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本来以为,这是最平常的一个下午了,汤圆还是锅里滚着,小丫头们还在笑着,她突然就倒了。
我简直吓的快要失心疯了,她倒下的时候,我像是整个人的魂都被抽走了一样。
嬷嬷们也吓坏了,赶忙的去请太医,又去打热水,又忙着清理外面桌子上的狼藉。
她确是一点儿都不慌乱,甚至还带着笑,笑容里还有几分了然和决绝,我更加害怕了。
她被扶着靠在榻上,缓了缓以后,她才沉下声来,先是让众人都出去,也不要太医进来。
然后她叫我过去,向我展示了她手里拿着的一封信,我福灵心至地看向桌子上的那一幅画。
果然,那幅画的木轴被打开来了。
她说,让我去请皇上来。
我去了,拿着那封信和她给的一块玉佩。
我到的时候,何公公正站在门口,看到我过来他很是惊讶。
许贵妃娘娘宫里的人从来不会来找皇上,何公公看到我手里的信和玉佩,也来不及问我,他的心思比我深,更加知道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这个道理。
何公公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带着我走了进去,里面有好多大臣在说话,皇上看到何公公本来还烦躁的皱了下眉,却在下一秒看到了我的时候目光转为了惊讶和疑惑。
何公公带着我跪下,我将那封信和玉佩捧过头顶,皇上颤抖着去接信和玉佩。他还没来得及打开看,就听见外面正在大声传报,说宁德宫出事了。
宁德宫里住的,就是许贵妃娘娘。
皇上听见这个转身就走了,我和何公公连滚带爬的跟在后面。
我心里祈祷,那么多人在呢,她能有什么事?许多年以后,我都在想这件事,那么多人在,怎么没守住她呢?
娘娘她自戕了,等我气喘吁吁地赶到的时候,院子里已经跪了一地的人。
皇上脸色木然的走了进去,何公公也拽着我跟了进去。
她还是那样漂亮,像睡着一样的靠在榻上,她没有穿宫服,换上了她刚进宫时候的便服,发髻也拆了,长而又柔顺的头发散在脑后,亦如少女一般灵动。
许贵妃娘娘薨,皇上罢朝三日,文武百官服丧三日。
皇上看了我送去的一封信后,他没有再到许娘娘灵前,只是在院子里坐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派人叫了我去,问我,娘娘最后说了什么?
我说娘娘只让我把信和玉佩送给您。
皇上听了也不说什么,默默的喝酒,喝完了一壶就走了。
他没有加封许贵妃娘娘,旨意上是将她葬在皇陵。
可是只有我和一小部分人知道,在某一个清晨,一幅小巧的灵柩从侧宫门抬了出去。
走出院门,走出宫门,走出城门,走过方砖石路,走过青石板路,走过泥泞土路,最后她和家人在一起了。
那天的汤圆,我后来悄悄收了起来,趁别人不注意,也埋在了土里。
新坟周围建了几座瓦屋和草棚,我就和嬷嬷们在这里,嬷嬷们都陆续走了之后,我继续守在这里。
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又过了好久。
久到我都忘记很多事情了。
后来有一天,宫里来了个小太监,他说自己是何公公的徒弟,带来了一辆马车。
马车里有一封信,一些银票和一个大盒子,打开盒子,里面竟然都是许贵妃娘娘当年的东西。
有父亲给的画,母亲做的虎头鞋,还有弟弟送的胭脂,金簪等等。
信里是一个地址:长安州永福郡安康医馆。
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决定去一趟。
有了马车,又找了一个车夫,走走停停大概有三四个月,我终于到了长安州永福郡,这个地方是个沿海的小城,富足平安。
找路人打听了一下,那路人以为我是年迈寻医,竟然还一路搀扶着我到了安康医馆。
医馆开在小巷子口,左边是大片竹林,盖了座亭子。
人们可以在这里歇脚休息,右边则是各种店铺,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待我走进去,早就有个小伙子出来扶我,问我可是哪里不舒服,又说大夫刚好出去了,若是不急可以坐着喝口茶等一等。
我说不急,又慢慢打量着这座医馆,伙计正和我说着话。
从里间又走出来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妇人,那妇人见到我便也立刻笑起来,她给我倒了满满一杯茶水,笑嘻嘻的说自家夫君出门去别人家瞧病了,现在算算时辰也该回了。
我说不急,眼睛却不留意的撇到她头上戴着的一根簪子。
只觉得很是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莫不是年纪大了眼睛花了。
我还在想着,那妇人便连忙道我夫君回来了。我一抬眼,打门口便走进来一个年轻后生,他逆光站着,身形消瘦,面容却像极了一个人。
那个早就已经香消玉殒的许贵妃娘娘。
怎么可能呢?
我又接着看向那女子头上的金簪,难怪我看着眼熟,这就是我包袱里带着的那一只。
一样的样式,一样的材质,一样粗糙的技艺。
许贵妃娘娘根本没出过宫,她也只有过一个没出世的孩子。
那簪子是许贵妃娘娘的弟弟送的,许贵妃娘娘的弟弟,对,她的弟弟曾经来信说,遇到过一位姑娘。
我一时间头脑发懵,那两人见了以为我不舒服,连忙将我扶着坐下。
我不想冒昧突兀的多问,只是说自己赶路累了,那后生笑笑说不妨事,可以在这里坐着歇会。
我又忍不住看向那后生,看的那后生面色都红了,有些想问又不好问的样子。
还是那女子忍不住,问我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的病。
我道没有,只说有些头晕之类的。
那女子便和我闲聊起来,我便装作好奇的问她簪子。
那女子悄然一笑,年轻后生也跟着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年轻后生道:
“这簪子是我娘的,当年有个从远方来的男人和我娘亲好上了,他就送了我娘这根簪子,说不久就来娶她,结果这一去便没了音讯。我娘也找过,后来听说被海贼给杀了,我娘想去寻尸,没成想又怀了我,没有办法只得生下来。”
顿了顿,他又不好意思的说:
“幸好我家中是世代行医的。这医馆也是祖上留下的,到我已经是第四代了。说来也巧,好几年前闹饥荒差点倒掉,可不知哪里来的客商,在我这买了好多好多的药,付了许多定金,又给了许多米粮,我也没推脱,可那客商一直到现在都没来取货,托他的福,我这医馆也维持了下来。”
“行了,大娘可不是来听你这些话的。”
那年轻后生滔滔不绝,被这小娘子打断了,小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她拔下头上的簪子递给我看,说:
“这簪子是他娘亲留下的,他就用这个哄骗了我给他洗衣做饭。”
“胡说,你明明情愿的。”那后生听小娘子说哄骗急忙反驳。
两个人打打闹闹的,我心下却已经了然。
我说自己没什么大事,只是无儿无女,想寻个地方养老罢了,说着辞别了二人。
我走出门,坐在旁边的竹林亭子内,翻开随身带着那个小包袱,包袱里便是那个盒子。
我随意的翻看着,忽然看到了还有一个夹层,夹层中有两封信。
一封泛黄,想来时间很久了了,看着这封信,我的记忆又回到了那天,正是她离去的那天。
这封信,就是我亲手接过又亲手送出的。
想来这时候,我能看了。
也托守陵的福,那边有一个小的私塾,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上的,私塾李只有一个老秀才。
我那时拿着宫里的份例,花不了多少,于是每个月给私塾里填补些,我也在那里学了些,好歹能认字。
信里的内容很简单,太子确实有取而代之的不臣之心,三皇子的皇位也确实来路不正。
许贵妃娘娘的弟弟确实并非死于意外。
太师查明了真相,是反对太师的人暗中下的手,他们以为这个年轻的小将得立大功,又因为许贵妃娘娘宠冠后宫,害怕太师将只手遮天,所以才暗杀了小将军,连带着许贵妃娘娘肚中的孩子,也是因此而去世的,有人将少剂量的毒药添加入食物药品内,经年累月,许贵妃娘娘的身体是保不住孩子的。
第二封信,应该是何公公写的,或许是皇上的授意,说我给许贵妃娘娘守陵多年,尽了忠心,我可以到这里来,陪着许家的后人安享晚年。
我想了想,把两封信都撕碎了然后扔进河水里,看着它飘散。
我又重新走进医馆,看已经不再打闹的两人,笑着告诉那后生,我喜欢这里的风气,想着就在这里住下养老,说着我又从包袱里拿出许贵妃娘娘之前留下的东西。
有一双虎头鞋,一只玉镯,一只平安锁。虎头鞋给孩子,玉镯给那小娘子,平安锁给许家的后人。
至于那根金簪,我小心的收着了。
四五个月后,正是好天气好时节。
那位小娘子的孩子出生,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我把那根金簪融了,又添了些金子,做成了一个小的金项圈。
待满月的时候,亲自送了过去,那后生还说想请我给孩子取个好养活的小名,那正是夏季,医馆门口又是长长宽宽的河道,许多毛孩子们正在水中摘菱角吃。
我想了想,说:“就叫菱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