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风五年。
“我莫不是老了罢?这五年,怎么就觉着比前边三十来年过得还累呢。”崔思逸漂亮的仍如女子的手,拈起紫铜签拨了拨案上已经集聚起那一大团簇灯花。火焰随即微微爆响,氤出龙涎香的浓馥芬芳。
对面之人却不答话,只是拈着一枚翡翠扳指扣在单薄的唇角沉吟。室内绝静,良久,一声脆响,原来是想东西想的太过于入神,手摔落了下来,叫那翡翠扳指击打在紫楠木做就的桌上。
听见这一声不合时宜的脆响,崔思逸面色有些惶惑的转过头来,见着对面之人眼中一抹怔然,被面具遮住的脸他已经五年没再见过,每当看着她一点点长大,身量离自己的差距也越来越小,他便会忍不住猜测,如今面具下的那一张脸,会是如何的模样,终于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慕染,再过几天,你也已经有十三了吧。”
静默的坐在他对面的少年身着唐草白衫,年纪不过十二三岁,肤色白皙,眼中如清潭一般的璀璨澄澈,秀眉微蹙,额前的柔软亦是略略皱起,眼中在听得他突然间的问话,闪过一抹恍惚,慕染只一怔,随即便已是淡淡的回道,“是。”
最近这几年,崔思逸已经在试着将崔家的一些小事务交与慕染处理,有时候遇着他认为有必要的事,他亦是会不顾一切将她带在身边,如今帝都都知道,崔家有一个带着面具的少爷,无人知道那张银色面具之下的脸是怎样的模样,更无人知道她的来历,众所周知的也只是,这个少年,是崔思逸偶然遇见带回的。
只是众人见崔思逸着手培养慕染,均是暗自猜测崔家的下一任当家或许就是慕染,或者崔思逸三夫人所生的,崔家唯一的男血脉,如今只有四岁的崔崔煜,亦或者,崔思逸是为他儿子在培养能辅佐大任之人。崔府之人亦只有崔思逸与萧默心里清楚,崔沅迁的身世,也不过是不清楚父亲是谁的孽种。
“这一手,打的太急太狠,须知道凡事要依理而行,不可无理强行,入境宜缓啊。”崔思逸放下铜签,一手随意的在帐簿上一指,说道。
慕染心里清楚他说的是严家商铺处理的那件事上,当即抿唇一笑,英气中竟然清艳流转。“宁弃数子,不失一先,这不是义父你一贯教导的么?严家私将一些小作坊制造的布匹贯上了我崔家的标志,还偷将崔家新绣出的花样偷偷推广,纵然严家是崔家数年来的合作伙伴,可这样的事,不能容忍,更何况……”慕染眼中忽然一黯,再抬眼时,眼中已经有了一丝与年龄不相称的冷冽。
“更何况,烟娘的那件事,严家表面上只是作壁上观,私下里却和人一起,对崔家落井下石。”崔思逸面容清峭,气度却沉静老成,惟有看向慕染时,微笑起来时眼角一丝细纹,看得出年岁经过的痕迹,“只是时隔这么久,你要他们再无翻身的机会,是不是太狠了些。”
慕染的头微微一扬,薄薄的唇略略一牵,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她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崔思逸,眼中毫无一丝温度,冷冽之中更是透着一抹疲惫和自嘲,“斩尽杀绝,这不也是义父教导的么?”
崔思逸的心不由的狠狠一窒,是啊,是他教的,他一步步的将以前的那个善良的慕染一点点的埋葬,他教她不可轻信他人,他教她凡事要狠,所有的事,都是他教她的,只是为何看到她眼中的疲惫和那一丝清冷,他会觉得心疼。
他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敲击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咚咚”声,只是看着慕染的侧面,那侧面的弧度很是好看,随着她每长一岁,他便会找人蒙了眼,带到崔府,替她换脸上的面具,从没有人看到过她的脸,连慕染自己,也没有见过。萧默在不久之前给他的消息,他在心里已经想了片刻,正在思虑着要不要开口,却不料眼光余光看到慕染猛地站起身来,微垂了眸便要向屋外走去,他不由有些急了,亦是跟着站了起来。
“教严家的少爷去德州的人,是你吧?”
慕染的脚步猛地一顿,全身颤了颤,慢慢的回转过头来,秀眉一挑,单薄的唇慢慢的开合,“义父派人查我的行踪。”
崔思逸却是一脸温柔的瞧着她,笑着道,“严家手上的十万两银票,也是你给的吧?慕染,看来你的心,还没有完全的冷透。我不是说过,心不可软,还有任何人也不能相信,就算是我,也不能,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慕染挑了挑眉,不明白现如今还有什么事能让义父这般。崔思逸却微微苦笑,慕染这几年,与皇上走的极是亲近吧,自古伴君便是伴虎,他没料到靖帝会支撑不了一年就驾崩仙去,随后一年,太子楚凌风登基为帝,是为风帝。楚凌风似乎对慕染极有好感,时不时便会微服私访来崔府,抑或者与慕染约在一处,两人把酒话茗,只是虽然他小心叮嘱了慕染,但还是有些担心。
慕染静静的看了他片刻,沉默不语,蓦地清澈的毫无一丝杂质的眸中耀出一抹清丽的亮芒,说的极其认真,“没有更何况,义父,慕染相信,天下所有的人都背叛了我,义父你也永远不会。”她淡淡的陈述着一个事实,却叫崔思逸心中一片起伏,强烈克制住自己要将她揽入怀里的欲望,他笑得温柔,“好了,有事的话,便去忙了,想不到你竟有本事叫长卿留下来。”
提起长卿,慕染的眼中的神采黯淡了下来,他说讨厌自己不是么,他和烟娘一样,讨厌她……
枕水小筑。
淅沥的小雨将小筑外的天空染上了一层厚重的颜色,偏那颜色中还带了丝翠意。小筑碧波潭畔的几株素柳蒙蒙像披着一帘薄纱,随风飘移。
小筑外的长堤,平卧在近处尽头,轻盈的柔弱无力,似轻浮在水上,飘逸的清态,一尘不染。
这座枕水小筑是崔家散置在外的几处别庄之一,一般都只是拨了几人在别庄里照看,只是崔思逸见慕染似乎特别喜欢,才将它作为慕染十二岁那年的生日礼物。
老管家神态恭谨的将楚凌风迎了进来,在见着自家少爷怔怔的托着腮,眸光迷离的看向那飘渺的雨丝,刚要出声提醒,便被楚凌风淡笑着摆手制止。顺子在楚凌风身边,从他还是七岁时的皇子起,及至他是为太子,又登基为帝时都一直呆到现在,自然能明白自己主子对那位传闻中崔家神秘公子动了怎样的心思,当下也只是半拖着将老管家拉了出去。
一身裁剪得宜的丝绒真蚕丝外袍,配以那总是温和的面庞,远远看去,倒真能让人有翩翩如仙的错觉。楚凌风是靖安王朝历位帝王之中,给百姓印象最为好的,这也不仅是因其的仁治,德披天下,然而,几乎见过他的人,都会被他这种与生俱来的温柔和优雅俘获,情不自禁的为他所惑。
只是今日的楚凌风多少有些心不在焉,他看着慕染一身宽大的白绸套在身上,遮去了那本该是凹凸有致的玲珑身姿,长且柔软的黑发用一条银色的绸带紧紧的系起,腰间的一条镶着暗紫色睡莲腰佩亦不失为全身的一个亮点,更何况如今这个少年,正怔怔的望着远处不知某个方向出神,那样怅惘若失有些脆弱的水润眸光,无论是谁瞧了,都会心动。
楚凌风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姿态优雅的在慕染一旁坐了下来,石桌上放着慕染饮了一半的香茗,他却并不介意,似是陶醉般的轻轻嗅闻着那茗中的芬芳,然而那总洋溢着叫人温柔的眼中,却在见着慕染的背影时,会闪过一抹不相合适的忧郁。
他一直都在等慕染长大,一直都守着慕染身为女子这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然而,这些年的朝夕相处,他本以为对于慕染,他只是一时新鲜,毕竟慕染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个个未解的迷在时时刻刻诱惑着他,然而,这种想法却在不断的改变,从新鲜到了心动,最后,似乎到了一种痴迷。
在昨日早朝后被庄王明里暗里的示意自己该有一位皇后时,他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影子,却是一张带着银色面具的脸,他不由的自嘲一笑,他连慕染到底长的什么模样,是美是丑都并不清楚,却在那一刻,真真切切动了要立她为后的想法。
照如今看来,他似乎已经等不及她长大了。
“慕染。”楚凌风终于率先打破了沉默,将慕染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对着怔怔转过头来的慕染露出一个优雅无比的笑颜,修长的手指紧紧的扣住那茶盏,就如以往那般目光灼灼的看她,“慕染,朕……”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打算说出口,“朕,要大婚了。”
慕染被他突兀的话语怔的一愣,呆听清楚他话里的意思时,面具之下的脸色忽然间变得苍白,眼中那波澜不惊似乎也再难逃脱被溪石投入而荡涤波纹的命运而急剧的不安起来,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猛地叫了起来,“不可以……”话说出口后,见着那优雅的帝王此际已是惊中带喜的看过来,她才惊觉自己刚才的举动,已经是大不敬了。
慌忙跪下身来,却依然是有些倔强的挺直了腰,“慕染该死。”
她的手在袖中紧紧的握牢着,低着头,五年来崔思逸的训练并不是白费,纵然心里有千般万般不愿这五年来算是知己,似是朋友人的身边,有了另一个人分享着本该属于她的恩宠和相知,她的声音中突然间带了丝酸涩和冷寒之意,“不知道是哪位小姐,能得无上恩宠,堪与皇上比肩而立。”
楚凌风对她这般忤逆之举并无怒意,只是见着她莫名的抗拒自己大婚而禁不住的欣喜,“抬起头来。”淡淡的话语,说的优雅动听,然而却处处透着愉悦。慕染迟疑着抬起头来,却见到楚凌风微笑着就着自己刚才喝过的茶盏,缓缓送茶入口,她呆愣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一时间,已是面红耳赤,“皇上……”君王毫无忌讳的饮臣下用过的东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哪家小姐么?”楚凌风见着她额际的粉嫩之色,眼中第一次有了少女的羞涩,带着犹豫不知该不该直视这个帝王,他的眼中,是一抹无与伦比的温柔目光,他给所有人的温柔,都不及看向这个人时的万分之一,“慕染,朕以为你知道。”
慕染略一怔,愕然的抬头看他,猝不及防的撞进他的双眸,只觉得,被那一抹温柔包裹,似乎能将五年前烟娘的背叛,父母的死亡所受的痛都抵消一些,她看着他带着帝王之仪,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和优雅,一步步来到她的面前。
修长的毫无一丝瑕疵的手缓缓伸到她的面前,挑起她的下颚,让她的眼,直直的撞进自己的眸中,楚凌风带着些许的柔软,带着满眼的期待,亦是有着心中的忐忑,轻轻的道,“慕染,在朕死的时候,你愿意在朕的身边,陪朕长眠吗?”抑或者,你有一点点喜欢朕么?就如同朕喜欢你的那般,只是这番话,他却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