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海平水淋淋从池沿上下来了。
老郑凑过来,问:“有吗?”
“有,女性,他杀。”连海平低头穿袜子穿鞋,小声说。
石强锋眼睛瞪大了。
“他杀?”老郑也吃了一惊。
“一只脚被切下来了。”
“脚?那不是……”老郑更吃惊了。
连海平说:“叫支援吧,把厂门关上,在场的群众,先不要离开。”
石强锋看了一眼在场的群众,说:“关他们什么事儿?”
老郑说:“听老连的,回到现场瞧热闹的凶手,我们见多了。”
沈华章来海滨区公安分局报案,接待他的警察听了情况,跟他耐心解释。
“您别着急,是不是失踪不一定,大多数情况下,一天没到,人就回来了。”
沈华章不知道该说什么,虽心急如焚,也不能闹,拉不下这个脸,只是默默地忍了片刻,说:“她的同学、老师从昨天下午就没见到她了,我女儿很懂事,从来没不打招呼就……”
警察看看他,理解这份儿心。
“要不您先等等,我整理一下情况,报给负责的同志处理。”
沈华章坐在走廊的条椅上等待,突然看到警察们从各个办公室里走出来,匆匆出门。他走到窗边向外看,院子里,大队人马出动了,警车拉响警笛,一辆接一辆开走。接待他的警察接了个电话,也站起身来向外走。
“出什么事了?”沈华章忙问。
“您还是先回去吧。”
警察匆匆离开,沈华章更是担忧。
支援赶到了旭日厂污水处理站。警察们把住了外围,群众们被集中到了一起,议论纷纷。打捞队两名队员穿好了装备,拿着水下相机,准备下水。
连海平吩咐石强锋几个记录所有群众信息,转头跟法医老郭说:“指纹、鞋印都留下,东西带够了吗?”
法医老郭,五十来岁,人称“郭大法”,头大脖子粗,不像精细的医务工作者,像个厨师。
“够。”郭大法看了一眼水池,压低声音问连海平,“断了只脚?”
“嗯。”
郭大法表情有些复杂,说:“希望不是吧。”
连海平也说:“希望不是。”
石强锋看看脚印杂沓的现场:“看这乌七八糟的,留鞋印有用吗?”
郭大法看看他,目光犀利,把石强锋的急性子一眼看穿了似的。
“新来的?破案就是稻草堆里找针,力气大没用,就得耐着性子抠。99.9%都是白费功夫,最后那0.1%还不一定有用。”
石强锋皱了皱眉。郭大法坏坏地笑了。
人群中,一个穿背心大裤衩的男人接了个电话,急匆匆就往外跑。连海平注意到了,打个手势,提醒把守的警察。
石强锋蹭地蹿了出去,他明显是短跑健将,猎豹似的直插过去。
“站住!”
男人没停步,慌里慌张地逃跑。眨眼之间石强锋就截断了他的路线,速度太快,刹不住脚,一个虎扑,把男人甩翻在地。打了个滚,石强锋把他按住了。
男人奋力挣扎,石强锋突然看见他的大裤衩上有几滴血迹,喊了声“别动!”从腰里掣出手铐把他铐上了。
男人急赤白脸地嚷嚷:“你干什么?我锅还在灶上呢!”
“血哪儿来的?”石强锋指着他裤子上的血迹。
“早上宰了只鸡!我忘关火了,还在炉子上坐着呢!不信你跟我回家看看去!”
围观群众有人喊话:“是真的,他早上家门口杀鸡,弄一地毛!”
郭大法也凑趣似的过来,拿棉签在男人裤衩上的血点抹了抹,看了一眼,闻了闻说:“鸡血!”
石强锋有点儿郁闷。
连海平独自一人,在老厂区里勘察,从大门口到污水站的路线上,仔细在地上搜寻。他在一条车辙印边蹲下观察,又抬头看看,看到群众骑来的摩托车、自行车,甚至还有三轮车,胡乱停在一处。印迹太杂乱了。
这时步话机传出声音:“出水了。”
水下的女孩上岸了,被小心翼翼平放在塑料布上。她身体僵硬,还保持着水下的姿势。那只断脚也捞上来了,摆在断掉的位置。
郭大法当即勘验,看到她颈部有淤痕,观察了一下断脚,从脚踝上部切的,断面整齐,肉被泡得发白。他望着连海平,叹了口气。
“初步看来,手法一致。要是,老赵麻烦大了。”
连海平沉吟着,没说话。
“什么意思,老赵是谁?”石强锋问。
“二中队队长赵厚刚啊,三月份有个案子,被害人也是年轻姑娘,断了一只脚,二队现在还没破案呢。”老郑回答他。
石强锋反应了一下,惊呼道:“同一个凶手?”
连海平说:“还不能下结论。”
“那这个案子,还得归二中队吧。”石强锋语气中有些遗憾。
郭大法动了动女孩的四肢,测了温度。
“一直在水下,不好精确判定死亡时间,粗估是昨天晚上10到12点之间。”
连海平看了一眼远处的群众,说:“要不是有这事儿,还发现不了她。”
远处的群众探头探脑,向这边张望着,他们都在看死去的女孩儿。
石强锋看到女孩的裙子撩起,露出了大腿,他走过去,伸手把裙摆扯了下来,给她盖好。连海平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些赞许。
人群那边有骚动。连海平望去,看见一个年轻男人正跟民警说着什么,朝这边指指点点。民警阻拦着他,年轻人突然甩开民警,跑了过来,一边跑,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地上的女孩。
石强锋迎了上去,喝道:“站住!”
年轻人不理他,甚至没看他,跑近了,看清了,脸上突然露出惊痛,脚下一绊,一个趔趄摔倒了,摔得挺狠。石强锋跑到他跟前,这年轻人翻身坐起,灰头土脸,望着女孩,嘴张开着,眼睛红了。
刑侦大队里,仍在等待的沈华章看见警察们陆续归来了,个个面色郑重如临大敌。
沈华章凑上前去,想问话,还是忍住了。他拿出手机,往家里打电话。
“小舟回去了吗?”
孙秋红说:“没有,你在哪儿?”
沈华章挂了电话,慌慌地,有些手足无措。
连海平、石强锋他们回来了,冯大队招呼他们进了会议室。听连海平说明情况,冯大队脸色很黑。
“如果是,那案件就升级了。”
“等老郭进一步的检验结果吧。”连海平说。
“老赵去追逃,顺利的话,明天就回来了。如果案件升级,恐怕要成立新的专案组了。”冯大队说。
连海平没说话。
冯大队问:“死者身份查明了么?”
连海平点头道:“死者的一个朋友,叫杨涛,也是旭日厂子弟,认出来了。死者叫沈小舟,父母都是旭日厂的下岗工人。”
“沈小舟?”那个接待沈华章的警察突然想起来了,他向远处看了一眼,透过玻璃,只见沈华章还在椅子上坐得规规矩矩。
孙秋红心神不安,心不在焉地洗着皮皮虾,突然手指被刺破了,血莫名其妙流了很多。她正手忙脚忙找创可贴,电话响了起来。
孙秋红把沈小海托付给邻居大姐,急匆匆赶到了刑侦大队。沈华章看见她,脸色惨白,六神无主。
孙秋红问:“看过了么?”
沈华章说:“没有……我不敢看。”
孙秋红进去了,沈华章在门口等着,止不住地浑身发抖。焦灼把时间拉得很长,每秒钟都是一个关卡,都是生死边缘的煎熬。妻子出来之后,沈华章看见她脸上的神色,就明白了,仍绝望地试图抓住最后一点侥幸。
“不是吧?”他嗓音嘶哑地问。
孙秋红没说话,脸色白得可怕。沈华章佝偻着身子,好像一下变得苍老,压抑的呜咽从他胸中顶上来,却释放不出。孙秋红扶他在条椅上坐下,沈华章弓着腰,好像一口气憋住了,不能呼吸,他身体轻轻摇晃,偶尔抬头,眼珠转动,目光在警察们脸上无意识地扫过,他紧紧抓着孙秋红的手,像个溺水的想要呼救却又叫不出声的孩子。
连海平久久凝视着他们。很多时候,破案的决心,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在警察心里扎下了根。
窗外天色暗了下来。
石强锋拿毛巾擦着湿乎乎的头发,回办公室找到连海平。他好像刚冲了个澡,身上的红疹下去了些。
“连队。”
连海平正整理着材料,嗯了一声。
“要是同一凶手作案,很可能不止两起吧,我想去市局查查全市还没破的凶杀案。”石强锋似乎精神十足。
“出现断脚的,就这两起。”
“凶手的手法会升级呀,说不定他以前没想这么干呢?”石强锋跃跃欲试。
“先等法医检验结果。”连海平沉静地说。
石强锋把毛巾甩到肩膀上,有些不以为然。
连海平下班回家,到家开门,在门口和儿子撞上了,连江树正要出门。
“干什么去?”连海平问他。
连江树好像吃了一惊,说话底气不太足。
“去……同学家写作业。”
连海平看他一眼,他背着书包,鼓鼓囊囊的,好像也是实情。
“我刚在小区门口看见几个学生,正在讨论上哪儿打游戏,是等你的吧。”
“怎么会呢?”连江树辩解道。
他手机突然响了,连江树看了看,没接。
连海平说:“接吧,开免提。”
连江树决定不接,转身回了屋,把书包扔下了。
连海平接着说:“早点睡觉,昨天晚睡了两个小时,今天补回来吧。”
连江树瞪起眼睛,甩手进了自己卧室。
连海平走进卧室换衣服,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关于海洋的纪录片,介绍深海生物,有透明的虾,大嘴的鱼,还有一种海月水母,大如伞盖,一开一合游地优雅。旁白说:“观看海月水母会让人心情平静,因为海月水母伞盖开合的频率,跟人类大脑处于平静状态时,脑电波阿尔法波的频率很相似……”
江明滟又在做瘦脸运动,连海平问她:“见到教导主任了吗?”
“有事儿没来。我看郭姐跟他成不了,埋怨半天,还嫌人家房子小。”
“鱼呢?”
“都让郭姐吃了。”
连海平笑笑。
江明滟想起什么,问:“哎,你怎么知道儿子昨晚上一点半才睡?”
连海平没吭声。
“你到底安摄像头没有,告诉我呀。”
连海平说:“我昨晚上两点半到家,看了一眼他的手机,充电电量35%。他不把手机玩没电了不撒手,平时充满电三个小时左右,这才充了一个小时,说明一点半开始充的。”
江明滟恍然,感叹了一声:“有你这么个爹,儿子挺难的。”
连海平换好衣服,从衣柜里摸出个东西放在床头柜上,说:“生日快乐。”不等江明滟反应,他就去了洗手间。
“什么呀?” 江明滟拿起来看,礼物是个影楼的预约卡,上面写着“请江明滟女士某月某日至某月某日,拍摄人像写真”等等。
江明滟惊了,难以置信。
“你还知道送……年轻的时候不拍,老了还拍什么!自拍就行了,花这个钱……”然而她抱怨了两句眼圈就红了。
卫生间里,连海平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一脸疲倦。他捧水洗脸,水浇到脸上时,仿佛回到了白天,水下。沈小舟的白裙像海月水母一样优雅地飘动,她苍白美丽的脸,绝望的眼睛。有那么一瞬,沈小舟的脸似乎变成了另一个女孩的面容。
连海平一惊,好似有痛觉从遥远的心底袭来。他驱散幻想,抹了把脸,呼出一口长气。
盆儿里的皮皮虾都死了。
沈华章坐在门外,雕塑般一动不动。
孙秋红给沈小海铺床。收音机里播放着新闻:“我市沿海老工业区的改造开发即将进入新的阶段,这将是我市最后也是最具价值的板块开发,未来的沿海区域整体设计遵从绿色环保持续发展的国际标准……”
沈小海把收音机关了,低头问着:“小舟呢小舟呢?”
孙秋红眼圈红了一下,说:“小舟出差了。”
市局档案室管理员把厚厚一摞卷宗交给石强锋。
“还有这个,麻烦您帮我找一下。”石强锋又递上一张纸条。
管理员接过纸条看看,皱起眉,“九八年的,跟现在的案子有关系吗?”
石强锋说:“我就看看。”
管理员拿着纸条走了。白炽灯下,石强锋坐下,翻开手边的卷宗,一页页细看命案现场照片。
“喝水自己接。”管理员回来了,把一份旧卷宗放下,走开了。
石强锋深吸一口气,打开这份一九九八年的旧卷宗。被害人也是女性,面容清丽。他细细阅读案件记录,翻页的手指有些发抖。
忽然,他在一页上看到了连海平的名字。
连海平穿着一身警服,游向水下。
水底白色的身影渐渐显露、清晰,一头漂浮的长发挡住了脸。连海平伸出手,拂开长发,死去的女孩双眼睁开,直盯着他。他有些慌乱,随即发现自己并不在沉淀池底。这是一条河,水下长满了绿色水草,缠住了这个女孩的手脚。他很着急,想给她解开,却越解越乱,自己也要被缠住了。憋着的一口气即将耗尽,他面红耳赤,嘴里冒出了气泡,拼命想要上浮,却发现女孩的手抓着他的衣角。他一脸惊痛,忍不住要呐喊。
床上,连海平睁开了眼睛。刚才的梦,让他呼吸有些急促。
天亮了,已是清晨,厨房里传来锅碗瓢勺的声音。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起身下床。
他走到衣柜前,衣柜顶上堆放着大小不一的纸箱、行李箱之类。他轻手轻脚,开始一个个往下拿。最深处是一个深蓝色人造革行李箱,24寸大小。他把行李箱放在床上,箱上有“南方警官大学 奖品 一九九七”字样。打开箱子,里面有旧制服、文件、书籍、书信、笔记本等等旧物。
他拿起一个笔记本,从里面翻出一张照片。照片上,就是刚刚他梦中那个女孩子。女孩的打扮,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小城的穿戴,她站在河边,对着镜头爽朗地笑着。连海平凝视着照片,一时出神。
孙秋红和衣侧卧在床上,昨晚没收拾就睡下了,睡得也不踏实,一有惊扰,她就醒了。床脚有动静,孙秋红抬头看,稀薄的晨光中,沈小海坐在她脚头,嘴里嘟囔着什么。
“小海?”
沈小海不看她,只顾低头说话,这回说清楚了:“小舟没回来,小舟没回来……”他说话像个复读机。
孙秋红坐起身来,说:“小舟……出差了,有工作。”
“小舟去哪儿了?小舟去哪儿了……”
孙秋红有些为难,第一个跳到脑子里的地名被她抓住了。
“北京,小舟去北京了。”
沈小海听清楚了,站了起来,往外走,一边嘟囔着,“小舟去北京了,小舟去北京了……”他走出卧室,经过客厅,长条旧沙发上躺着沈华章
沈华章双眼圆睁,仰面看着天花板,好像从来没合过眼似的。
连海平又去了旭日厂,和老郑站在发现沈小舟的水池边说话。已是第二天,周边仍有警察在勘查、寻找,旭日厂太大了。
“厂房里也都找了?”
“找了,没有。这第一现场能在哪儿呢?切下一只脚,得流不少血呢。” 老郑张望着,目光落在水池上,“不会是在水里切的吧?”
“不会,看断面应该是电动工具。”
“那就是在别的地方切了,转移到这儿的?”
“继续找吧,我回队里。”
老郑说:“赵厚刚今天该回来了。”
连海平回到分局,大门口看见冯大队和分局局长老邱正送几个市局领导上车。连海平犹豫了,站住拿出手机,佯装在打电话。领导们的车出了分局,他才放下手机,往里走。
大办公室里挺热闹,二中队赵厚刚带队回来了。赵厚刚身材魁伟,长相威猛,椅子上坐着,左臂打了绷带,吊在脖子上,负伤了。
他手下的年轻刑警林子正在活灵活现描述他的受伤经过,嗓门挺大。
“我手里正按着一个,那小子冲我后脑勺来一飞锤,我就听脑后风响,想躲可来不及了,头儿本来离我还有几步远,人没到胳膊先到了,我就听咔嚓一声,还以为是我脑壳裂了呢!头儿哼都没哼,回身儿单手就把那小子放倒了……”
“别给我吹了,我是长臂猿?滚!”赵厚刚有点儿听不下去了。
连海平进了办公室,看见赵厚刚他们,打了个招呼:“回来了。”
赵厚刚点了点头,正常打招呼,似乎并不亲近。
冯大队在门口出现,说:“老赵,老连,来。”
赵厚刚答应了,站起身,问林子:“那锤子呢?”
林子说:“传达室老刘借去了。”
赵厚刚说:“这椅子有点儿晃,拿锤子给我敲两下。”
冯大队和连海平、赵厚刚去了法医科。
郭大法已经完成了初步尸检,用白布盖住了遗体,露出面容。沈小舟看上去像白色的雕像。
看见他们进来,郭大法放下手里的浓茶,走去掀起沈小舟脚头的白布。赵厚刚一眼看见了断脚,眼睛立刻瞪圆了,凑近了仔细看了又看。
“我说呢,问他们什么案子,都不跟我好好说!”赵厚刚骂了句娘。
冯大队问:“有结论了么?”
郭大法不慌不忙,在一边台子上摆了数张照片,看起来是另一起案子的尸检情况。被害人也是个长相柔美的年轻女孩。
“这是今年“三.一三案”的被害人王一珊,老赵,你最熟。”
赵厚刚哼了一声。
郭大法继续说:“我先说共同点。王一珊,机械性窒息致死。沈小舟,眼结膜有出血点,舌骨断裂,也是扼颈导致窒息。不过杀王一珊的凶手戴了手套,沈小舟颈部淤痕上有细小的月牙状伤痕,指甲印儿,没戴手套。”
连海平说:“有没有……”
郭大法立刻接上:“水泡的时间长,提取不到DNA证据。王一珊案也是,没有DNA。”
大家虽有些失望,也是意料之中。
“下一个共同点,都被切下了一只脚,而且创口都有生活反应,切割的时候,人还没死。”
大家脸色都有点难看。
“但王一珊是左脚,沈小舟是右脚。”郭大法说。
连海平皱了皱眉,若有所思。
“第三,切割工具。根据创面,上次已经确定,王一珊案的切割工具应该是手持电动锯骨刀。”郭大法从桌子上拿起一把锯骨刀,轻巧,可单手手持,“就是这一类,上次买来做对比的。沈小舟,也是这样的工具。”
赵厚刚补充说:“全市排查过了,也没查到来源,凶手可能是网购或者在外地买的,我们还要扩大排查范围。”
连海平观察着王一珊案的照片,说:“王一珊这个切割面,是不是要更平整一点?”
郭大法说:“可以这么说,但是毕竟是手持,下刀都没那么精确。最后,两个人外形上的相似点,就不用说了。”
“不同点呢?”冯大队问。
“王一珊有防御伤,手脚腕部被捆绑过,沈小舟没有。”郭大法给他们看沈小舟的伤痕,“沈小舟只有腿上、脚跟部有刮擦伤,应该是在地面拖行导致的。”
“单人作案?”连海平说,“没有防御伤,没有被束缚,沈小舟是不是被下药了?”
“有这个可能,要等血液检验结果出来。还有,性侵方式不同。沈小舟遭遇的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性侵,用的是某种异物,不知道是什么,大概呀……”郭大法打开手机,搜了张图片给他们看,“我推测是这么个样子的柱状多面体,表面光滑。”
图片上是常见的柱状紫水晶。
“这个形状的东西不常见,应该是凶手随身携带,”连海平皱起了眉,“如果是同一个凶手,这个变化有点儿奇怪。”
“就是个变态!”赵厚刚骂了一句。
冯大队问:“还有么?”
“就这些。”郭大法讲完了。
“好,开会。”冯大队转身离开,赵厚刚也跟着出去了。
连海平缓了一步,看了一眼沈小舟。
“沈小舟……是死后入水么?”
郭大法叹了口气,说:“她气管和肺部有呛水,说明她在水下曾经有意识,可能很短暂,体力不足,游不上来了。”
石强锋上了楼,朝办公室走,有点儿乏,看上去像熬了通宵的模样。
立刻,他注意到前面走着一个人,手里提着把铁锤。看这人的打扮,不怎么正经,像个社会闲散人员。林子追逃归来,还没来得及换衣服。
石强锋悄无声息,快步赶上,叫道:“站住!”
林子回头瞄了他一眼,没认出来,不搭理他。
“锤子放下!”
“你干吗的?”
林子持锤的手刚扬起来,石强锋噌地上去了。林子猝不及防,一眨眼铁锤被石强锋下了,林子刚要反擒拿,没想到石强锋更快,而且是不按套路的打法,可能还混合了摔跤,拧着他的胳膊,全身压上,一瞬间林子就被石强锋按死在走廊的地板砖上了。
林子又惊又怒,破口大骂:“混蛋你谁呀?”
这当口,赵厚刚、连海平和冯大队走了回来。看见地上缠斗的俩人,大家都有点儿懵。赵厚刚感觉折了面子,有点儿怒。
分局会议室大部分保留了这栋老建筑的原貌,增加了些现代的影音设备。阳光把窗格的老式花纹投在墙壁上。
冯大队主持案情分析会,赵厚刚的二中队,连海平的三中队列席。分局局长邱局也在,他五十多岁,慈眉善目,没有架子。
幕布上的幻灯片展示着两起案情和照片,刑警们翻看着打印出来的资料。
林子不时瞪一眼石强锋,石强锋当没看见。
冯大队介绍了案情,总结说:“情况就是这些,两起案件,都没有DNA证据,只能研判,是不是同一凶手连续作案,大家说说看法。”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说说嘛,畅所欲言,没有对错。”邱局语气温和,态度和蔼。
“我觉得肯定是。同一个城市同一个区,出现两个用电锯断脚的凶手,可能吗?”赵厚刚说。
二中队纷纷点头。
“要是模仿作案呢?”石强锋提出异议。
林子立马反击:“不可能:“三一三案”没有对外公布案情,而且王一珊是在废弃窨井里发现的,要是模仿,也找个下水道就行了,多方便,干吗费劲巴拉地扛到旭日厂?”
“下水道容易被发现啊。”
“要是模仿作案,还怕被发现,不就为了栽赃吗?”
石强锋不吭气了,林子扳回一局,有点儿得意。
冯大队看向连海平:“连海平呢?”
“不知道,百分之五十的可能吧,”连海平老实回答说,“断脚、同样的工具,而且工具相对特殊,确实是个比较明显的标记。”
“另外百分之五十呢?”邱局问。
连海平忖了忖,说:“根据老郭提出的那些不同点,我有些疑虑。控制被害人的手段、性侵方式都有差异,如果是一个人,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作案习惯?另外,一个是左脚,一个是右脚,我觉得有种可能,王一珊案的凶手是左利手,沈小舟案的是右利手。”
“切哪只脚就是哪只手?”赵厚刚用平级的语气质疑,“这……有什么依据?”
“没有科学依据。我就是想象,这是个习惯问题,比如切菜,右利手会左手把菜,从右边开始切,”连海平比划着,“如果面对的是一个人,我想他也会站在被害人右侧,切右脚,这是下意识的习惯。左利手就是反方向。”
赵厚刚他们想象了一下。
林子说:“被害人要是趴着呢?”
连海平笑笑,说:“都有可能,所以我说没有科学依据。”
“大处相同,其他都是小节,同一凶手作案也不会一成不变。”赵厚刚坚持自己的看法,“我的意见,就是同一个凶手,应该并案侦查。”
邱局沉吟着,指节敲了下桌子,说:“目前我也倾向于这个看法。”
连海平没再说什么。
邱局接着说:“上级的意思,一旦并案,成立专案组,你们两队都要上。”
方案已定,冯大队马上分配任务:“‘三一三案’是二中队的,仍以二中队为主,我任组长,赵厚刚任副组长,三中队配合。有意见没有?”
赵厚刚特意看了一眼连海平。
连海平说:“没有意见。”
“好,接下来的调查方向,有什么想法?”冯大队接着问。
大家思索着。连海平看着面前的笔记本,上面记录着他的想法,一条一条写下来了。
“如果是同一凶手,在选择被害人上有两种情况,”连海平看着笔记本说,“一,选择自己认识的被害人,那么王一珊和沈小舟之间有什么联系,王一珊是社会闲散人员,初中文化,没有固定工作,沈小舟是大学生,她们有没有交集?如果有,凶手可能就在交集里;二,随机选择被害人,那就难办一些。”
赵厚刚举了举还能活动的那只手。
“有个情况,我们调查到王一珊死前借过一笔高利贷,和她被杀可能有密切关系。这次追逃,我们抓了这个团伙的一批骨干,但是这几个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不承认跟杀人案有任何关系,说真正管事的,叫沙宏利,就在本市,深藏不露,谁也不知道在哪儿,我打算继续跟进这个线索。”他看看连海平,“沈小舟这边,就交给老连吧,我建议查查她有没有贷过款,现在大学生借贷的人不少。大家谁有进展,随时碰头。”
连海平忖了忖,点头同意。
冯大队也看看连海平,说:“好,就这么安排。”
冯大队办公室布置的简单粗放,家具桌椅都古朴,沙发起了皮,用了多年似的。桌上一个绿台灯,很有年代感。没开空调,两扇老式窗户开着。
会后,冯大队把连海平单独叫到了办公室,两人站着说话。
“看得出来,该不该并案,你有保留意见吧?”
连海平迟疑了一下,承认了:“是。”
冯大队说:“目前这个状况,并案还是对的,联合优势力量,可以调动更多资源,一加一大于二。”
“对。”
“沈小舟这条线,所有线索都要彻查,老赵说的方向,也要兼顾。好好配合,抓紧破案。”
“行。”连海平要走。
“我还没说完,”冯大队留住他,把门关上,“老连,你的业务能力,全队有目共睹,都服气。看你平时办案,走访、调查,包括审讯,话都说的精道,沟通能力没问题呀!不办案的时候,让你多说一个字都难。”
连海平说:“办案有办案需要。”
冯大队从药盒里抠出个中药丸,扔进嘴里,喝了口水直接硬吞了。
“这个药得嚼。”
冯大队使劲咽了一下,呼了口气,说:“粘牙,耽误工夫。你平时要多和同志们沟通,不然这是个短板。”
连海平看看冯大队:“冯队,您有别的事?”
冯大队叹了口气,说:“我快挪窝了。大队长这个位子,两个人选,你和赵厚刚。老赵这次追逃立了功,还负了伤,局领导都看在眼里。你呢,就是离领导的视线太远。刚才大门口我都看见你了,跟市局领导握个手说句话能要你的命?你的性格太内敛。”
“冯队……”连海平有点儿局促。
“选人,你和老赵,我不偏不倚,但平心而论,你的业务能力被你这个性格影响,有点儿吃亏。”
连海平不知道该说什么。
冯大队说:“为人外放点儿,比办案还难吗?”
连海平为难的点了点头。
负责视频侦查的老手鲁金泰,人称大鲁,高度近视,却外号钛金眼,坐在电脑前看监控时,如老僧入定,像一尊塑像。
大鲁在电脑上调出旭日厂周边的城区地图,给连海平和石强锋看。
“旭日厂周边,因为要拆迁改造了,探头没到位,离案发地最近的探头也在两公里外。这儿,这儿,这儿还有一个。”大鲁问连海平,“你吩咐吧,看哪个?”
连海平端详着地图。
大鲁说:“按你的理论,离现场每远一个路口,发现嫌疑人的几率就下降……百分之多少?”
连海平说:“百分之七十五。”
“也不知道你怎么算的。这三个探头,几率很渺茫吧?”
石强锋听了,盯着地图上的路口数着,好像在心算,然而很快放弃了。
连海平说:“嗯,太远,周围小路又多……你就凭经验看,案发前后,过了多少车,先有个概念。”
“找什么车?汽车,货车,三轮,自行车?”
“现场被上百群众踩踏过,确定不了运输工具。”
大鲁叹了口气:“那就是能藏人的都算!行,把眼药水给我买好了。”
接下来要找的技术侦查员隋晓是个女孩,短发,漂亮又干练。找到她时,她正站在一张高凳上,修办公室的挂式空调。听闻有人找,她回头一笑,眉目如画,笑容如清晨的阳光。她手拿螺丝起子,利索地把继电器之类装回去,啪地合上空调外壳,从高凳上跳下来,放下起子,拍了拍手。
“老嗡嗡响,我拾掇拾掇。”她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在电脑前坐下。
连海平注意到,她和石强锋对视了一下,眼神马上错开了,好像早就认识,刻意避嫌。
连海平跟隋晓说:“沈小舟所有的通讯方式,手机、微信、QQ,大学生能用到的,都查一下。”
隋晓说:“电话通讯记录好办,社交软件的聊天记录都保存在本地,没有她的手机或者电脑,不好查。”
“能查尽查,还有,查一下和王一珊有没有交集。”
隋晓答应了,又看了一眼石强锋,说:“你好,石强锋。”
石强锋好像挺不情愿似的点了点头。隋晓笑笑,撇了撇嘴。连海平假装没看见,走开了。石强锋瞅机会冲隋晓讨好地笑笑,拿起空调遥控器,打开空调。
“哎,不响了。”
这回隋晓不理他了。
滨海医院住院楼的病房里,岳红兵倚着枕头坐在病床上,头上包着纱布,脸色不太好。妻子杜莉神情颓丧,好像天塌了似的,有点儿魂不守舍。
岳红兵轻轻招呼她:“给我倒杯水。”
杜莉倒了杯开水,冒着白汽凑到岳红兵脸前。
“烫,晾晾。要不我吃个桔子。”岳红兵态度温和,像跟小孩说话。
杜莉这才反应过来,把水放在床头柜上,递了个桔子给岳红兵,也没帮他剥。看得出来,她不怎么会照顾人。
“让春夏来一趟吧。”杜莉说。
“别,不告诉她。等她料理完了学校的事儿,回家自然就知道了。”
杜莉发着愁,叹着气。
病房里进来俩人,金海集团副总梁雪涛,一身商务打扮,精明外露,身后跟着司机,进屋把手里的礼品溜墙放下,就出去了。岳红兵见贵客来访,欠起身来。
梁总走上来,握了手说:“不动,不动。”
岳红兵给杜莉介绍。
“这是金海集团的梁总。我爱人,杜莉。”
梁总说:“嫂子好。怎么样,没大碍吧。”
岳红兵说:“没事儿,我头铁。”
“抱歉啊,本来董事长要亲自来看望您,金海一号不是即将开盘么,实在走不开,就委托我代表集团来慰问慰问。”
“您客气了,代我谢谢董事长。”
梁总拉了把椅子坐下,看看杜莉。
岳红兵会意,跟杜莉说,“给我买几个豆腐包吧,医院的饭,有点儿吃不下。”
杜莉应了,拿起背包出了门。
梁总脸上这才显出忧虑,说:“旭日厂出了命案,这下麻烦了。”
岳红兵脸色也沉下来,苦笑了一下。
“我刚醒,就知道了。听说要不是因为我,还发现不了。”
“死的是个女大学生,社会影响不小啊。”
岳红兵说:“父母都是老职工,下岗多年了,可怜。”
两人都抻着,仿佛在等对方点出要害。梁总先说了。
“这属于恶性案件,在破案之前,我们所有的计划恐怕都要暂时搁置了。”
岳红兵不动声色附和着点头。
“只能这样了,等破案。”
“就算破了案,旭日厂这块地皮……说实话董事长犹豫了,还想找大师算算呢。”
岳红兵微微一惊,陪着笑。
“我理解董事长的顾虑。不过原先不是谈的挺好嘛,别为了一件事……”
“要不你们再让让步?”梁总笑起来,开玩笑的口吻。
岳红兵也笑,说:“光我让步也不管用。我头再铁,再让人劈一下也报销了。”
“那不可以!要不我们打一顶金盔给你戴上,重点保护。”
两人都笑起来。
梁总说:“你先养伤,咱们从长计议。”
话就说到这儿了。岳红兵虽笑着,笑脸下有一丝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