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4章俄国枢密院会议（下）
冬宫议事厅中，壁炉里的桦木熊熊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火星四溅，偶尔溅落在那精美的鎏金烛台上，然而这跳跃的火光与热度，却丝毫无法驱散弥漫在整个空间里的凝重与压抑氛围。
保罗一世目光紧锁外交大臣沃龙佐夫手中那一张精美信笺，在听闻“三百万英镑援助”这几个字的瞬间，沙皇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像是吞咽下了无尽的苦涩。
“陛下，即便是首期的那一百万英镑，就是俄国经济的及时雨啊！”沃龙佐夫抑制不住内心的急切，向前迈出半步，激动的说道：“当然，英国承诺的，远不止黄金这般简单，还有15万支最新式前装线膛枪，50门仿制的法国胜利者臼炮……这些，都将成为俄国复兴的强大助力！”
“住口！”保罗一世突然暴喝出声，那声怒吼仿若平地惊雷。刹那间，他的思绪犹如脱缰野马，不受控制地疾驰回两年前那片惨烈的战场。
波兰广袤的平原上，法国骑兵风驰电掣般冲锋而来，马蹄高高扬起，践踏起漫天血雾，俄国士兵的尸体层层堆叠，宛如一座可怖的小山，将维斯瓦河的河水都染成了触目惊心的殷红。
在波涛汹涌的波罗的海，俄国舰队的战舰在法国密集炮火的猛烈轰击下，一艘接一艘地爆炸，桅杆折断时发出的刺耳声响，与水兵们绝望的惨叫交织在一起，谱写出一曲令人心碎的哀歌。
那些往昔骁勇善战、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哥萨克骑兵，在法国士兵手中新式步枪超过2百米外的精确打击下，毫无抵抗之力，纷纷坠落，就像风中飘零的残叶，脆弱而无助。
“当初要求俄国与英普结盟，继而加入反法同盟的时候，英国人亦是这般花言巧语、巧舌如簧！”沙皇的声音里裹挟着刺骨冰碴，满是愤怒与悔恨，“可最后的结果呢？帝国前后付出了数万士兵的伤亡代价，结果却没能换来一寸土地，让俄罗斯蒙羞。”
陆军院大臣维亚兹米季诺夫伯爵缓缓站起身来，他声音略显沙哑，带着深深的无奈说道：“陛下，当下的局势，远比两年前更为严峻，更为棘手。除非继续增兵5万，否则我们无法在短期内打破多瑙河防线的僵局；黑海舰队更是损失惨重，近半数战舰已不能再度出征。我们……我们如今实在已无再战之力了，必须考虑与土耳其人进行停战谈判。”
海军院大臣什什科夫闻言，顿时面向陆军院大臣怒目圆睁。
“难道我们就要这般向土耳其人，向法国人低头屈服？黑海舰队遭受的奇耻大辱尚未洗雪，此刻我们却要与仇敌握手言和，那我们又该如何面对那些葬身海底的英勇水兵？”
财政大臣瓦西里耶夫再度留意到外交大臣看向自己的目光，他干咳一声，然后缓缓展开手中的账本，账页上密密麻麻的赤字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是帝国财政困境的无声呐喊。
“陛下，请让我再说一句。如今，圣彼得堡的面包价格已飙升至去年同期的三倍之高，国库储备极度匮乏，就连维持军队最基本的薪饷都已捉襟见肘，难以为继。若再不接受外来，尤其是英国人的援助，依我估算，不出三个月，恐怕……”
他微微顿了顿，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沙皇略显苍白的脸庞，“恐怕就连圣彼得堡的守卫，都会因饥饿难耐而发动哗变。”
这句话仿若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间，令众人心中皆是一凛。
保罗一世的眼前瞬间，同样也浮现出一幅幅可怕至极的画面：饥肠辘辘的彼得堡民众，手持破旧不堪的面包袋，在冬宫广场上愤怒地呐喊，声音震天；士兵们满脸绝望，纷纷放下手中的武器，无奈地加入到抢夺食物的混乱人群之中；而皇储亚历山大的身影，在这混乱的人群中若隐若现，他的眼中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复杂光芒，仿若正等待着某个时机……
“陛下，英国特使还特意交代了一句话，”外交大臣沃龙佐夫见众人皆陷入沉思，适时地补充道，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仿佛生怕惊扰了沙皇那已然脆弱不堪的神经。
“是的，只要我们决定重启反法同盟，英方愿意在协议签署的当日，立刻交付那一百万英镑的先期援助。”
议事厅内陷入一片死寂，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保罗一世紧咬下唇，一丝血腥味在口中悄然弥漫开来。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安德鲁那张带着轻蔑笑意的脸庞，那笑容仿佛一把尖锐的匕首，深深刺痛着他的自尊。
他又想起法国背信弃义之时，自己在那场盛大宫廷宴会上，遭受权贵们嘲笑的狼狈模样，那种屈辱感至今仍刻骨铭心。
然而，现实的困境犹如一张无形却坚韧的巨网，将保罗一世紧紧束缚其中，令他挣扎不得，逃脱不能。
“告诉英国人，钱，我可以收下。”沙皇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仿若从涅瓦河千年冰层之下缓缓渗出，带着无尽的寒意。
“但务必让他们明白，在结束与土耳其的战争之前，俄国绝不会与法国公开决裂。我们迫切需要时间。是的，至少一到两年，来全力整顿军备，恢复国家的实力。”
“那托尔斯泰伯爵的行程安排……”沃龙佐夫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驻法大使托尔斯泰伯爵在完成工作交接后，准备返回俄罗斯。众所周知，托尔斯泰伯爵与法兰西执政官的关系非常糟糕。
“让他即刻启程前往英国。”保罗一世不容置疑地打断道，“就说俄国如今正在厉兵秣马，积极筹备。待时机成熟之日，定将与英国并肩作战，让法国为其曾经的背叛行径付出惨痛代价。”
话音刚落，他猛地抓起案头的一件翡翠装饰物，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地图上的法国疆域。随着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彻议事厅，那翡翠随即化作无数碎片，散落一地，仿佛也象征着他那已然破碎的尊严与满心的不甘。
枢密院的大臣们面面相觑，彼此交换着复杂的眼神，谁都没有错过沙皇话语中那一抹难以掩饰的无奈与不甘。
曾经那个在欧洲大陆上不可一世、威风八面的俄国沙皇，如今却在残酷现实的逼迫下，不得不第二次低头妥协，在列强的重重包围与制衡中，艰难地寻求生存之道。这场看似有了定论的会议，实则只是将俄国推向了一个更加错综复杂、危机四伏的境地。
等到议事厅的鎏金大门缓缓闭合，将最后一位枢密院大臣的脚步声隔绝在外。保罗一世松开紧攥扶手的双手，他盯着满地翡翠的碎片，突然开口：“阿诺索夫，皇储为何缺席今日的枢密院会议？”
阴影中，将军的皮靴碾过波斯地毯的雄狮图案，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丹尼斯・阿诺索夫将军摘下三角帽抱在臂弯，肩章上的金线刺绣在烛光下流淌，犹如凝固的血痕。
“陛下，据我本人所知，皇储殿下是依照了您和枢密院的指令，一周前便前往赫尔辛基与喀琅施塔得要塞进行视察，预计是在明天上午才会返回圣彼得堡。”
他顿了顿，瞥见沙皇摩挲着王座扶手上的双头鹰浮雕，再度补充了一句：“不过，有人看见殿下的马车，曾经出现在彼得保罗要塞附近。”
听到这里，保罗一世的瞳孔骤然收缩。彼得保罗要塞的地下牢房，关押着反对他统治的政敌。于是，沙皇抓起案头的银质酒壶猛灌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滴落，在貂皮大氅上晕开深色痕迹。
“亚历山大这是在向那些叛国者示好？”话音未落，酒壶已重重砸在桌面，震得地图上的锡制军旗模型东倒西歪。
阿诺索夫一边弯腰拾起一盏倾倒的烛台，一边解释说：“或许殿下只是忧心黑海舰队的重建。毕竟，其中的很多囚犯都是出生于帝国海军世家，如今，他们也有了戴罪立功的机会。只不过，皇储殿下可能会对枢密院的决意……”将军故意拖长尾音，他在细心观察着沙皇阴沉的脸色。
“说！”
“是，陛下。”阿诺索夫后退半步，靴跟并拢发出清脆碰撞，“关于接受英国援助却不公开反法的决议，我本人大胆猜测，皇储殿下可能认为这是示弱之举。两年前，在结束法俄冲突时，皇储殿下就坚决反对安娜·帕夫洛夫娜女大公，与普鲁士新王奥古斯都的联姻，同样的，他也许……”
保罗一世自动过滤了阿诺索夫在言语间的挑拨，全圣彼得堡的民众都知道，这位沙皇最忠诚的鹰犬和皇储殿下关系非常糟糕。
“你觉得枢密院的决定如何？”沙皇将话题突然一转，他的声音变得平静得可怕，像暴风雨前的死寂。
阿诺索夫急忙单膝跪地，回应道：“陛下！暂不与法国决裂是明智之举。”他抬头时，目光与沙皇琥珀色的瞳孔相撞。
“法国的背信弃义固然可恨，但土耳其的威胁近在咫尺。我们需要英国的黄金来恢复黑海舰队，然后与土耳其达成有利于我们的和平，最后，才能让安德鲁为他的傲慢付出代价，方能一雪前耻。”
阿诺索夫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保罗一世心底最隐秘的恐惧，他既怕再次沦为欧洲笑柄，又怕皇储趁机夺权。
“去，派人告知亚历山大立刻返回冬宫述职。另外……”沙皇盯着将军肩章上闪耀的金星，“让你的人密切监视皇储，及身边侍从的一举一动。”
当阿诺索夫行礼退出时，冬宫的钟声恰好敲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