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8章战争爆发与坚壁清野（下）
维尔纽斯的格基明纳斯红色八角形古堡内，潮湿的霉味在阴冷的空气中弥漫。刚刚结束了军事会议的亚历山大一世，决定在此留宿一夜。
此刻，年轻沙皇伫立于卧室窗前，脖颈上的金丝绶带勒得他生疼，却比不上内心翻涌的剧痛。
亚历山大的目光穿透雨幕，落在远处蜿蜒的涅曼河上，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枯枝败叶奔涌向前，正如他混乱却汹涌的思绪。
一年前那个暴雨夜的记忆，此刻如毒蛇般缠住他的心脏，信使浑身血污地扑倒在冬宫的大理石地面，染血的信笺上潦草写着：“阿诺索夫叛国，安娜女大公被劫往柯尼斯堡”。
铜制烛台上的火苗突然剧烈摇曳，恍若他动荡不安的未来。亚历山大握紧窗台，橡木边缘硌得掌心发麻，几乎要刺破皮肤。
即便如此，欧洲大陆的版图依然在他的眼前徐徐展开，法兰西帝国的疆域如猩红的潮水，正不断侵蚀周边国家。
他闭上眼，又想起宫廷宴会上那些贵族意味深长的眼神，耳畔回荡着窃窃私语：“这是弑君者”、“为了皇位不择手段”……
如果不能彻底打败安德鲁，即便继续执掌俄罗斯，这些污名也将如附骨之疽，永远无法摆脱。亚历山大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像是塞满了浸了水的棉絮，压抑得几乎无法呼吸。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未来的战场。他仿佛看见俄军与法军在东普鲁士的雪原上厮杀，听见战马的嘶鸣与枪炮的轰鸣，士兵们的惨叫声穿透云霄。
即便安德鲁不率先发难，他也早已谋划与英国结盟，效仿曾祖母，女沙皇伊丽莎白·彼得罗芙娜的“七年战争”，率领俄国铁骑踏过涅曼河，夺回柯尼斯堡，顺势也要将波兰重新纳入俄国版图。
可当他的目光扫过作战桌上堆积如山的情报卷宗，现实的冷水瞬间浇灭了幻想。政治上的孤立、外交上的被动、经济的凋敝、军事装备的落后，每一项都像沉重的巨石，压得年轻沙皇喘不过气来。
甚至连文化层面，巴黎的沙龙都引领着整个欧洲的风尚，而圣彼得堡还在“东施效颦”与苦苦追赶，这让他既愤怒又无奈，满心都是对自身弱小的不甘。
一阵冷风穿堂而过，卷起桌上的欧洲地图，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亚历山大弯腰拾起，却见卡尔大公前日进献的《法兰西军报》残页滑落。泛黄的纸页上，“战略纵深”四个字被红笔重重圈出。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字迹，仿佛能触摸到卡尔大公独眼闪烁的智慧光芒。这位奥地利流亡贵族，曾是神圣罗马帝国皇族的骄傲，然而却亲眼目睹在法国的攻势下，哈布斯王朝的分崩离析。
当卡尔大公最终投奔圣彼得堡，面对保罗一世拒绝与法国交恶的决定，眼中的失望几乎要溢出来。
也是在这一刻，亚历山大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无助的孩子，被推上了拯救世界的祭坛，却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武器。
需要说明的，所谓“战略纵深”的概念，最早就是安德鲁本人于1796年，在一次法军高级军事会议上提出来的，而这篇报告的部分节选内容，随后被公开刊登在《法兰西军报》。
卡尔在得到这份《法兰西军报》之后，对于“战略纵深”描述非常感兴趣。彼时，神圣罗马帝国在法国的猛攻下，已变得支离破碎，覆灭已不可避免之际，这位奥地利王子毅然决然的投奔到圣彼得堡。
那是卡尔大公认定整个欧洲，唯一有实力在正面战场上，成功抵御法国的大国，有且只有人口众多、领土辽阔的俄罗斯帝国。
不过很可惜，当时的沙皇保罗一世与安德鲁关系密切，相互还有着“兄弟之称”，所以，保罗一世优待了从维也纳逃难到此的卡尔大公等人，但始终拒绝与法国交恶。
当然，所谓的“战略纵深”也不过安德鲁拾人牙慧的玩意。
站在上帝的视野来看，战略纵深作为军事理论概念，最早由苏联元帅米哈伊尔·图哈切夫斯基，在20世纪20到30年代系统提出并理论化。
其核心思想，是利用广阔的领土空间实施梯次防御与纵深进攻。另一方面，俄国对战略纵深的实践，则贯穿其数百年扩张史，两者结合形成了独特的“以空间换时间”的生存逻辑。
稍稍扩展的来说，战略纵深地区通常部署大量战争预备力量，设有重要的军事基地，是人力、物力及资源的重要基地和前方作战的依托，对支持战争、保障战略全局的稳定有重大意义。
战略纵深地区是敌对双方争夺和突袭的重要目标，一旦遭到袭击和破坏，会给战略全局造成严重影响。
这一百多年来，俄国的扩张史本身就是对这一理论的实践：从伊凡雷帝向东开拓西伯利亚，到叶卡捷琳娜大帝瓜分波兰，广袤的领土一直是俄罗斯抵御外敌的天然屏障。
可如今，亚历山大在卡尔的支持下，要将这一切作为赌注，押在这场胜负难料的战争上。想到这里，他的胃部一阵抽搐，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既期待这能成为扭转局势的关键，又害怕一个不慎，就将俄罗斯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的目光投向地图上莫斯科方向，那里是俄国的心脏，也是战略纵深的核心。德里萨沼泽、斯摩棱斯克森林、莫斯科的城墙，如同层层防线，等待着将法军的锋芒一点点磨钝。战略纵深地区不仅是军事基地的摇篮，更是人力物力的源泉。
但他也深知，这片土地同样是敌人觊觎的目标。一旦关键据点被袭，整个战略布局都将面临崩塌。这个认知让他的后背渗出冷汗，顺着脊椎滑进裤腰，寒意从尾椎一路窜上后颈。
窗外，一道闪电劈开乌云，照亮了古堡外绵延的军营。士兵们冒雨搬运火药桶的身影在光影中忽隐忽现，铁匠铺传来的叮当声穿透雨幕。亚历山大将《法兰西军报》残页凑近烛火，看着火焰贪婪地吞噬纸张，直至最后一个字化作灰烬。
这场战争，不仅是领土的争夺，更是尊严的较量。亚历山大暗暗发誓，要用这片广袤的土地，为俄罗斯赢得生存的权利，也为自己洗刷污名。那是沙皇的皇冠，必将在战火中愈发璀璨，否则，他宁愿与这皇冠一同坠入地狱。
想到这里，睡不着的亚历山大离开了卧室，朝着卡尔大公的指挥部走去。现在不过夜里十一点，而卡尔大公通常是凌晨过后才就寝。
除了外出巡视军队，检验要塞防御外，这位奥籍俄国元帅哪怕是吃饭睡觉，都一直待在指挥部里，因为这里架设了有线电报线路，可以迅速得知外界事态。
推开通往指挥部的铁门时，一股混杂着油墨与烟草的气味扑面而来。法国产的煤油灯在桌案中央散发着昏黄的光，卡尔大公独眼上的单片眼镜折射出冷冽的光，他佝偻着背，白发凌乱地垂在布满皱纹的额前，枯瘦的手指正沿着地图上德维纳河的防线缓缓移动。
数十份军情报告堆叠在他肘边，最上面那份的边缘被汗水浸得发皱，印着“里加港海防要塞的火炮不足”的鲜红批注。
对于亚历山大忽然造访，卡尔大公似乎并不感觉到意外，那是他非常清楚年轻沙皇瞻前顾后的老毛病。
“陛下来了。”卡尔大公头也不抬，钢笔尖依然在军事地图上划出锐利的弧线，标注着某个俄军据点的坐标，这位司令官继续说道：“我已经让人准备了热可可，外加放两匙蜂蜜？”
“谢谢！”亚历山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的目光扫过桌案上摊开的军事地图，代表法军的红色标记如同癌细胞般在边境蔓延，而俄军的银色小旗却稀疏地分布在广袤的国土上，显得那么渺小而孤立无援。
“我在想……”沙皇的声音干涩得可怕，仿佛喉咙里塞满了德维纳河畔的砂砾，“今天说要放弃维尔纽斯与圣彼得堡等这些城市时，瓦西里耶夫伯爵的眼神，还有戈利岑发白的嘴唇...”
卡尔大公终于放下钢笔，起身靠近沙皇，将卫兵送来的热可可送到沙皇手中。此刻，奥地利人的独眼像鹰隼般锐利，却在眼角堆积着岁月的褶皱。
“陛下在害怕什么？害怕被冠上‘弃城者’的罪名，就像害怕‘弑君者’的污名？”他布满伤疤的左手突然拍在地图上的圣彼得堡标记处，震得墨水瓶里的羽毛笔剧烈晃动，
司令官低声质问道：“您以为那些贵族真的在乎帝国的荣誉，还是首都的存亡？他们在乎的是地窖里的葡萄酒，是庄园里的农奴，是丝绸华服会不会被战火染脏！”
窗外突然炸响一声惊雷，闪电透过箭窗照亮了亚历山大苍白的脸。他想起白天在军事会议上，自己说出“必要时连圣彼得堡和莫斯科也可放弃”时，全场死寂的场景。
当时鲁缅采夫伯爵手中的鼻烟壶失手落地，碎瓷片在大理石地面上溅起的声响，此刻仍在耳边回荡。
“可安娜她现在就住在柏林，而且安德鲁肯定会利用她来……”亚历山大喃喃开口，声音小得像呓语。
卡尔大公舒缓了语气，回应道：“安娜女大公是罗曼诺夫家的血脉。眼下，陛下真正该担心的，是如何让这些纸上的战略，变成战场上的利刃。”
听到这里，亚历山大似乎下定了决心，他的目光已不再游移，“教我。”沙皇说，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请您教我，如何用这片土地，绞碎安德鲁的野心。”
卡尔大公的独眼闪过一丝欣慰，他将地图完全展开，煤油灯的光晕在两人头顶交织成圈，“首先，陛下要学会忘记自己是沙皇……”他的钢笔尖重重戳在德里萨沼泽的位置，“在这里，您只是个懂得利用每一寸泥泞、每一片森林的猎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