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步,连海平和石强锋去沈小舟家查访。走到车旁,连海平把车钥匙递过去,石强锋却没接。
“别让我开了,再闯个灯啥的。”他冷着脸,坐进了副驾驶。
连海平看看他,没说什么。
他们穿过城市新区,新区街道宽阔,楼房整齐漂亮,是城市崭新的那部分。
石强锋在车上一直沉默着。连海平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破了沉默。
“都是刑警,没什么大不了。”
石强锋反应了一瞬,不知道连海平指什么。
“什么意思?”
“你跟林子,都没受伤,就当业务训练吧。”
我无所谓,大不了让他打回来。”石强锋明白了。
连海平笑笑说:“你身手不错。”
石强锋哼了一声,不搭腔。
“昨晚上查卷宗去了吧,有什么收获?”连海平不经意地问。
石强锋一愣,“没什么收获。”他抻了片刻,还是没忍住,“我找到一个平宁区的案子,去年七月的,被害人跟沈小舟挺像。我觉得有可能也是这个凶手。”
连海平说:“去年七月,平宁区,被害人叫金媛么?”
石强锋有些诧异:“是。”
“外来务工,酒吧服务员,机械性窒息致死,但是没有性侵,也没有断脚。”
“……那个案子你参与了?”
“没有。”
“怎么记这么清?”
连海平顿了顿,淡淡说道:“全市没破的案子,都了解一下,没坏处。”
“我今晚上再去找。”石强锋不服气。
“你刚上案子,别心急,破案不是个一蹴而就的过程,靠耐心,不靠热血。”连海平语气平和地说。
石强锋冷哼了一声,抱着胳膊别过头去。眼前一闪而过,1998年的卷宗上,他看到了连海平的名字。
“我这人就是心热,做不了心冷的人!”石强锋话里好像有怨气,有刺儿。
连海平愣了愣,也收住了话头。
到了沈家,孙秋红给连海平和石强锋开了门,见是警察,呆了一呆,忙让他们进屋。
石强锋说:“我们来了解一下沈小舟的情况……”
孙秋红突然拦住了他的话头:“您等等。”
沈小海正在屋里坐着,闻听站了起来,也不看人就嚷嚷起来:“小舟回来了,小舟回来了……”
孙秋红说:“不是,没回来。”
沈小海又说:“小舟去北京了,小舟去北京了。”
连海平看了他一眼,就明白了情况,说:“对,小舟在北京好好的,就是忘了几样东西,我们拿了给她送过去。”
孙秋红感激地看了一眼连海平,走去拉上沈小海,带他进了侧房卧室。
连海平打量着,侧房卧室本是一个大房间,中间用木板墙隔开了,兄妹俩各一半。沈小海的房间靠外,隔着一个布帘门,里面大概是沈小舟的房间。孙秋红把沈小海带到窗前,让他坐下,接着打开了一个小音箱,播放起琵琶曲《春江花月夜》。沈小海安静下来,出神地听着,望着窗外,脑袋一栽一栽的。
孙秋红走出来,轻轻带上门,琵琶声隐隐传来。
“他爱听这个。”
连海平和石强锋落座,孙秋红麻利地倒了两杯水,自己对面坐下。沈华章也出来了,在她身边坐着,目光呆滞,问话都是孙秋红答,他一言不发。
“小舟上次回家是哪天?”
“上个礼拜天。”
“她回来因为什么事儿么?”
“没事儿,她每周都回家,给我们帮个手。小海也想他妹妹,几天不见就问。说起来她是妹妹,更像是姐姐。”
“懂事儿。”
“小舟,就是有点儿太懂事了。本来她能上北京的大学,说不放心家里,就没去。”
“小舟平时给过家里钱么?”
“给过,我让她自己留着用了。那台洗衣机,还是她买的。”
石强锋插嘴说:“她哪儿来的钱?”
孙秋红说:“听她说,平时会去打打工,当个家教什么的。”
石强锋又问:“她贷过款么?”
“贷款?不会,家里条件再不好,也不用借。”
石强锋看了连海平一眼,连海平没看他,接口问:“你们街坊之间关系怎么样,有没有矛盾,得罪过什么人?”
“没有,街坊邻居都好。”
“她有没有跟你们说过,在学校有什么烦心事儿?”
“没有,她从来只说好事儿。”
连海平拿出笔记本里夹着的王一珊照片给他们看。
“见过这个人么?她叫王一珊,小舟提过这个名字么?”
孙秋红认了认,摇头。沈华章的目光慢慢挪过来,看了一眼,也摇头。
连海平说:“我们得看看小舟的房间。”
孙秋红带他们进了侧房卧室,沈小海还在窗前听音乐。连海平和石强锋轻手轻脚,戴着手套掀开隔断墙的布帘,进了沈小舟房间。第一眼看去,房间里挺杂乱。有张单人床、桌子椅子、衣柜、书架。书架上满是书,桌子上也随意摞着书,床上也扔着几本,大部分是环境专业书籍,课本、资料,也有小说、杂志。
孙秋红说:“她不爱收拾,也不让我收拾,说收拾了找不着东西。”
连海平观察着,房间里没有女孩子房间常有的那些装饰,如果不认识沈小舟,很可能以为这是个乱糟糟的男孩房间。
石强锋问:“她有男朋友么?”
“没有……她没说过有。”孙秋红迟疑了一下。
“没有!”外面传来沈华章的声音。
连海平问:“她有电脑吗?”
“有,没拿回来。”
“什么样的电脑?”
孙秋红指了指柜子上面,有个纸箱,联想笔记本电脑的。朴素家庭的习惯,包装箱没扔,拿来装东西了。连海平用手机拍了照。
墙上挂了两个相框,一个是全家合影,一个是她的单人照。单人照里,沈小舟站在海边一处,笑看镜头。连海平望着这张照片,目光停留了片刻,这张照片与他早上翻出来的那张竟有些神似。石强锋在他一侧,也望着照片,有些出神。两人同时转头,目光碰了一下,便移开了。
连海平和石强锋离开沈家,上了车。
“沈小舟本来打算20号回家,为什么19号晚上就回到了旭日厂呢?”石强锋想到了一个问题。
连海平说:“虽然在旭日厂发现了她,并不说明是她自己回来的。”
石强锋忖了忖,接着说想法。
“要不是在这儿被害,凶手为什么跑这儿来抛尸?还有,我觉得也不是他们说的高利贷团伙,高利贷杀人还砍脚?演电影呢!用电锯把脚锯掉,这是变态人格,更可能是那种随机选择目标的凶手,我看沈小舟就是在这儿附近,让凶手碰上了。旭日厂那个环境,多适合作案!”看来他想的挺多。
“她有没有回旭日厂,在哪儿被杀的,需要知道她当天的时间线,去南方理工吧。”连海平说。
正要开车,沈华章突然在车窗外冒了出来,神情憔悴,目光发直。连海平降下车窗。
“警察同志,您能告诉我,小舟是怎么死的吗?死得痛苦吗?我再猜,我就要疯了。”沈华章看起来真的要疯了。
连海平迟疑着,斟酌着字句,说:“我可以告诉您,她是在无意识状态下被害的。”
沈华章好像长长出了口气,退了一步,慢慢坐下,无力地摆摆手。
离开沈家,他们开车穿过旭日厂居民区。大白天的,路边就晃悠着不少闲人。
“当妈的比当爹的还撑得住。”石强锋来了一句。
连海平说:“很多时候,女人更坚强。”
手机响了,来电的是老郑。连海平开车,示意石强锋接电话。石强锋接了,片刻听老郑说完,挂掉电话,好像来了精神。
“老郑说,发现疑似第一现场。”
“哪儿?”
石强锋笑了笑,有些得意,好像他刚才的猜想被印证了似的。
连海平开车进了旭日厂,有警察等在路边,给他打着手势指明方向。
他们穿过厂区,一路来到临海的那一边。厂边有个人造的小山,其实是个土丘,人工置景,以前算是厂里一个休闲的地方,现在早荒了,路上长满了草。连海平和石强锋登上土丘,能看见厂外不远处的大海。
警察扯起了隔离带,围住了顶上一块地方。老郑和小齐正蹲在旁边吃盒饭,见他俩上来,指指地上的塑料袋,里面还有两盒。
“垫一口?”老郑说。
连海平摇了摇头,石强锋也不吃,老郑和小齐撂下饭盒。他们戴着手套,走进隔离圈,这片地方在树丛中间,只有浅草。
“没有血迹么?”连海平扫了一眼。
“没有,但是看这儿……”老郑指给他们看,地上有一片痕迹,“像人躺着压出来的。”
连海平同意这个判断。在压痕下方,腿部的地方,地上有很多条状痕迹。
石强锋睁大双眼,好像突然看明白了。
“这是挣扎的时候,脚后跟儿蹬的吧。”
连海平没出声,仔细观察着。郭大法提着勘验箱,气喘吁吁地赶到了,走进隔离圈,也蹲下细看。
“像么?”郭大法问了一句。
连海平没应声,继续观察,找到了什么,指着压痕中一处,示意郭大法。郭大法打开箱子,拿出镊子,把连海平指着的东西夹起来,是很小的一片报纸碎片。他们俩相互看看,点点头,站起身,沿着树丛边缘开始寻找。
“找什么?”石强锋有点莫名其妙。
郭大法说:“报纸。”
“杀人为什么要铺报纸?”
没人回答他。大家一起跟着找。
连海平在树丛后面找到了团起来的报纸,打开展平。郭大法也凑过来,一手拿着镊子,两人仔细在报纸上寻找。找到了,那一点儿碎片就是报纸上的。两人点点头,心领神会,意见统一,站起了身。
郭大法说:“不是。”
“不是第一现场?”老郑很失望。
连海平说:“不是。报纸是18号,案发前一天的。”
石强锋不明白:“那又怎么样,19号也有可能用18号的报纸!”
“报纸被淋湿过,18号晚上有雨,19号是晴天。”连海平解释道。
石强锋愣了愣,琢磨着其中的逻辑关系。
老郑说:“要是19号才拿过来,淋不湿!”
石强锋有点儿沮丧,指着地上的压痕说:“那这蹬出来的道道儿怎么回事?”
连海平没回答,郭大法奚落他似的笑笑。
“年轻人,没谈过恋爱吗?这不是凶杀现场,是幽会现场。”
石强锋有点儿臊。
虚惊一场,连海平和石强锋接着去了南方理工大学,找到辅导员邓老师,请他帮忙带路,去沈小舟宿舍。
“我当了三届辅导员,沈小舟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学生,真是让人……唉。”邓老师领着他们来到女生宿舍楼,叹息着。
他们登上二楼,穿过走廊,来到沈小舟宿舍门口,门开着,就岳春夏自己在。
邓老师叫她:“岳春夏,这两位是警察。”
岳春夏诧异了一瞬,反应过来:“警察……找着小舟了吗?”
连海平察看一眼宿舍,迅速辨别出了沈小舟的铺位。
“沈小舟的?”
岳春夏点点头。连海平跟邓老师耳语了一句,戴上手套。邓老师招呼岳春夏出去,等在走廊里。
连海平检查沈小舟的铺位,打开包裹和行李细细察看,石强锋检查柜子。走廊里,传来岳春夏的惊呼,随即是哭声。
“有电脑吗?”连海平把东西搜查了一遍,问石强锋。
“没有。”
搜查完毕,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岳春夏回到了宿舍,坐在床上抽泣。
“你不是环保专业的?”连海平注意到她床头的书籍。
“不是……我是工商管理……学校安排不同专业混住。”她抽抽搭搭。
石强锋问:“你知道沈小舟借过校园贷之类的贷款吗?”
“没有,为什么要借钱?小舟平时根本不怎么花钱。”
石强锋点点头,好像对自己的想法更肯定了,就是随机杀人。
连海平问:“你最后一次见到沈小舟,是什么时候?”
“就那天……19号吧,早上,我出去的时候,她还在宿舍打包呢。”岳春夏回忆着说。
“几点钟?”
“八点半。”
连海平在笔记本上记下时间点,“19日,八点半,宿舍。”
“你们是在旭日厂发现她的?可是她说20号才回家啊。”岳春夏还有些不敢相信。
石强锋说:“你爸是岳红兵吧,要不是你爸被敲了头,我们还发现不了她。”
岳春夏有点儿懵,停止了啜泣。
“我爸怎么了?”
从女生宿舍出来,邓老师领着连海平和石强锋来到他的办公室。
“毕业季,大部分毕业生都离校了,我这儿有通讯录。”邓老师从办公桌里拿出通讯录,摆好了电话座机,“其实昨天沈小舟父亲来,已经打过一遍电话。只能再问一下了,说不定19号还有人见过她。”
办公室一角,一个男生正在整理文件,把什么资料装进一个个大信封,闻听回过头来。
“19号我见过沈小舟。”
邓老师看到了他,招手说:“噢,陈晖你在,过来说说情况。”
陈晖看起来很平常,肤色有些黑,戴着廉价的黑框眼镜,脸上有痘印,衣着朴素,甚至有些寒酸。他的神情似乎有点儿冷漠、倨傲,跟谁都不亲近,总是提前把人拒在远处,好避免被人审视。他走过来,保持了一定距离站住了。
邓老师说:“陈晖跟沈小舟一个班,是成绩最好的学生。”
石强锋说:“沈小舟不是最出色的吗?”
陈晖脸上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妒意。
“综合起来说……是的。学习成绩,两人不相上下,有时候陈晖发挥更好一点儿。”邓老师稍有点儿尴尬。
陈晖冷冷地听着,不以为意。
连海平说:“你19号什么时间见过沈小舟?”
“下午,环保社团有个告别会。”
邓老师说:“对,沈小舟是会长。”
“几点钟?”
“一点半开始的,我很早……两点之前就走了。”
“告别会什么时候结束的你知道么?”
“那天好多人拍手机视频,你找个低年级的社团积极分子问问就知道了。”提到积极分子,他语气中又有些鄙夷似的。
“我现在就打电话!”邓老师对着名单,开始拨号。
陈晖面无表情,望着连海平淡淡问了一句:“沈小舟出事了么?”
连海平看看他,没具体说,点了点头。陈晖没再问,转身回去了,继续装信封。
邓老师打完了电话,说:“这个同学说告别会三点之前结束,沈小舟说要外出,往学校西门去了。”
连海平说:“学校大门口应该有监控吧?”
“有的。另外这个同学拍了告别会的视频,您要看吗?”
“发给我吧,谢谢您。”连海平在笔记本上记下沈小舟第二个时间点,“13点半到15点前,社团告别会”,并记下了“陈晖”的名字。
从邓老师那儿出来,他们去了学校保卫处,要求查看监控视频。
连海平望着监视器上学校西门的监控录像,视频一角标示着时间6-19日下午三点钟。石强锋的脑袋凑得更近,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视频快进着,校门口人来车往。
连海平的手机收到信息,邓老师发来一条视频。他打开看,是告别会的录像,有人用手机录的。视频中,沈小舟走上了讲台,穿着白衣白裙,就是在水下被发现时的样子。他收起手机,准备晚些再看,抬头继续看监控。
“都半个钟头了,是这个门吗?要不看看别的门?”石强锋有点儿焦躁。
连海平突然伸手按了暂停,盯着视频中一个身影。
“是她么?”石强锋辨别着。
连海平拿起手机,对比了一下。
“是她。”
只见沈小舟走出校门,招手,一辆红色比亚迪开过来,在她身边停下,沈小舟上了车。
石强锋有些意外:“沈小舟还认识社会上的朋友?”
“应该是手机叫车,她刚刚查看过手机,”连海平指点着视频说,“前排副驾驶没人,她还是坐了后排。如果是朋友,她会坐前面。”
石强锋有点儿惭愧,随即眼睛一亮。
“快车司机?干这个,找目标很方便啊!”
连海平将视频定格,放大,车牌号模糊,辨认不清。
“把图像发给隋晓,处理一下,大鲁应该能认出车牌号。”
他在笔记本上记下了第三个时间点,“15:36,手机叫车”。
石强锋把截图拍了下来,连海平看他操作手机,加了一句。
“给隋晓别只发微信,工作邮箱也要备份。”
石强锋答应了,突然意识到什么,看了一眼连海平。
离开南方理工时,天色将晚。
连海平开着车,隋晓来电,石强锋似乎为了避嫌,直接开了免提。
隋晓说:“图片清晰化处理之后,还是有一位看不清,就把所有的可能都查了,最后锁定一辆,是迅乘公司的快车。已经跟他们要了行程,他们推三阻四的,说明天给。
连海平说:“好,明天再催一下。这辆车三月十三日的行程也要调取。”
“谢谢啊!”石强锋有些夸张地感谢了一句,挂了电话。
连海平说:“隋晓的工作能力不错。”
石强锋嗯了一声,有点儿心虚,想解释一下。
“我跟隋晓本来就认识。”
“嗯。”
“警校,她高我一届。”
“嗯。”
“也就是认识,不熟。”
连海平说:“你们不是一个队的,不违反规定。”
“不是,没打算违反规定!”石强锋有点窘,指指路边,“到了,我就在这儿下。”
石强锋麻溜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栋半新不旧的单元楼里,石强锋提着打包的食品袋,站在一户门前,敲了几下。
“马叔!”
门里有人回答:“在呢。”
没等应门,石强锋从门楣上摸下一把钥匙,自己开了门。门里黑咕隆咚的,没开灯。突然,石强锋一抬手,接住了从黑暗中丢出来的一个乒乓球。他在墙上摸到开关,打开灯。一个面容沧桑、头发花白的男人坐在沙发上。
“反应能力还行。”马叔笑道。
“别玩儿了老马!”
石强锋随手把乒乓球丢了回去,球落在马叔怀里。马叔的眼睛虽然睁着,然而没有光,他是个盲人。他冲着石强锋手里的食品袋抽了抽鼻子,兴奋地搓搓手。
“来,啃上。”
石强锋和马叔一人捧一个猪蹄,马叔啃得满嘴油,津津有味,石强锋啃得没滋没味。
“你啃得不香。”马叔听出来了。
“不饿。”石强锋把猪蹄放下了。
“听出来了,有东西堵嗓子眼了。有什么事儿,说吧,别憋着。”
石强锋呼了口气,说:“我看了九八年的卷宗……我妈那个案子……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了。”
马叔也把猪蹄放下了,摸到纸擦了擦手,凝神听着。
“看了卷宗,我才知道,我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这辈子,挺糟糕的。”
马叔轻轻嗯了一声,不打断,让他继续说。
“虽然案子早就破了,凶手也抓了……就是她死的时候,太年轻了,那年我才四岁。我在卷宗里,还看见……”石强锋打住了话头,犹豫着。
“看见什么?”
“没什么,她连句话也没给我留下。”
马叔说:“没留下话,不证明她没想你。她要看见你今天的样子,肯定会高兴。”
“可惜……我还是不知道我爸是谁。”
马叔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不重要了,有您呢。”石强锋看了马叔一眼,像看一位父亲。
马叔有些感动,像通常不善表达感情的男人那样,掩饰住了。
“强锋,好好工作,好好活着。”
石强锋点点头,意识到马叔看不见,又嗯了一声。
马叔说:“今晚就睡这儿吧,自己铺床去。”
“走吧,医院晚上不让陪床。”病房里,岳红兵推了推正在打瞌睡的杜莉。
“你自己能行吗?”杜莉说。
“没问题,不还有护士吗。”
杜莉走了,病房空了。岳红兵呼出一口气,望着墙面出神,脸色越发凝重。
忽然岳春夏在病房门口出现,辨认出了包着脑袋的父亲,慌慌地走进来。刚进来,她眼圈就红了,走到床边,伏在岳红兵身上,起初是哽咽,然后发泄似的大哭起来。
“没事儿,我没事儿,明天就出院了,不哭了,啊。”岳红兵摸着女儿的头顶。
岳春夏哭了半晌,满脸是泪地抬起头。
“爸,小舟死了……”
岳红兵心疼地拍拍女儿的手,握住了。
老婆儿子都睡下了,连海平坐在客厅台灯下,打开了手机。
他找出了沈小舟在社团告别会上的视频,打开看。视频中,沈小舟站在讲台上,面带微笑,语气从容地说着话。
“你们知道,我是旭日厂子弟。几十年前,大家还没有环保意识的时候,旭日厂厂歌里还有一句自豪的歌词,黑烟划破蓝天,铁水蒸腾大海,好像这是特别值得骄傲的事情。那时候他们不知道,很多职工的健康在悄悄恶化。我哥哥,就是污染的间接受害者。我真希望哥哥能有一个健康的人生。”
沈小舟顿了顿,脸上的微笑渐渐隐去,严肃起来了。
“我觉得,环境保护,其实是一个人类自救系统,我们都知道,地球不需要我们拯救,我们救的就是自己,必须维持我们的生态系统,人类这个物种才能健康地生存下去。自救,就是清除或者改善那些腐蚀着我们人类生态系统的东西。虽然我们专业现在成了四大天坑专业之一,但是我们将来从事的职业,有时候我想,就像医生,或者,像警察。”
听见警察这个词,连海平有些诧异。
“他们都在挽救生命,我们也是,大家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这个事业,值得我们献出一生。”
她的眼神里,好像有一点突如其来的决绝。连海平有些震动。
马叔家一间卧室里,石强锋躺在床上,拿出手机,打开一张照片,是从卷宗里翻拍的,他妈妈的照片,和连海平保存的照片一模一样。
看完了沈小舟的视频,连海平也在看这张照片,看了会儿,放进了公文包。他走回卧室,经过儿子房间,往里看了一眼。连江树只穿着裤衩,光溜溜地在床上睡着了,毛巾被蹬到了一边,抱着膀子,好像有点儿冷。空调调到了20度,呼呼吹着。连海平轻轻走过去,找到空调遥控器,把温度调到25度,然后拉起毛巾被给儿子盖住肚子,又轻轻走了出去。
连海平开着自家的车,出了小区。车在街道上行驶,已经过了午夜,路上人少车稀。车继续行驶着,楼房渐少,视野渐渐变得空阔。他在路边停下了车,远处就是大海。
他下了车,走向海边。然而他又站住了,回来打开汽车后备箱,取出四个小沙袋,提在手里向海边走去。
这里不是供人游泳的沙滩,似乎是个野滩,风大,浪急,看上去有些危险。连海平在海边脱去外衣外裤和鞋,摆放整齐。他穿着速干紧身短袖和短裤,把小沙袋固定在手腕脚腕上,沙袋防水,是游泳负重用的。
他下了海,迎着风浪,开始游泳。他动作很急很猛,甚至有些凶狠,仿佛每一下都用了全力,想尽快把力气用光,像在和海水搏斗、进攻,全力以赴,而不顾自身的损耗。体力消耗很快,他喘着气,停了下来,平躺在海面上。负重沙袋让他不能在水面上漂浮,带着他缓缓向下沉。
他沉到了水下,耳边的风声浪声骤然消失了,变得很安静。他睁着眼睛,望着上方的水面。从水下看,月亮变得模糊,是一团灰白的光影,水面没有那么翻腾动荡,浪也变得温柔。那团白光悠悠晃动着,像海月水母,又像飘起的白裙。
连海平眼前,出现了那个白衣女孩,正朝着他微笑,她才十八九岁的样子,有些社会,有些洒脱。
“你妈说得对,你考警官大学吧,当警察挺好的。”她转头眺望着远方。
“怎么好?”年轻的连海平踌躇着,他也才十七八岁。
“我最喜欢的两个职业,就是警察和医生啊。他们工作的每分钟,都在救人,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点儿。警察还能把那些不配在街上走的人关起来,别人就安全了。”女孩的眼神里,似乎总有那么一点悲伤。
“我怕……我不行。”
“你当然可以,相信我,你会是个好警察。”
“我?”
“是啊。如果我死了,我希望你是那个破案的人。”
“别瞎说。”连海平急忙劝阻。
女孩笑了。年轻的连海平按下快门,她的微笑定格了。
回忆渐渐在黑暗中消散,连海平在海水之下,大睁着双眼。他已经下沉得有些深,离水面有些远。来自遥远回忆的痛感,在漆黑的海底更加清晰,他定定地望着上方的海面,一口气将要耗尽,他才划动疲惫的手脚,向上方游去。
第二天,连海平的三中队在专案组集合了。
“第一现场找到了吗?”连海平问老郑小齐。
老郑说:“全厂都找遍了,没有。”
隋晓走进来,向连海平递上打印出来的资料。
“迅乘回复了,三月十三号王一珊没有叫过这辆车。沈小舟当天叫车的目的地是开发区的绿诚环保科技公司。”她的目光特意避开了石强锋。
“绿诚?”石强锋问了一句。
隋晓不理他。
连海平说:“绿诚是她将要入职的工作单位。”
“但是走了不到一半,行程就取消了。”隋晓接着说。
“司机信息呢?”连海平看着资料,有些意外。
“他们还没给,找了一堆借口。还有,行程刚取消,沈小舟就接到一个电话,时间是四点零五分,来电的人是岳春夏。”
“岳春夏?她昨天没提这事儿啊。”石强锋有些纳闷。
隋晓说:“还有,我查了沈小舟所有能查到的通讯记录和联系人,跟王一珊都没有交集。”
“我说吧,随机的!”石强锋又有些得意。
隋晓像没听见。
连海平沉吟片刻,说:“走吧,去问问岳春夏。给他们要司机信息,不行找冯大队。”
“放心,我去找局长!”隋晓笑着答应。
石强锋咧嘴笑着偷偷朝隋晓竖起大拇指。隋晓不看他,翻了个白眼,走了。
连海平把岳春夏叫到了医院门口。岳春夏眼睛哭肿了,神情憔悴,木呆呆的。
“你爸还好吧?”连海平说。
岳春夏反应慢半拍,点了点头。
“有个问题,你回忆一下。19号下午四点钟左右,你给沈小舟打过一个电话,对吧?”
岳春夏愣了片刻,回忆着。
“对,打了。”
“你昨天怎么不说……”石强锋不大高兴。
连海平抬手阻止了他的责怪。
“电话里都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我想找她逛街,问她在哪儿。小舟说她有事儿要办,而且手机马上没电了,没说几句就挂了。”
“她说要去哪儿了吗?”
岳春夏摇头。
石强锋说:“她本来叫了辆车,你知道她为什么半路下车吗?”
岳春夏迷迷瞪瞪,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小舟说她刚刚碰上个流氓司机。”
连海平开车,石强锋跟隋晓打着电话,向连海平重复着电话内容。
“司机信息查到了,名叫吴波……有流氓罪前科,因为强奸未遂坐过牢!”石强锋啪地拍了一下大腿,“锁定不了他现在的手机位置,这小子关机了!”
手机叮咚一响,石强锋举起手机给连海平看。
“这是他登记的出租房地址。”
连海平看了一眼,把警灯放到车顶,骤然提速。
“让老郑小齐带人过去汇合。”
“就抓他一个,还用叫老郑他们?我自己就够了。”石强锋满不在乎。
“抓人不是去打架,目标是把人控制住,自己要尽量避免受伤。警察受伤歇一天,就少抓一天罪犯。”连海平说。
“我不会受伤,伤了我也不歇着。”石强锋有些不服气。
“记住,警察的职责是尽最大可能消灭犯罪,不是为了自己痛快,个人英雄主义不适合警察。”
石强锋有点儿恼了,说:“遇事儿就跑的人更不适合当警察!”
两人都住了嘴。连海平微微皱眉,有些莫名其妙。
他专心开车,开的又稳又快,在车流中鱼一般穿梭自如,动作娴熟像个赛车手,跟他平时开车的样子大不一样。
石强锋悄悄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
城中村附近有个水泥厂,灰尘大,到处灰扑扑的,天色也不清亮。
吴波租住在城中村的一栋自建公寓里。连海平和石强锋走去,和老郑小齐他们会合。老郑找来一个老头,老头穿着背心短裤,拿着一大串钥匙。
“这是房东。”
连海平说:“跟赵组长汇报了么?”
“赵组长?”老郑反应了一下,“噢,他们好像发现了高利贷团伙的线索,全队拉出去逮人去了。”
“吴波的车在么?”连海平皱了皱眉。
“红色比亚迪吧,没见。会不会不在家?”
“也可能故意把车停到了别处。把两边儿、楼后都把住,先不要过人。”
连海平和房东走向公寓,石强锋跟着。来到吴波的单间门口。连海平悄悄示意房东敲门。房东敲了几下。
“小吴!”
没人应声。
“在不在家?”
还是没人应。房东挑了钥匙,开门,却插不进锁孔。房东仔细瞅了一眼。
“他把锁换了!”
连海平说:“叫小齐。”
小齐在后面应了一声,原来他一直静悄悄地跟着,手里已经拿好了工具,就等着叫他似的。小齐走上前去,蹲下看了一眼,就上手了,嘴里默念着,像给自己计数。
“十、九、八、七、六……”
不到五秒钟,锁开了。小齐后退一步,连海平轻轻推开了门。他抽了抽鼻子,跟上来的石强锋也闻到了味儿。
“什么味儿?……腐臭!”石强锋迅速判断出来。
“穿上鞋套。”连海平和石强锋都套上了鞋套,推门进屋。
这是个开间,条件极其简陋,有沙发、电视、柜子、床,到处又脏又乱,还有自己的厨房和卫生间。连海平扫了一眼房间全貌,锁定了臭味的源头,他指了指厨房。
石强锋循着味儿往厨房走,脸色有些紧张,还有点儿兴奋。厨房的门半掩着,石强锋挡着鼻子推开门,看了一眼,脸色一变。厨房灶台案板上,是臭味的源头。一摊切开的肉,已经变质生蛆了。石强锋忍着恶心看了看,认不出是什么肉。
“这什么东西?”
连海平走进来,老郑跟着,凑近看了一眼。
“金钱肉,驴鞭。这小子,给自己补得有点儿猛。”
石强锋厌恶地咧了咧嘴。
“这放了多少天了,吴波一直没回来?”
却看见连海平凑到臭肉跟前细看,掏出一把卷尺,迅速量了量一条蛆的长度。
“不到两天,天热孵化快。吴波应该是前天晚上离开的。”
连海平走回开间,双眼探照灯似的细细勘察。
老郑说:“这儿会是第一现场么?”
“不是,地上只有一种脚印。”
石强锋说:“扛回来的呢?”
“晚上十点之前,周围这个环境,扛一个人回来,不被发现的几率有多大?”
电视旁边,台子上的灰尘之间,有个方形痕迹,大小如笔记本电脑。连海平用卷尺量了尺寸,在笔记本上记下。
“让隋晓查一查沈小舟笔记本电脑的具体尺寸,精确到毫米。”
石强锋答应了,突然看见衣柜门缝里露出一缕细丝,像染了色的头发。
“还有一个!”
连海平说:“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