
周瞭也在这种对视中,再一次清晰感到沉重的、荒谬的现实。
之前医生建议给病人一个清净的过渡时期。
他和周屿都尽量不打扰他,也答应莫若拙卖掉原来的房子,找这么远的地方租房子。
小区内环境好,物业管理周到,周围基础设施齐全,附近就有个小学,离警察分局很近,不用担心氛围和治安。
莫若拙精打细算地表示,在那种价位的房租找不到这么好的房子,他运气很好。
不过他的新家位置不那么好,离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区有从东到西的距离,周屿他们去看他,都要在高架上开近一个小时。
还有一件让人难以放心的是莫若拙头脑里也有他自己的小世界,从初中开始觉醒,在莫若拙不顺利的人生中,存放了很多不幸和辛苦,也酝酿着出人意料的决定。
也因为莫若拙平时太听话,周瞭对他的叛逆往事记忆犹新。
在最需要双亲陪伴的时候,觉得被人不闻不问的莫若拙在台球室学会了抽烟,和人赌球,还打得不错,那时候买烟的钱就是那么来的。
而在他刚搬出来的前两个月,周屿就发现莫若拙又开始和人赌台球。
莫若拙表示,只是出去散步,顺便赚一天的生活费。
好在也没在他家找到烟、酒之类或其他的,被周屿要求后,莫若拙就没再去赚他那些零零碎碎的生活费。
周瞭突然问:“莫若拙你真的那么喜欢他吗?”
周瞭又问:“值得吗?”
莫若拙低垂着眼睫毛,想了想。
局外人是不能评价一段感情有没有被浪费,又值不值得的。他和罗暘之间总有一些真心未曾错付。
……或许吧。
他轻声说:“什么喜不喜欢。和谁都没有关系。”
看莫若拙精神不济,周瞭给他熬了晚上的鱼汤,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
莫若拙送他到门口,又突然叫住他:“周瞭,对不起。”
他好像也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道歉。但是他的生活已经乱七八糟,充满伤人、伤己的暗疮,他默默地忍受了一切,也没有起到让痛苦少一点的作用。
周瞭看着在门里脸色青白的莫若拙:“你没有错。”
从莫若拙家里离开,周瞭仍在想自己的话有没有安慰到他,这商量了的一下午有没有让莫若拙少一点不安和焦虑。
“周瞭!”呵出白雾的方锦心突然出现在眼前,周瞭一愣。
方锦心在车上就看到了周瞭,双腿笔直,戴着衫帽走在冷风中,像她喜欢的一部电影里的男主角。
“你下来接我吗?”方锦心飞快看过他的脸,声音清脆,带着笑,“我们上去找小莫吃火锅吧。”
“不用。”周瞭突然握住她的手,他手指有从小练球留下的硬茧,糙糙的,而手上冰冻的温度从方锦心手上沁到了心里。
“为什么?”方锦心的心跳不由自主乱了节拍,假装自然地皱起眉,“是小莫怎么了吗?”
“没事,休息了。”
方锦心有些失望,她有一段时间没见莫若拙,她一直没有勇气单独面对莫若拙:“那我们今天就不能一起吃饭了。”
周瞭打量着方锦心,忽然想起那些对莫若拙不闻不问,甚至心安理得的人,他们当中谁会想到无依无靠,为发生在自己身上残忍冷酷的事情而哭泣的莫若拙呢?
而作为父亲,方程修用他换钱还债的时候,有想过莫若拙以后的人生吗?
周瞭握着方锦心的手好像忘记了松开,说:“就我们两个人一起吃好了。”
方锦心脸上有些热,一边点头一边把手拿走,然后拿出自己的手套:“周瞭你手都冻僵了,戴这个。”
周瞭目光落在她水葱一样的手指上,养尊处优,一点苦都没吃过,寒风里指尖风一吹就冻得素白。
从她手里接过小巧的女士手套,周瞭将其戴在方锦心手上,对着方锦心笑,心中又在冷笑,觉得命运神奇,也觉得命运真的是个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