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1章狡兔死、走狗烹(上)
就在新沙皇亚历山大启程前往莫斯科加冕之际,军情局在东欧及俄罗斯的负责人,西克尔斯基上校,此刻正站在多瑙河河口的芦苇丛中,他手中望远镜的金属外壳,早已被掌心的汗水浸得发潮。
需要说明的,此地依然属于奥斯曼帝国的属国,罗马尼亚公国境内。
依照数月之前,法国与奥斯曼在伊斯坦布尔刚刚签署的《和平协议》,罗马尼亚公国西部将划归匈牙利管辖,而作为回报,法国及其欧洲仆从国,将协助奥斯曼帝国抵抗俄罗斯的入侵。
所以,只要阿诺索夫家眷能从罗马尼亚顺利上岸,便可经匈牙利转入斯洛伐克,沿着维斯瓦河一路向北,最终抵达东普鲁士的柯尼斯堡。但这条看似完美的路线,此刻却因商船的迟滞而充满变数。
潮湿的河风卷着咸腥的水汽,将军情局上校的军帽檐压得更低。连续三天,他的视线从未离开过粼粼河面,每一艘驶入视野的船只都让他心跳加速,却又在看清船帆标识后陷入更深的焦虑。
“再不来,罗塞局长又要派人来催促我了!”西克尔斯基对着副官低吼,靴底反复碾过岸边的鹅卵石,在泥地上踩出交错的沟壑。
上校非常清楚,自己顺利晋升准将的最后一步,就是要护送阿诺索夫的家眷安全抵达柯尼斯堡,从而从阿诺索夫手中,换取那一份至关重要的密函。
岸边临时搭建的瞭望塔里,士兵们轮班监视的望远镜镜片上,已凝结出细密的水珠。夜晚降临时,西克尔斯基蜷缩在简陋的帐篷里,借着油灯的微光反复查看地图,在罗马尼亚与匈牙利边境线处画满密密麻麻的标记。
4月2日的清晨,多瑙河笼罩在诡异的静谧中。副官盯着河面蒸腾的雾气,突然抓住西克尔斯基上校的手臂,激动嚷嚷了起来:“上校,快看!是桅杆上挂有荷兰三色旗的商船!”
远处一艘商船正破开薄雾驶来,当船只终于缓缓靠岸,绳索抛向岸边的瞬间,西克尔斯基上校三步并作两步跃上甲板,却在看到船舱景象时,瞳孔骤缩:
阿诺索夫的妻子怀抱着高烧的幼子,船舱角落蜷缩着二十几名瑟瑟发抖的阿诺索夫家眷,而原定接应的几名军情局特工却不见踪影。
“跟过来的俄国舰船突袭了补给点,他们主动下船,负责吸引俄国士兵的注意力。”船长大口喘着粗气,额角还凝结着干涸的血迹,“我们绕了三个河口才甩掉追兵。”
西克尔斯基上校的脸色瞬间阴沉,他迅速解开自己的风衣裹住孩子,从怀中掏出一枚代号“QMS-005”的药丸,塞进阿诺索夫幼子的嘴里,然后他对着岸上的士兵大喊:“准备好马车!立刻送往匈牙利边境!”
西克尔斯基立即启动备用方案,派人联络罗马尼亚境内的秘密据点。他将阿诺索夫的家人分成三队,分别乘坐不同的马车,沿着三条隐蔽路线向匈牙利进发,自己则带着精锐小队殿后。
……
1801年4月,莫斯科红场的积雪在暖阳下渐渐消融,泥泞的地面上印满朝圣者的足迹。亚历山大一世在克里姆林宫完成加冕仪式后,站在圣瓦西里大教堂的台阶上俯瞰人群。
欢呼声响彻云霄,民众高举圣像与面包盐,将这位新沙皇视为拯救俄国的救世主。他头戴莫诺马赫皇冠,披风上的珍珠在阳光下流转着华贵的光晕,然而,在这狂热的表象之下,一场关乎帝国存亡的权力博弈,正悄然拉开帷幕。
距离圣彼得堡数千俄里的巴黎,波旁宫的办公室里弥漫有香醇的酒气。法兰西终身执政官安德鲁・弗兰克斜倚在扶手椅上,指尖敲击着镶嵌玳瑁的桌面,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已经卸任的驻俄大使科兰古侯爵,此刻就坐在执政官的对面,汇报时额头沁出细汗,水晶吊灯折射的冷光映得他脸色发白;一旁的外交部长,克拉克挺直脊背端坐在左边;至于军情局长罗塞,则不时低头查看摊在膝头的密函。
“是保罗一世强令将俄法外交关系降至商务代办级,并限我在48小时立刻离开圣彼得堡。”科兰古的声音带着不甘,“他甚至当着宫廷大臣的面,将您的亲笔信掷进壁炉。”
安德鲁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琥珀色的眼眸闪过寒光:“自作孽、不可活!我的这位俄国老大哥总是性格暴躁,做事容易冲动,从来不学习如何进行主动妥协。”
他起身走到巨大的欧洲地图前,指尖划过涅瓦河畔的圣彼得堡,“不过,他的死倒是给了我一个绝好的机会,可以重新开启俄罗斯这盘大棋局了。”
外交部长克拉克轻咳一声,问道:“除了对等驱除俄国大使外,外交部是否对外发布对沙皇保罗一世的死因质询?”
安德鲁转身时,他伸手从水晶酒瓶中倒出一杯干邑,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摇晃:“不着急,让子弹飞一会儿,嗯,是让俄国人先行自相残杀一阵子再说。东方有一句至理名言,‘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说着,安德鲁仰头饮尽烈酒,喉结滚动间,眼底杀意翻涌,“当然,亚历山大必须为他亲自主导的,这场弑君杀父的血腥政变,付出他应有的代价。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当然,你可以暗中支持荷兰、瑞典、瑞士、德意志和意大利诸侯、丹麦与西班牙等国,联合向圣彼得堡方面表达严正抗议,但我们暂时不要发声。”
等到科兰古与克拉克离开房间后,军情局长罗塞上前一步,展开一卷标注绝密的信函,对着安德鲁解释说:“依照西克尔斯基上校发来的情报,亚历山大已经做好了准备,等到登基之后,就将清洗弑君一干同谋。这其中,朱波夫兄弟和本尼格森将是第一批。另外,安娜女大公已安全抵达柯尼斯堡,至于能证明亚历山大弑君的那份亲笔信,也即将在一周内送达巴黎。”
安德鲁听后哈哈大笑,“绝妙的棋局,等到亚历山大把身边的爪牙拔干净,我们再抛出致命一击。你去告诉西克尔斯基上校,哦不,是西克尔斯基将军,密切关注朱波夫兄弟,尤其是普拉通的动向,我要让这位再度失宠的弑君案主谋,成为插在亚历山大心脏的匕首。”
……
与此同时,在圣彼得堡冬宫,恰尔托雷斯基亲王的书房内,地图桌上铺满了来自各国的密函。青铜烛台的火苗在穿堂风中摇曳,将欧洲大陆的版图映得忽明忽暗。
“陛下,”波兰亲王用羽毛笔重重敲击涅曼河和维斯瓦河沿岸,说道:“安德鲁的军队已在东普鲁士及波兰一带的边境,进行秘密集结,我们必须争取到足够的战争准备时间。”
亚历山大盯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红点,这些代表法军的标记如同毒蛇的信子,随时可能扑向俄国边境。
“派往法国的使团准备得如何?”亚历山大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却难掩眼中的焦虑。
他深知,与安德鲁的周旋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恰尔托雷斯基展开一卷公文,解释道:“昨天,斯特罗加诺夫伯爵已携带西伯利亚的貂皮与乌拉尔的宝石启程,另外在信中,我已经承诺愿以波罗的海的贸易特权换取法国与俄罗斯的和平。”
当然,上述这短话只是在自欺欺人,俄国君臣两人都明白,这些珍宝在欧洲征服者的野心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
与此同时,俄国各路特使在欧亚宫廷展开艰难的斡旋。
在斯德哥尔摩王宫,瑞典国王卡尔十三世把玩俄国使节进贡的镶嵌北方星辰钻石的权杖,冷笑道:“中立?除非你们的新沙皇亚历山大,同意让芬兰重新回归瑞典的怀抱。”
俄国特使据理力争,提及俄瑞两国共同对抗丹麦的历史情谊,却换来对方的嗤笑。
在伊斯坦布尔的托普卡帕宫,奥斯曼苏丹塞利姆三世对着哥萨克弯刀爱不释手,提出“以俄国放弃摩尔多瓦公国和克里米亚半岛,作为奥斯曼帝国在未来的法俄战争中,保持中立的交换条件”。毫无疑问,这两个条件显然不是亚历山大能够接受的。
同样的,在波斯宫廷,法特赫-阿里沙·卡扎尔汗也是直接要求:俄国承认其对格鲁吉亚的宗主权,否则拒绝签署任何和平协议。
就这样,俄国的特使们在异国他乡日夜奔波,每一次谈判都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总体来说,除了英国那边外,收效不大。
而在俄国国内,亚历山大的权力清洗计划也在悄然推进。
莫斯科登基大典的余韵尚未消散,以“再造俄国功臣”自居的朱波夫兄弟,依然如往常那般,趾高气扬地进出冬宫与夏宫。
尼古拉・朱波夫身着绣满金线的孔雀蓝燕尾服,胸前勋章在阳光下叮当作响;普拉通・朱波夫摇晃着珐琅鼻烟壶,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龙涎香。
每次见面时,亚历山大亲自为他们整理衣领,没说上两句话,沙皇温热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仿佛真的将二人视为心腹。但当晚,宫廷密探便如蛛网般笼罩在朱波夫宅邸周围。
朱波夫兄弟丝毫没有察觉危险逼近,依旧夜夜笙歌。在他们奢华的宴会上,尼古拉搂着波兰舞女醉醺醺地吹嘘:“如今这圣彼得堡,还不是我们兄弟俩说了算!”
普拉通则把玩着从法国走私来的钻石怀表,对着兄长附和道:“等陛下封我们做亲王,定要让那些老贵族好看!”
然而,他们不知道,每一句狂言都被记录在册,成为日后定罪的证据。
回到圣彼得堡的第三周,一纸来自枢密院的调令,将朱波夫兄弟遣往旧都莫斯科,去担当克林姆林宫的留守大臣。
当传令官宣读诏书时,尼古拉气得暴跳如雷:“这不可能!陛下亲口说会重用我们!”
普拉通则疯狂撕碎诏书,嘶吼着要面见沙皇。但迎接他们的,是全副武装的士兵。
数周之后的莫斯科,这座保罗一世支持者众多的俄罗斯旧都,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悄然降临。
尼古拉在狩猎时“不慎”坠马,被马蹄践踏而亡;普拉通则在熟睡中被浸毒的丝绸枕头闷死。而此时的亚历山大,正悠闲地在冬宫花园修剪玫瑰,当听到密探的汇报后,他只是淡淡说了句:“知道了。”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谈论天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