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稀薄的阳光透射在一朵水母身上。
水母优雅地一开一合,缓缓向水深处游去。水越深越暗,呈幽寂的碧色。
它游过了什么东西。那不是它熟悉的海中的景物,而是一只光着的人脚,纤秀、惨白。与脚相比,水母原来很小,只有一元硬币大小。这是一只桃花水母。
它沉着地绕过脚趾,继续游动,游过了一段距离,遇上更大的障碍物,白色,光滑冰冷,线条柔润,有曲折有弧度,是人类的腿部。
它无知无觉,继续前行,几乎撞上漂浮着的白色帷幕。它差点就钻进了这白色帷幕大墙的包围,幸好还是绕开了。这是在水中绽开的白色裙摆。
接着它又遇到了不同的局部,白皙的表面,褶皱的布料,起伏的线条……这个小小的水母看不到全貌,它似乎在贴着一具沉睡海底的巨型大理石雕像遨游。
它绕开了海藻般散开的黑色长发,终于遇到了一双睁开的、美丽却毫无生气的眼睛,水母与眼睛的大小相似。这不是雕像的眼睛,是真正的人类的眼睛,水母的影子在黑色发灰的瞳仁中闪过。
在水母游过的轨迹上,如果它有意识,又了解人体结构,会发现起初的那只脚与后来的身体之间,似乎有些异常的远,且角度怪异。当然,它并不知道。
水母成功绕过了她的全部,继续向深处潜游。前方似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幽暗无光,无底无尽。
江明滟拉开窗帘,早晨的阳光立刻照亮了卧室。
这是一套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破旧单元楼里的小两居,儿子连江树的卧室狭小,老旧,书桌上堆满了课本文具。
江明滟年轻时是个美人,眉眼齐整大气,现在也是个明媚的中年女人。她的审美趣味也趋向饱满热烈的类型,喜欢穿色彩明艳的衣服,在丈夫能容忍的限度内拾掇自己,用网上推荐的各种低廉美容器具。这会儿她就拿了个瘦脸用的滚轮在脸上连推带碾,一边招呼儿子起床。
阳光照在连江树脸上,他闭眼皱眉,不愿动弹。连江树十六岁,这个暑假他刚刚初三毕业,考上了本市一所不高不低的中学。
“快点儿起!早出门,不堵车。” 江明滟提高了嗓门儿叫他。
“睏。”连江树嘟囔着,头往枕头底下钻。
江明滟威胁道:“赶紧的,不然让你爸来叫你!”
听见这话,连江树眼睛马上睁开了,手却在枕头底下掏摸了一把,伸出来,举着一样东西。
“生日快乐,妈。”
江明滟看清儿子手里拿着的是一管口红,接过去,不由欣喜,又嗔怪着。
“哪儿买的?你怎么懂这个?贵吗?”
“不贵,盲盒里开出来的。”连江树翻身爬起,往身上套衣服。
江明滟高兴得很,连说:“谢谢儿子!比你爸强,从来没送过我东西。”
连海平在卫生间里刷牙漱口,听见老婆儿子的对话,淡然一笑。
连海平四十五岁,面相温和,气质沉稳,他总是内敛而冷静,少言寡语,让人想起湖心一片冰凉的水银。偶尔凝神时,他脸上的线条就冷峻起来,鼻梁如刀背般挺直,目光锋利如刀刃,如有切割能力。他用毛巾擦了脸,将毛巾方方正正地挂好,然后用抹布把洗手台边的水珠都擦干了。连海平是一名刑警。
这里是云州市,东南沿海,人口八百万,在二线与三线城市之间徘徊。上世纪云州是工业城,在跨入新世纪的历史进程中,云州落后了,工业的色彩渐渐淡去,新兴的产业渐渐成型。这里的气候温湿,又不酷热,自从工业败退,海也一年比一年干净,沾了临海的光,房地产、旅游业都发育良好,这个晚熟的城市正在悄悄改头换面。
旭日厂居民区里,有个平民菜市场,大而嘈杂,一列列菜摊上堆放着瓜果蔬菜、鸡鸭鱼肉。
沈华章、孙秋红带着儿子沈小海在市场里逡巡采购。沈华章四十七八岁,十分英朗,逛菜市场也穿着整齐的衬衫,干净挺拔如玉碑,在人群中颇为出众。孙秋红则其貌不扬,像个粗壮的家庭妇女,拖着小车,车里有鲜绿的菜叶支棱出来。沈小海二十五了,长相随他妈,他有自闭症,目光总是躲躲闪闪不看人。外人看了,很容易把孙秋红误认成沈华章家的保姆。
他们在一家水产摊前停下脚。沈小海拽拽他妈衣角,指了指水槽里的皮皮虾。
“小海想吃皮皮虾了?”摊主对这一家人很熟悉。
沈小海不看摊主,只管摇头。
沈华章明白了,说道:“小舟爱吃。她今天回家。”
“小舟毕业了?”摊主反应过来。
沈华章笑着点头。沈小舟是女儿,比沈小海小两岁。
孙秋红瞧着皮皮虾,她知道市价,这东西从来不在他们家的菜单预算里。
“多少钱一斤?”。
“三十五。来两斤吧,六十。”
孙秋红有点儿犹豫。沈小海态度坚决地指着虾池。
摊主又说:“小海知道疼妹妹,真是个好哥哥。”
沈华章摆了摆手,下了命令:“买吧。”
房间里一张牌桌,围坐着几个人。乌烟瘴气,满地烟头。打了一个通宵,空气又污浊,人人脸上浸出一层油汗。
光子,一个青皮二楞,头脑简单,四肢也欠发达,输光了,面前的筹码一个不剩。他把手边一小瓶劣质白酒一饮而尽,拿着手机气吼吼地站起来。
“他妈的,支付宝也借不出来了!”
“光子,听我劝,”坐他旁边的一个黑皮胖汉幸灾乐祸地奚落他,“拿上户口本,去派出所改个名儿。叫光子,能赢吗?你改叫顺子,同花顺!要不,叫花子!哎,叫花子……”胖汉对自己的俏皮话很满意,呵呵笑起来。
光子很气愤,炸毛了。
“你才叫花子!我改成你爹行不行?”
胖汉虎地站起来了。
连海平一个人坐在桌边吃早饭,一盒奶,一个面包,还有一包榨菜。江明滟在旁边收拾东西,收拾出来几个大包。一个敞口的包里,都是吃的,袋子盒子瓶子塞得满满的。
“没工夫做早饭,凑合吃点儿啊。” 江明滟一边快手快脚地忙,一边跟丈夫解释。
连海平说:“这挺好。”
“郭姐说李主任爱吃鱼,一早上光炸鱼了,不知道对不对他的口味。”
郭姐和李主任是他们约好了结伴出游的对象。郭姐跟江明滟是一个国营单位的,都是会计。
“你做的,没人不爱吃。” 连海平语气很平和很客观,不像拍马屁,像在叙述一个事实。他说话总是这个样子。
江明滟笑了,叮嘱丈夫道:“出去玩儿你跟人家多聊聊天,别大眼瞪小眼地没话说。”
连海平敷衍地嗯了一声。
“说真的呢,人家是二中教导主任,也不知道郭姐跟他能不能成,咱先交个朋友,小树去上学,不也有个照应。”江明滟对他的态度不甚满意。
连海平说:“他好好学习,就不用照应。”
连江树从卧室里走出来,从客厅茶几上拿起充好电的手机,要上厕所去。
“把手机放下。”连海平及时叫住了他,声音不大,语气平静。
连江树站住了,看着他爸,表情像忍着尿。
连海平说:“你昨晚上一点半才睡吧。”
连江树一惊,张了张嘴,没吭声。
“定好的规矩,11点前必须睡觉,暑假也只能后延半小时。”
连江树用不信任的眼神看了看他妈。
“不是我说的!”江明滟急忙辩白,转头问丈夫,“你怎么知道的?你加班到两点半才到家。”
“我说错了吗?”连海平看着儿子。
连江树不敢否认,丧气地点点头,把手机放下了。等儿子进了卫生间,江明滟疑神疑鬼地凑到连海平身边。
“你怎么知道的,你在家里安摄像头了?”
连海平吸着牛奶,没说话。
水产摊前,孙秋红挑着皮皮虾,一个一个挑,相面似的,只挑活的,挑好一个,放到沈小海手中的塑料筐里。摊主也不管她,和沈华章聊着天。
“小舟工作找好了吧?”
“找好了,高新区的一个公司,做环保的,专业对口。”
“小舟可是高材生,大学又是985,一个月拿多少工资?”
“一万多吧,没细问。”沈华章自豪地笑笑。
“哟,那比你们俩下岗前的工资加一块儿还多吧!”
“多一倍。”
“咱们厂就你家姑娘最有出息,真是才女!找男朋友没有?”
“没有,不着急,她事业心强。”
摊主竖起大拇指。
孙秋红挑好了,把虾放到称上,两斤出头。沈小海又嘟囔着,还朝虾池伸指头。
孙秋红劝他说:“这就不少了。”
摊主随手又抄了一网倒进塑料筐。
“行了,给五十块钱拿走,给小舟好好庆祝庆祝!”
连海平一家出了门。
小区是老小区,二十多年了,楼房不美观,地面绿化也少,路窄,乱停的车也多。
他们家的车是一辆中低档国产车,平时主要江明滟开,方向盘的护套也是红红绿绿的,后视镜上挂着个平安符。
大包小包都装了车,母子俩坐后排,连海平开。他将座椅调整到合适的位置,又仔细调整后视镜和倒车镜的角度,弄妥当了,启动汽车,出发。
车穿过城区,渐渐驶向城外。路面变得平阔,人少车少,视野开阔起来,路两旁都是新栽的绿化带,密叶绿植修建成规规矩矩的形状,芭蕉树就随便它长。
江明滟沿路拍了几张照片,关心起丈夫来。
“你早上才睡了三四个钟头,困不困?”
“没事。给我块儿茶饼。”
江明滟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塑料密封袋,里面是一块黑不溜秋的饼状物,是碎茶叶压成的一个饼,自家做的。她掰下一小块,递到连海平嘴边。连海平张口接了,慢慢嚼,像嚼口香糖。他不抽烟,这是提神用的。
连江树百无聊赖,从身边的食品袋里翻出一个饭盒,打开了,里面是炸好的小鱼,金黄灿烂。他要吃,江明滟伸手夺过,盖上饭盒。
“到了再吃,我要拍照发朋友圈。你今天好好表现,给我规规矩矩的!”
连江树撇了撇嘴。
突然一侧马达轰鸣,一辆色彩炫目的跑车瞬间超车,滚雷似的呼啸而过,不用看,听着就超速了。连海平条件反射似的,眉头一皱,骤然提速跟了上去。
“哎,你干吗?”江明滟吓了一跳。
连江树看他爸有要飙车的意思,倒来了精神,坐直了。
“慢点儿!今天你什么事儿都别管。” 江明滟明白了丈夫的意图,有点儿急。
正好赶上黄灯,跑车一踩油门闯了过去。连海平停下车,拿出手机,拍了一张远去的跑车,把手机递给江明滟。
“发给老郑,让他转给交警队。”
绿灯亮起,连海平继续向前开,跟着导航,右转,上了一条支路。
开出不远,就看见了前方的事故。仍是那辆颜色炫目的跑车,斜着停在路当中。一辆卖烤冷面的手推车横倒在跑车前面,东西零零碎碎撒了一地。
几个路人或近或远地围观着,举着手机拍摄。
连海平靠路边停车,举目观察。只见事故现场,两个人你追我赶,绕着圈跑。追人的是个年轻人,从发型到穿戴都张扬时尚,和跑车一个风格,手持一把网球拍,气势逼人。被追的应该就是烤冷面车的主人,三四十岁的男人,抱头鼠窜狼狈不堪。追人的腿快,追上了就迎头痛打。
连海平转头看看江明滟,目光的用意很明确,这事儿得管。
江明滟急了:“你别管,有交警呢!”
“这得管。” 连海平俯身从副驾驶座位底下摸出一根甩棍,就要下车,“要是我去不了,有你就行。”
江明滟说:“我算什么?人家是教导主任,你大小也是个干部……”
连海平抱歉地看着江明滟,打开了车门。
江明滟瞪着他,知道劝不住,摆摆手,由他去。
“管完了赶紧回来!”
连海平反握甩棍,贴着小臂,藏在手心,迅速跑向事故现场,横断在两人追赶的轨道上,将甩棍抖开,夹在腋下。
冷面摊主跑来,连海平将他放过去,向追来的年轻人伸出左手。
“停下。”
年轻人喝道:“滚!”
球拍向连海平砸过来了。连海平稍微错身,甩棍同时变成了正握,随即挥出,准确击打在球拍手柄位置。这个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年轻人还没反应过来,球拍就脱了手。
连海平从裤兜里拿出警官证,向年轻人出示。
“警察。”
年轻人和冷面摊主都站住了。
“警察?谁他妈报的警,来的够快的。行,来的正好,先抓碰瓷的吧。”年轻人指着冷面摊主。
摊主满脸涨红,咿咿呀呀打着手势,他是个哑巴。
连海平说:“请出示一下身份证。”
“凭什么?”年轻人不服气。
连海平不急不躁,原样重复一句:“请出示一下身份证。”
哑巴明白了,先掏出身份证递过来。
“行,我守法,我配合。”年轻人冷笑,也掏出钱包,把身份证递给连海平。
连海平看了看,年轻人叫李达达。他望了望四周,这段路没有监控探头。又望一眼围观的路人,看见许多举起的手机。
江明滟在车里眼巴巴张望着,有些着急。
“你爸肯定巴不得出个什么事,他就不用去了。”
“他就不想管我的事儿。”连江树哼了一声说。
“不是!你爸呀,不爱求人,不会聊天儿,简直有网上说的那个社交障碍!”
“社交障碍怎么当警察?”连江树不信。
江明滟嗨了一声说:“谁知道,一工作,顾不上障碍了呗!”
光子晃着膀子穿过旭日厂的居民区,看他脸上的花色,显而易见,胖汉把他修理了一番。
旭日厂是旭日重型机械制造厂的简称,当年是本市的第一大国营企业。职工上万人,加上数万家属,就像一个小城镇。居住区有建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楼房,低矮破旧,没电梯。也有大片的平房,带个小院,单门独户连成一片,规划的不好,道路纵横交错,卫生也跟不上,到处都是乱糟糟的生活气息。
光子喝了酒,又憋了火,一路踢猫打狗,小孩见了他就跑。
一户人家门前,一个中年男人岳红兵,在家门口洗车。一桶水,一个墩布,洗洗涮涮。车是一辆半旧的帕萨特。岳红兵穿着白背心,家居裤,一双旧拖鞋,看门大爷似的打扮,不过发型整齐,胡子剃净,看得出些领导气度。
光子远远走来,看见了洗车的男人,脸上的火更胜了些,好像见了仇人。男人洗车洗的专心,没察觉到光子向他靠近。路边有个卖烧饼的摊子,摊主不在,光子顺手抄了压炉子的铁饼,盯着岳红兵走过去了。
光子走到正在刷洗前轮轮胎的岳红兵身后,把铁饼准确地拍到了岳红兵后脑勺上。岳红兵一声没吭,向前栽倒,趴到车前盖上,又慢慢溜倒在地,躺着不动了。光子拿着铁饼,愣了神,大概对这个结果没有心理准备。
在路边闲坐聊天的人们,有人看见了这个场面,一时没反应过来。
一个老太太骤然大喊:“杀人了!”
路人纷纷侧目,站起身来。沿街的院门里也探出一个个脑袋。
老太太接着喊:“岳厂长让他给拍死了!”
光子反应过来了,扔下铁饼,撒腿就跑。路人中的青壮年们,呼啦啦追上去了。被惊动的人们也从家里跑出来,加入追赶的人群中,像一个个水滴聚成人流,汹涌地追赶在光子身后,“杀人犯”、“抓住他”的呼声此起彼伏。光子吓尿了,一路不要命地飞奔。
沈家三口买菜归来,刚转过一个路口,奔跑的光子和追逐的人群声势浩大地迎面冲来。他们吓了一跳,赶紧避在路边,惊愕地看着人群滚滚而过。沈小海害怕了,嘴里发出怪声,像受惊的小动物似的,要躲,要逃。孙秋红一把抱住他,让他把头埋在自己肩窝里。她手里装皮皮虾的袋子落在地上,虾子活蹦乱跳。
“没注意,看见的时候已经撞完了。” 路人们向连海平解释着。
“我也是,可惜了,没拍到大场面!”
李达达听见了路人们的证言,冷笑了一声。
连海平不动声色,回身走到跑车和倒地的手推车之间,仔细观察。查看仔细,心里有数了。
他问李达达:“有行车记录仪么?”
“没有,我不怕碰瓷的。”
连海平点了一下头,开始还原现场。
“不是碰瓷,是两次冲撞。”
连海平指着地上的刹车印儿,跑车右侧的擦痕,倒下的手推车上蹭有一点颜色鲜亮的跑车车漆。
“第一次冲撞,你车速过快,刹不住车,向左避让,造成了右侧刮擦。当时你车速至少九十码,没人敢碰这个瓷。”
连海平又指着跑车正面的撞击痕迹。
“第二次是正面撞击,你刹住车以后,马上向后倒车,主动再次冲撞。这是蓄意撞人。”
哑巴一直注视着连海平的讲解,他倒是听明白了,连连点头。
“说的一套一套的,你说是冲撞,我说是碰瓷,我看咱俩谁也说服不了谁。我认倒霉可以吧,耽误不起这工夫。”李达达掏出钱包,随意拈出几百块,扔在手推车上,“就当扶贫吧。”他转身就要上跑车。
“等交警来。”连海平跨上一步,拦住了他。
“我有事儿!”李达达扒拉了连海平一下。
连海平把甩棍收了,说:“别动手。我现在对你提出警告,如果抗拒,我会采取武力强制。”
“嘿,你死心眼儿啊!” 李达达又推了一下连海平。
“第二次警告。”
“这么多手机拍着,你强制我一下试试!”李达达硬挤过去。
“第三次警告。”
李达达不耐烦地伸手要推,半秒钟之后,他就趴在了地上,被双臂反剪按住了。连海平这个擒拿动作标准利落,围观的路人纷纷叫起好来。
警笛声由远而近,一辆警车开过来了。
江明滟看见连海平把李达达交给了赶来的警察,交代了几句,匆匆走来,凑到车窗前。
“能走了吗?”江明滟不抱希望地问。
“我得回去做个笔录,今天恐怕……”连海平一脸抱歉。
江明滟看着丈夫的脸,没再争取,气鼓鼓地下了车,换到驾驶位,关上车门,启动汽车。
连海平说:“哎,你调一下座位。”
车去远了。
沈家住平房,蔽旧,但整洁。孙秋红是个勤快人。
一间是客厅,一间是父母卧室,还有一间卧室隔开了,儿女分住。
孙秋红安顿好沈小海,让他坐在床上,递了个收音机给他。沈小海打开收音机,调着台,平静下来了,低着头自己唠唠叨叨。
与这个朴素简单的平民家庭最不搭调的东西,是客厅架子上的琵琶。沈华章从架子上取下琵琶,用一块软布轻轻擦拭。琵琶有年头了,木质表面磨的油光水滑。拨弄两下,声音悦耳,大珠小珠落玉盘。琵琶在手,他就有些入迷。
孙秋红把皮皮虾倒进水盆,发现死了几只。一通忙乎,备好了菜,又洗了两根黄瓜,来到客厅,给沈华章放下一根,拿着另一根去找沈小海。
沈华章专心致志侍弄着琵琶,很快孙秋红慌慌的声音传来。
“小海,小海?”孙秋红慌张地从儿子卧室跑出来,“看见小海了吗?”
沈华章抬起头,才醒过神来。
连海平把李达达带到了滨海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
李达达满不在乎,进了询问室,一屁股坐下,跟到家了似的。
连海平问他:“想好了吗?”
“知道你们向着谁,不就因为我开了个跑车么?跑车自带原罪是吗?”
“你想多了。不管什么车,你交代的事故过程和现场痕迹能对上就行。”
“我受伤了,你算暴力执法吧?”李达达举起胳膊,小臂上乌青一片。
“不算。标准执法。” 连海平始终不急不躁,平静如常。
李达达嚷道:“我要做伤情鉴定!”
“可以,你稍等。”
连海平站起来,走出询问室。分局在一栋老建筑里,虽做了修整、翻新,老建筑的格局还在,门窗还是老式的格子玻璃窗,油着绿漆,别有风味。
转过走廊,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李达达的律师,迎上连海平,似乎早在等着他。
“连海平警官?”
“对。”
“我是您刚带回来那个当事人的代理人,咱们找个方便的地方说话。”
连海平看了看他。
“就在这儿说吧。”
走廊里来来回回,不时有警察经过。律师放低了声音,态度很友好。
“这起事故,摄像头没拍到,没有视频证据,其实就是证词,说白了,就是您的说法。”
“还有受害人的说法。”
“对,主要是您的。所以,这个事儿可大可小……”
“等等。”连海平拿出手机,打开录音功能,“既然提到案情,还是留个记录。”
律师纠结地看着他。连海平笑笑,走了。
沈华章和孙秋红匆匆出了门,心急火燎,沿路寻找沈小海。
“刚刚那么一大群人,肯定吓着他了。”孙秋红说。
“往常吓着了,都在家里呆着,怎么跑出去了?”沈华章不这么认为。
孙秋红听了,更着急,“刚才应该喂他一片儿药。”
两人见了街坊就问,没人看见沈小海。问到一个老太太,大喊光子杀人的那位。
“小海,跟着看热闹去了吧。”老太太说。
孙秋红不大同意这个判断。
沈华章问:“刚才那群人往哪儿跑了?”
老太太伸手一指:“往老厂子那边儿去了。”
说话间,一辆救护车呼啸而来。孙秋红吃了一惊,心惊肉跳跟着跑了两步,只见路边一群人。救护车停下了,跳下两个急救人员,拖下来一个担架。
孙秋红凑近了看,这群人围着的是岳红兵,满头是血躺在地上,一个中年女人——他老婆杜莉,坐在旁边哭。杜莉穿衣讲究些,发型也做过,有些原厂长太太的风范。
急救人员检查了伤势,把岳红兵抬到担架上。
围观的有人说:“别哭了,给你闺女打个电话吧。”
杜莉反应过来,擦了眼泪,摸出手机来。岳红兵突然迷迷糊糊地醒了,说:“别打。”杜莉一愣,岳红兵又说:“不告诉她。”
旭日厂已经停工几年,厂区里缺乏维护,渐渐显出了荒凉的样子,高大的车间沉默伫立着,没有机器的声响。现在大门敞开,很多人出出进进,不知道的,还以为重新开工了。
沈华章和孙秋红赶到时,只看见厂区里,人群呼呼喝喝,追着光子跑。光子手里多了根钢管,挥舞着左冲右突,场面很混乱。几股人流,围追堵截,还有骑自行车骑摩托车的夹杂在人群中。大家都有些莫名的兴奋,好像平静甚至沉闷的生活里终于有了乐子。
沈华章在人群中寻找着,没有沈小海的身影。
“他不会来的。”孙秋红转身走了,沈华章只好跟上她。
连海平回到询问室,却看见哑巴在门口等着他。
哑巴见了连海平,面有愧意,摆摆手,比划几下。连海平不大明白,从兜里掏出小笔记本和笔递过去。
哑巴写了几个字:“我想和解”。
连海平朝四周扫了一眼,果然看见李达达的那位律师远远地站着。
哑巴又写:“不追究任何责任”。
连海平低声问哑巴:“赔偿你多少?”
哑巴更是羞愧,打开他随身背着的破布包,拿出一张照片来,是他全家的合影。他有一儿一女要养活。
连海平表情有些复杂,这和他的原则有冲突,然而终归理解哑巴的苦衷。他点了头,在笔记本上写了个号码,撕下来递给哑巴。
“他要耍赖,找我。”
沈华章和孙秋红离开了旭日厂厂区,回到居民区,心急火燎。
一个街坊叫住了他们,说:“哎,你们家小海差点儿把我咬了!”
孙秋红一惊,赶忙问:“哪儿碰见他的?”
“往那边去了。”街坊朝大街的方向指了指,“这小子,嘴里嘟嘟囔囔,要接妹妹去。我让他回家,他就急眼了!”
孙秋红朝街坊指示的方向远望,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腿跑起来。沈华章也似有所悟,跟上了她。
孙秋红和沈华章赶到公交车站时,一眼在人群后方看见了沈小海。他不敢挤到人群中间,只畏畏缩缩在后面站着,有公交车靠站,他就伸长脖子张望。
孙秋红和沈华章如释重负,走上前去叫了声小海,语气中不敢责怪。沈小海斜眼看着公交车,机械地重复着:“南方理工大学,南方理工大学。”南方理工大学是妹妹沈小舟的学校,本市唯一的重点院校。
“小舟也该到了。”沈华章看了看表。
他们三人看着公交车上下来的人,男男女女,车下空了,然而并没有沈小舟。
办完了事,连海平回家,走到楼门口,一名人事处的警察带着个年轻人迎面走来。年轻人穿警服衬衫,高大精壮,精神十足,眉眼间带着些桀骜不驯的神色。他总给人一种肌肉紧绷,随时要出击的感觉,像一把拉开的弓,有些危险的气质。如果在军队里,他是那种立刻会被选入突击队的士兵。
“老连,你今天不是休假么?”人事处警察问。
“路上管了个事儿,处理一下,这就回家。”连海平说。
李达达跟着律师路过,也朝外走。李达达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吐了口痰,正吐在连海平鞋面上。
李达达很夸张地哎哟了一声,说:“抱歉,随地吐痰,我认罚。给掏一百!”他看了看律师,律师无奈,伸手掏钱包。
年轻警察横了李达达一眼,瞪着他,好像要动手的样子。
“算了,走吧。”连海平掏出纸巾,蹲下自己把痰擦了。
年轻警察看看连海平,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似有不忿。
李达达刚走,刑侦大队长老冯脚步匆匆走来,眉头紧皱,看见他们几个,招呼他们跟着走。连海平看看门口,犹豫了一下。冯大队大概想起了连海平今天休假的事儿,说:“老连,你也来吧,假休不成了。”
冯大队带着连海平、年轻警察和人事警察回到刑侦大队。冯大队四十七八岁,头发花白粗硬,长了张沧桑的脸,经验都刻在脸上的皱纹里。
人事警察介绍年轻警察:“石强锋,今天来入职的。”
石强锋啪地敬了个礼。
冯大队问:“哪个中队接收的?”
“二中队,大案队。”石强锋语气挺自豪。
“二中队,老赵带着追逃去了,”冯大队说,“连海平,先跟你,去三中队吧。有个事,马上去。”
石强锋性子急,马上有话要问,然而老冯不停步,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有两位刑警值班,都是三中队的。一个是老郑,年纪与连海平相当,话多的类型,看起来不像个警察,像街坊大叔,跟谁都自来熟。他是队里的“变色龙”,调查走访时,不管什么环境,都能不露痕迹地融入群众。一个是小齐,三十上下的样子,话少,像个年轻技术工人,他是个开锁高手,不管什么锁,应手而开。
老郑看小齐今天打扮得齐整,调侃他:“收拾地人模狗样的,下班儿相亲去啊?”
“嗯。”
“今年相了有五十个了吧,照片呢,我把把关。”
“哪有,九个。”
小齐正掏手机,看见冯大队他们进来,两人一起站了起来。
冯大队说:“刚接到报案,旭日厂有人闹事,故意伤人,伤者送医院了,正在抢救。嫌疑人逃进了老厂区,让群众围住了。连海平,你去办。”
石强锋抓住机会问了冯大队一句:“三中队是大案队么?”
冯大队看看他,说:“老连手下,不分大案小案,去吧。”
石强锋看了一眼连海平的鞋,似乎还看到上面的痰迹,不太信服。
出了大楼,石强锋觉得手里有点儿空,问:“不领枪吗?”
连海平说:“不用。”
石强锋攥了攥拳头,有点儿遗憾。
老郑说:“新人,当司机吧。”
沈家三口人又等了一趟公交车。人下完了,没有沈小舟。沈华章看看手表。
孙秋红说:“该回去做饭了。”
沈华章拿出手机,给女儿打电话,听了一阵,有点儿担忧。
“关机了。”
沈小海有些烦躁,低头不住嘟囔着“南方理工大学”。
沈华章想起什么,说:“她说不定已经到家了呢。”
沈家三口回到家门前,大门锁的好好的,沈小舟没有回来。
进了家门,沈华章又打了半晌电话,兜来转去,还是关机。他有点儿慌了。
孙秋红想起什么,说:“给岳春夏打一个。”
沈华章如梦初醒,在手机里找号。
沈小海在一旁坐着,收音机举在耳边听,身体轻轻晃动。
沈华章打完了电话,放下手机,表情有些难以置信。
“春夏说,小舟昨晚上就没回宿舍。”他有些六神无主,没头苍蝇似的转圈儿。
孙秋红说:“你去学校看看吧。”
“对对,我去看看。”沈华章抬脚就要出门。
孙秋红叮嘱道:“哎,见了春夏,别说她爸被打的事儿,岳厂长不让说。”
车在城区街道上飞驰。石强锋开车,连海平坐副驾,老郑和小齐坐在后排。
趁着路上的工夫,连海平先介绍情况。
“旭日厂的前身是造船厂,后来变成重型机械厂了,从解放后一直是咱们市的龙头企业。鼎盛时期,职工有一万多人吧。”
老郑补充道:“后来改制,改成旭日什么什么公司,大家不爱叫,还叫它旭日厂,老总还叫厂长,听着亲切。职工加上家属好几万人,厂区加居住区,以前什么都有,商店邮局派出所,大家开玩笑,都叫它旭日县。”
石强锋踩着油门,在车流中钻来钻去,开得不稳,车里的人都拉住了把手。
“几年前,厂子关停,下岗工人多,经济压力大,那一片儿经常出现治安情况。这次被打的是原厂长岳红兵,具体情况不明,我们按规矩来,别让群众挑眼。” 连海平注意到车速,叮嘱石强锋:“开慢点儿。”
老郑说:“我妹夫就是旭日县人,锻造车间的,一没工作,就在家找茬。好多事儿就是人闲出来的。”
石强锋车开得飞快,看见黄灯,猛踩油门。
“停!”连海平还是说晚了,黄灯最后一秒,石强锋闯过去了。
“靠边停车。”
石强锋看了连海平一眼,连海平面无表情。石强锋停了车。
连海平回头看小齐:“你开。”
沈华章匆匆赶到南方理工大学,满脸是汗,身上也都湿透了。学校他很少来,但地形记得清楚,在他心里,这里犹如一块圣地。
找到女生宿舍,宿管听明白了情况,看他焦急万分的样子,把他放进去了。沈小舟宿舍里,两个女生在吃酸辣粉,看手机,看见沈华章在门口出现,一个女生意外地站了起来。
“沈叔叔。”岳春夏个子不高,长得不惊艳,但顺眼,气质安静。
几包行李整齐地放在床板上,沈小舟的铺位。
“昨晚上就没回来?”听岳春夏说没见过小舟,沈华章仍不敢相信。
岳春夏点头,问另一个女孩:“你见过小舟吗?”
那个女孩看了他们一眼,摇头。
“还有别的同学没有?”沈华章努力压抑着焦急的情绪。
“差不多都离校了,我带你去找辅导员吧。”岳春夏也担心起来。
辅导员办公室里,邓老师对着一个学生名单挨个打电话。沈华章坐一边,眼巴巴看着。
“本班本系的都问了,没见过小舟。”邓老师挂了最后一个电话,也是满脸忧色。
“那……我还是回去。”沈华章在大学老师面前,有种不自觉的谦卑,虽焦急,仍陪着笑。
“要不……去报个警吧。”邓老师谨慎地说。
一名派出所民警带着连海平几个朝旭日厂里走。
绕过高大的车间厂房,只见前方一处围了上百人,闹闹嚷嚷。
民警指点着说:“原来的污水处理站。”
连海平几个走到人群外围,看见人群中间,有个巨大的圆形水泥池子。光子站在池边上,拄着钢管,正高声大嗓跟人群对话。钢管一头儿断裂,尖的,像个标枪。
光子对着人群喊话:“他岳红兵要把咱们厂的地皮贱卖给开发商,咱们买安置房,还要花高价!他岳红兵拿了多少回扣?我他妈是为民除害!”
有人要靠近光子,标枪立刻挥过去,把人逼退。
连海平吩咐老郑和小齐:“疏散一下群众,别惊动他。”
老郑和小齐答应了,绕到两边去了。
有人高声劝光子:“光子,下来吧!这个沉淀池里都是工业废水,掉进去,骨头都化了!”
连海平一皱眉,问身边围观的人:“池里是什么水?”
前面有个戴眼镜的,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解释:“没那么吓人,这是污水最后一道沉淀池,处理完的废水已经达到了排海标准,饮用肯定不行,也没毒。再说停工几年了,下雨,海水倒灌,早稀释了,没事儿。”
又有人对光子喊:“池底下的排污管是连着海底的,你让吸到海里就完蛋了!”
眼镜说:“这话不假。”
光子面无惧色大声回答:“大丈夫死有何惧,到了海底大不了变成海鲜!”
有人起哄,叫起好来。
石强锋观察形势,悄悄向连海平提议:“我从后面悄悄绕过去,趁他不注意,一把拽下来得了。”
连海平看看人群的样子,摇头否定,问群众:“这个光子的家人在哪儿?”
“他有个妈,腿脚不方便,大概还不知道这事儿。”
连海平吩咐石强锋:“去把他妈接过来。”
然而没人接话,连海平回头,石强锋不见了。他举目一扫,看见石强锋悄悄绕到了沉淀池另一侧,正要往上爬。
连海平无奈,迅速向光子挤过去,一边跟他说话。
“光子吧,我是警察。”
光子循声看过来。
连海平接着劝:“听我说,岳厂长在医院,没有生命危险,你还没有铸成挽回不了的大错,没有走到绝路上!把钢管儿扔了,下来吧。”
石强锋爬到了池沿上,站起身,向光子靠近。然而围观群众不可避免地看见了他,光子觉察了,顺着大家的目光回头望去,看见了石强锋。
“别过来!”光子大喊一声,猛地转过身,钢管一挥,可这兵器太沉重,他脚下不稳,身子一晃,栽进了沉淀池。
连海平抢上两步,双手扒着池沿,翻身而上,只见一池碧水,深不见底,一串水泡冒上来。石强锋来不及脱衣服,照准了,一头扎了过去。有好事的群众纷纷围上来,扒着池沿看。水面荡漾,碧绿深幽,看不到水下的情形。连海平凝神等待着。
终于,光子的脑袋从水里冒了出来,石强锋把他的脸托出水面,游着向池边拖。看来他水性不错。
连海平走去接应,群众帮忙,七手八脚,把光子弄了出来。
石强锋也水淋淋地上来了,坐在池沿上喘息,恨恨骂道:“傻呀!搂着钢管不撒手!”
光子没事儿,眼角破了,大概水底下挨了拳。他吐了两口水,傻呆呆地坐着。
连海平说:“起来吧,跟我们走。”
光子抱着肩膀,抖抖索索,眼神发直,过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水底下还有个人。”
连海平一惊,问石强锋:“水下还有什么,你看见了吗?”
石强锋说:“没注意。”
连海平凝视水面,似乎在深沉的碧色中看到一抹极其模糊的白,然而也许是水面反光。
“我再下去看看。”石强锋又要往水里跳。
连海平注意到他的样子,拉住了他:“怎么回事?”
石强锋身上起了一层红疹,有点儿吓人,眼睛也红了,眼泪哗哗的。
“我不是哭啊,是海水过敏!老毛病。”
“你别下了,不冒这个险。”
“嗨,死不了人!” 石强锋满不在乎。
“我下。”
连海平下了水,调整方向,向深处潜去。他潜水的动作很标准,越潜越深,渐渐地,一个白色的轮廓在深碧色的底色中浮现出来。
他在水中努力睁大眼睛,看清了。是个女孩,呈仰卧姿,穿连体白色长裙,皮肤异样地雪白。他靠近着,目光扫过女孩长裙下的双腿,看见了什么,脸色一变。接着,看见了她的脸。
女孩无神的双眼仰望着,恰好与他对视,脸上的表情惊惧、绝望。连海平吃了一惊,定定的望着女孩,眼前的景象似有魔力,让他忘了身在何处,直到呼吸不畅,才手脚并用地上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