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者越强,弱者若不奋进,便只能跳梁。在色雷斯平原的某处废弃的庄园里,一场小小的骚乱如同平静海面上的气泡,没有翻起任何波澜。
在被布置成指挥室的房间里,一群人被缴了械,规规矩矩地在墙边蹲坐成一排,有士兵走过,挨个给他们分发清水。
“喂,你!”随着一声断喝响起,彼得洛夫斯基的眼窝上狠狠挨了一拳。他冷笑着歪过头,死死盯着对面同样眼眶乌黑的后勤兵乌迪斯。而在房间正中的桌前,阿莱西奥斯和杰森同时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过多反应。
“我认识鹰眼的人,那个人叫帕提里斯。”杰森把原来的话题继续说了下去。在势不如人的情况下,只是武器被对方收缴,连刑具都没有动用,这已经是目前最好的状况了。
对面的将军已经穿戴好了全套军服,头盔上装饰着象征军官身份的盔缨,前翘的宽阔下巴被修整得干干净净,看不见一根胡须。虽然全副武装,但杰森能感觉得出来,这个男人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暴起袭击他,更像是为表示尊重而进行的装扮。只听阿莱西奥斯用手指敲着桌面问道:“是朋友吗?”
“不算是。”杰森实话实说。
“鹰眼在城里有很多敌人,他们都可以说自己认识这个……帕拉提斯。”
“是帕提里斯。”杰森纠正道,“他送给我一座庄园。”
“将庄园送给一个连朋友都算不上的人?”将军笑了,“这个帕拉提斯一定欠你不小的人情,或者有什么把柄被你抓住——他们在城里做事,难免会露出把柄,不是吗?”
“是帕提里斯。”杰森重复道,“而且他们的把柄与我毫不相干,我们只是佣兵。”
“受雇于敌人的佣兵。”将军强调道。
“这个嘛,可以讨论。”杰森脸上露出尴尬,“这是我们头一回干这事,而且还没拿到佣金,反而被雇主摆了一道。”
将军两手交叉凑近桌前,两眼逼视着杰森:“那么现在请你说说,我为什么不直接处决你们这些冒失的‘佣兵’呢?”
“因为留着我们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好处。”杰森厚着脸皮说道。
“你能杀掉鲍德温皇帝?”
“不能。”
“那就替我们打开城墙的大门?”
“困难至极。”
“那还有什么说的?我以为你能给我什么惊喜呢……”阿莱西奥斯敲击桌面的频率更快了,这动作正在表示着他心中的不耐烦。他突然抬了一下手臂,杰森的双臂立即被两名士兵扭到了后背上。
“你,想要惊喜?真的?”
杰森盯着对方,突然露出无比诡异的笑容。在交谈了这么久之后,阿莱西奥斯已经习惯了杰森温文尔雅的一面,见到这笑容后顿时一愣,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剑柄。
只见杰森在两名士兵的压制下腰身依旧挺得笔直,目中的精光陡然一盛,脸上像撕掉了什么东西一样变得狰狞可怖,额头上的青筋高高鼓起,无尽的怒火盛燃之下,连满头的黑发都直立起来,就像一头鬃毛倒竖的野兽。
“痛苦……我要吞噬你的……痛苦……”他从喉中发出含糊不清的低吼,身体猛烈地挣扎了两下。身后的士兵动摇了几下,随后使出吃奶的力气再次将他的胳膊扭到了一个几近断折的角度。而他却对这一切浑然不觉,身体挣扎的频率愈发剧烈,好似随时要爆炸开一般,在这样令人猝不及防的变故中,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股无法呼吸的强烈压迫感,整个房间似乎都变得灼热而耀眼,令人想要立即逃离。
“疯了!”阿莱西奥斯想道,腰间佩剑如闪电般脱鞘而出,剑尖与鞘口摩擦发出“哗啦”一声脆响,没等那剧烈的颤抖停止,便直接刺向这个形如疯狗的男人的面颊。
“别,等等!”酒馆众人齐声叫嚷起来。
再看那剑尖,在半空没有一丝停滞,携裹着一个罗马老兵十几年战场厮杀中早已印入骨髓的那股直白的凌厉,一次眨眼之后,它却被牢牢卡在了一个无人敢想的位置上——杰森那两排白森森的牙齿中间。
“等等将军!”米娅用她最快的语速一股脑说道,“他不是疯了而是想要告诉你城里那帮十字军训练了一支就像杰森现在这样疯狂的奴隶军队我们前几天才刚刚见识过他们无惧痛苦和恐惧只知道杀戮是一支绝对不容小觑的奇袭力量!”
如果弗雷泽在场,这种与人谈判的工作绝不会轮到米娅出头,而当姑娘一口气说完这么长串的句子后,阿莱西奥斯果然没有再动。他不仅听明白了米娅想要表达的意思,也为杰森的这一手,啊不,这一口绝技折服。他在出剑的时候看得一清二楚,杰森当然不是用牙齿硬碰硬地阻止了自己刚猛的剑锋,而是先偏头躲过了自己的直刺,随后在力道将收未收的那一瞬间伸出脖子。
即便如此,这也是了不起的技巧,莫非这个年轻人以前当过杂耍艺人?
见阿莱西奥斯没有动作,杰森也缓缓地松开了嘴。仿佛只在一瞬间,他眼中那暴虐的光芒消失殆尽,眼皮眨了一下之后,面容再次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只见他舔了舔被轻微割破的嘴角,呲着牙说道:“我的演技,比弗雷泽也不差吧?”
阿莱西奥斯扬了扬下巴,身后的两个士兵松开了手。杰森轻轻“嘶”了一声,开始活动起差点被扭断的胳膊,口中继续说道:“我就问你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阿莱西奥斯重新坐回椅子上,佩剑也不入鞘,就随手丢在桌前,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这个人,的确有点意思。”
杰森说道:“你就知足吧,我之所以学的那么像,是因为我差点被那些疯子撕成碎片,你至少没有经历人家的口水滴在脸上的感觉。”
“可你的口水污染了我的剑。”将军翻了一个白眼。
“不开玩笑了。”杰森突然板起了脸,手指用力敲了几下桌子,“你的决定是什么,到底放不放我们走?我们可是一宿都没睡觉呐!”
阿莱西奥斯也收敛了表情,深深地看了杰森足足三秒,最后一字一顿说道:“我们在这庄园的后院,找到了一辆还算舒适的大棚马车,虽然无法躺下你们十个人,但是换着睡也是够了,希望你们喜欢接下来的旅行。”
“哦,不用那么客气!”杰森说道,“我们自己骑了马,完全可以回城以后再睡。”
将军这回是真的笑了:“哈,恐怕你们短时间是回不了君士坦丁堡了。既然你一再强调认识那个什么帕拉提斯,我就送你一个大团圆的见面会吧。”
“操!”杰森无可奈何,只能这样骂道。而在旁边,他所有的同伴却都松了口气。
“没什么可抱怨的,至少你还有机会补觉。”将军起身离开时,在门口回头说道,“免费的旅行,食宿都被人包揽,我这辈子都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
在大陆的更东方,茫茫黄沙铸就的高原上,一位王者走出帐篷,抬头看着所有人都为之惊叹的奇异天象。
今晚是满月。那夜空中唯一明亮的天体,原本正作为自己麾下无敌军队的指路明灯,现在却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道缺口,似是被一件黑暗的斗篷蒙住。那黑影漫延开来,最终吞噬了整个月亮的光,随后,便只能看见黯淡的古铜色。
血月。
那位王者抬头静静看了一阵,嘴角渐渐浮起了微笑,走回营帐之中。在正中央的桌台上,一副广袤的地图已被摊开。
花剌子模,灭了。
西辽,灭了。
印度,灭了。
呼罗珊,灭了。
罗姆苏丹国,臣服了。
这些不堪一击的劣等人,如今都已跪倒在我的铁蹄之下,任何胆敢朝我们露出眼白或牙齿的家伙,必将在不久之后亲吻我的靴尖,哀嚎着恳求我的宽恕。
有人掀开帐帘进来,一个粗豪的声音说道:“人已经全部带到账外了,大汗。”
他便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走出去,像是在做一件日日重复的枯燥工作一般,从那些跪倒在地的俘虏面前经过。
“瞧啊。”他站住了脚跟,冷冷说道,“连月亮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已经提前准备好了庆祝的颜色。”
在俘虏的最前方,一个衣着与众不同的老者抬起了头,想要去看他的脸色,然而当察觉到自己正在被他审视后,又犹豫着缩了回去,只是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请大汗宽恕我们的罪行……”
他佯装没有听见,继续朗声对人群说着话:“刺杀我的商队,刺杀我的将军,刺杀我,刺杀蒙哥汗,你们的胆量远远超过了你们的战斗力。听说你们坚信英勇的刺杀会让自己的灵魂进入天堂?那么我告诉你们,今晚的血月就是急不可耐等着吞噬你们灵魂的地狱!”
似一阵清风拂过麦田,人群随着他的话语而颤抖。他感到十分满意,也不愿再浪费更多的口舌,于是随意挥了挥手,示意周围的军士可以开始他们的工作了。
“求大汗宽恕!”那老者猛然拔高了音调,磕头如同捣蒜,却始终不敢直视自己的眼睛。
“休想!”他抛下这样一句话,已经打算转身回到帐篷,伊朗高原的夜里还是有些寒冷的。
“求大汗宽恕,我恳求能觐见蒙哥大汗,亲自说服他赦免我的信徒!此事完成之后,我将引颈待戮!”老人继续高喊。
他便扭了扭头,斜视着那个讨厌声音的来源,不耐烦地说道:“听说你也算个贵族,我便赐你不用流血的死亡吧,山中老人!”
惨叫声已经响起,他也不再去听任何人的话语。这群人根本没有实力阻挡自己的大军,却总是冷不防地在阴暗角落里做出一些恶心人的举动,就像吃饭时的苍蝇、睡觉时的蚊子一样令人着恼。而从今以后,自己终于不用再为这些琐碎却又不得不提的事务操心了。
血腥味弥散开来,和天空的颜色混为一体。唯一没有被刀刃斩断脖子的,只有那个依旧不停哀求的老人,他要被装进袋子里,用战马的铁蹄反复踩踏而死。这就是所谓的“不流血的死亡”。
这一夜,伊尔汗国大汗旭烈兀攻破阿拉木特城,山中老人被杀,木剌夷国灭亡,令人闻风丧胆的“阿萨辛派”教徒从此退出历史舞台。
而对于蒙古人来说,他们终于能够把目光专注于西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