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又大又圆的月亮，还是红色的！”
在一艘罗马人的航船上，彼得洛夫斯基这样大声叫嚷道，一众人都被他的声音吸引，从船舱的窗口朝外观看。
这已经是被罗马骑兵团俘虏之后的第三个晚上了，他们在几名骑兵的押送下，乘着马车进入一个小港口，随后便启航前往尼西亚。一开始大伙还很无奈，到后来也逐渐开朗起来，这种心情的转换还是米娅的努力结果。
平日里淡泊冷艳的少女，这次居然破天荒充当起了知心大姐姐的角色。她反复讲述了自己为了寻找杰森而只身前往巴格达的故事，讲述了虽然一开始语言不通寸步难行，但最终却对那片土地充满美好回忆的奇妙心路历程，只为了让大伙把如今的遭遇当做一次增长见闻的旅行。
“杰森想成立一支佣兵团，大伙不都是同意了的嘛？”姑娘最后说道，“一辈子躲在加拉太的小酒馆里可不是合格佣兵该做的事情呀！”
本来这里面心情最糟的就是杰森，但是听米娅说完后，他便也释然地笑笑:“我大概是牵挂的东西太多了，女儿、生意、别人的看法，总觉得计划被打乱了……好吧，你说得对。”
米娅也朝他抿嘴:“人生无常，计划这种东西……就是用来抛弃的。”
而现在，当大家看见天相的异常后，全都乐颠颠地跑到甲板上去欣赏。经过心境的转变后，他们早就和押送自己的罗马士兵打成了一片，所以没人出面阻止，于是就吹着惬意的海风，看那月亮从暗红色的帷幕中挣脱出来，最后再次发出明亮的金光。
米娅微微打了一个寒颤，然后朝杰森这边靠过来，喃喃说道:“我家乡的传说，天空出现血月时，就要出现可怕的灾难了。”
“嘿嘿，我们那边的说法不太一样，”彼得洛夫斯基笑道，“我们说的是，红色月亮出现以后，会有吃人的恶魔从山林里现身，它要吃够九十九个小孩才肯回去……”
“反正不是什么好事。”杰森总结道。
一个年轻的罗马士官阔步走来，打断了这种夜谈鬼话的美妙气氛，挥手说道:“不就是月全食嘛，一群迷信的家伙。赶紧回船舱里去吧，按规矩乘客晚上不能上甲板。”
士官的态度很不耐烦，但其实却是押送士兵里和大伙交流最多的一个。他甚至曾对杰森抱怨过，要是自己早有这种合作的觉悟，也省了他们大老远跑去尼西亚，直接把人送上船就能返回了。
杰森倒是很欣赏对方这种热情，但也明白年轻人往往对战争都有浪漫的幻想，唯一治疗这种癔症的方式就是让他们亲身经历几次惨烈的搏杀。
当他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对方听时，那年轻士官忍不住嗤笑起来:“不要和我说惨烈，我在东线的时候，曾经率领二十骑和对面三十几个突厥骑兵对冲了三个回合，那次之后仅剩的三人全都被提拔成了军官……”
夜里小小的插曲并不值得赘述太多，而在一周之后，当他们抵达尼西亚城时，有些东西却开始在心底翻出浪花来。
这里看上去就是一个郊区缩小版的君士坦丁堡。虽然没有圣索菲亚大教堂或大竞技场那样的宏伟建筑，但民居依旧保留了罗马人喜爱的两层小楼风格，因为街道更加狭窄，靠街阳台上晾晒的衣物几乎能够伸到对面住户的阳台上去，显得拥挤却颇有人情味。因为不是海港城市，少了一些服装各异的商人，入目更多的便是标准的罗马人装扮了。
当杰森等人快到达目的地时，几个操着东部口音的学者从他们身旁经过，身后跟了一群蹦蹦跳跳的孩子，听他们的交谈，街边一处搭建凉棚的空地就是这些孩子的学堂。
杰森不禁觉得，这里比君士坦丁堡更“罗马”。
而当众人再次见到帕提里斯的时候，这之前的一切惊异就都显得微不足道了。这个嗓音如百灵鸟一般动听的男子，穿着一身镶金的紫袍，戴着银色桂冠，从宅邸旁边的石柱后悠然转出来。他看向杰森的目光依旧平淡雍容，然而旁边押送的士官却立即深施一礼，更有唱礼的随从朗声道出他的身份:
“向皇宫禁卫队长，拉丁雇佣军的指挥官，帝国的共治皇帝致敬！”
如果说前两个头衔还不足以引起杰森等人的注意，那么第三个头衔就显得极为出乎意料了。在这种讶异之下，杰森直接愣神一直到对方张开双臂走到面前，根本没有行礼。
共治皇帝，这是在真正的皇帝尚未成年的情况下，一个臣子能够达到的权利顶峰。它类似摄政，却比摄政更加尊贵，毕竟那名字里包含了“皇帝”二字。
“帕提里斯？”在对方礼貌却不失亲切地拥抱了自己之后，杰森才呆呆地叫出这个名字。
“杰森吾友，我想我欠你一个道歉。”帕提里斯微笑着说道，“我的真名是米海尔·帕略奥洛格八世，鹰眼的创立者，在君士坦丁堡时，我不得不用那样一个化名。”
说罢，他转向杰森身后的米哈伊尔:“没错，我们俩同名。”
好吧，我们以后应该称呼他为米海尔八世了，杰森这样想着，无所谓地耸耸肩:“第一次享受像你这么高身份的人出资赞助的旅行，还真是有点不习惯呢。”
米海尔哈哈笑道:“那有什么，你的挚友弗雷泽还吃过我亲手替他烹制的芫荽肉饼呢。”
“他要是知道了，一定表现得比我惊讶。”杰森没话找话。
“你现在就可以亲口问他。”米海尔说道，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指向了宅邸的一侧大门。
“什么？”杰森迷糊了一瞬，突然猛地抬头，“你把弗雷泽也抓来了？”
门被仆人推开了，里面灯火通明，在中央的长形餐桌上，坐着弗雷泽、李芄兰、朵哈、卡丽、野熊约翰、单清棠、铁骨叔侄三人和希洛休斯，餐前的热汤已被分至每人的碗里，热闹的气氛和平日里在金角酒馆聚餐时没有两样。
杰森先去抱女儿，卡丽本来正在大口喝汤，这时很不情愿地在杰森胸口蹭了蹭，将嘴边的油汤全部蹭干净后，嘟着小嘴说道:“杰森个大骗子，说在这里等我们，我们都到了你还没到……”
于是杰森问弗雷泽:“这是怎么回事？我没说过这话啊？”
弗雷泽也摇头。还是帕提里斯——或者说米海尔——解释道:“阿莱西奥斯将军的身上能看出我们罗马军人所有可贵的品质，比如说谨慎。他阻止你们回君士坦丁堡，是出于对军情保密的缜密考虑，而送信鸽给我，是出于对我的朋友——也就是在座诸位——的尊敬。”
杰森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好吧，我猜你们是从博斯普鲁斯海峡直接渡海，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到这里的。”
李芄兰柔柔地说：“表哥猜得没错，而且，进了尼西亚的地界之后，道路越走越宽，越走越平，我们的马儿好久都没有这么欢畅过了。”
杰森环顾四周，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君士坦丁堡里绝大多数的朋友，除了照料酒馆生意的米沙一家和回家探亲的艾维斯外，已经全部被米海尔“请”到了这间宅邸之中。
正餐被一一摆上桌面，那些食物比普通餐馆的做工要精致一些，倒也没有出乎杰森的意料，而真正吸引杰森目光的，却是盛装食物的托盘。那是深紫中隐隐泛出红光的材质，坚硬并且光滑，上面浮起的雕刻线条简约却意味无穷，是一种完全有别于西方教堂画风的特殊画技。
“这瓷器来自于你的家乡，多么奇妙的造物。”米海尔似乎总是能猜到杰森所想，“对吗，单先生？”
单清棠便捻着胡须摇头晃脑说道：“所谓夕阳紫翠忽成岚……这些盘子古朴大方，色调紫红纯正，应该是钧窑的上品。”
这话不光米海尔没听懂，就连杰森和李芄兰也是云里雾里，总之从表情上能看出老单是在赞美，米海尔便呵呵笑道：“古希腊人称呼你们为‘赛里斯’，波斯人管你们叫做‘桃花石’，现在阿拉伯人则叫你们‘契丹’，虽然名称各有所异，但唯一不能被否认的，就是你们是一个伟大的国度。在世界任何一个港口随便看看，北方的木材毛皮、非洲的野兽和奴隶、西方的石料和谷物比比皆是，但只有从遥远东方运来的瓷器和丝绸才叫奢侈品。”
杰森不明白餐桌上的话题怎么突然转变得这么快，只好沉闷机械地回答道：“那里……我也没去过。”
米海尔的话语突然变得声情并茂并且充满诱惑：“杰森朋友，相信我，我深深地理解你现在的心境，明知道自己祖上曾经居住的地方就在那里，却因为某种阻隔而无法前往，在这种痛苦面前，我们可以说是一样的……”
这间宅邸的布局并没显得过于华丽而令人分心，菜肴也没有过于精致使人不敢动手，周围仆人不多，在上菜完毕之后也纷纷退去。米海尔便坐在杰森旁边斜靠着椅背，随手抓着盘子里的食物，连这一番话语听来也像是酒过三巡后的无心之谈。
“约翰爵士，”就在杰森以为对方要把话茬引向正题的时候，米海尔却突然转向了野熊问道，“你此行东来肩负的任务，这么些日子完成得怎么样了？”
野熊便放下刀叉，表情拘谨地答道:“回阁下话，那些香料的价格一目了然，但我猜测我的领主肯定希望我能采购一些带回去……目前还没攒够钱……”
关于野熊的事情，杰森是知道的。当初卢森堡公爵丢下一句简单的口信“考察考察东方香料的生意”，就将这个憨厚的乡下骑士打发到了千里之外，两人都觉得若只是回去给公爵汇报价格是万不能令其满意的。但是胡椒的价格何其高昂，一桶胡椒相当于一桶半的银币，杰森也暗暗立誓要帮助这个可靠的朋友，哪怕用上各种歪门邪道的办法，比如出卖武力。
而米海尔，此时的表情绝不像是随口闲聊。他用手弹了弹桌面，用一种仅仅陈述事实的语调说道:“你知道，胡椒产于遥远的印度，而现在整个东方都囊括于一个帝国的版图之内了。没了印度人、波斯人和阿拉伯人的层层盘剥，这些货物的价格在未来也会趋于稳定。我最近恰巧进口了一批胡椒，价格低到你无法想象，等你们这次离开之时，我就派人给你们装车好了。”
野熊激动地站了起来:“阁下，这……这是我无法报答的恩情，我，不，我不能接受……”
米海尔便绕过椅子走到野熊面前，将他缓缓按回座位上，笑道:“就当是离别时的礼物，真的不算什么，这也是我们罗马人的习俗，你就不要推辞了。”
在安抚了野熊之后，米海尔又与旁人挨个说话，包含风趣，对他们的情况也是了若指掌。
“弗雷泽，在你的作品里，我最喜欢的就是那首《马克西姆夫人》，对了，你和奥利维亚有结婚的打算吗？”
“李小姐，希望你能够适应君士坦丁堡的生活，你那些奇妙的发明真是既实用又充满异域的美感，我无法对其赞扬更多。”
“瓦图图先生，你在家乡的英勇名声连我的朋友都有所听闻，我希望能见证你荣归故里的那一天。”
“戈尔斯基先生，最近可有雅科夫首领的消息吗？”
……
在米海尔这样与每个人都自来熟的情况之下，午餐很愉快地结束了，而当仆人们收拾好餐具再次离开后，杰森突然冒出一句突兀的问话：
“你派人监视我们多久了？”
这句问话如同一桶浇上热炭的冰水，令屋里的气氛立刻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