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深夜,金角酒馆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米沙举着烛台,例行巡视了一周,在确保了门窗都已锁好之后,朝着后面走去。在原本是酒馆后院的地方,如今开了一道拱门,连接着杰森出资新建的小楼侧院,在那里有他的一套房间,而原本在前面二楼的住所则腾给了两个新来的伙计。
妻子正在门边等待,黑暗中的火光一闪,一对中年男女便看见了彼此脸上的笑容。开春之后,査丽丝又有发福的迹象,两层下巴重叠着,原本的衣服也有些紧绷。但这一切在米沙眼中都显得那么自然可爱,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妻子的脸蛋,两人便搀扶着一同朝家走去。
“阿达拉睡了?”米沙问。
“恩。”査丽丝轻声说道,“这两天我都早早让她回房歇着。”
“……精神倒是健旺了许多。”米沙叹口气说道。
査丽丝知道丈夫这几天始终心神不宁,也知道这种心情与阿达拉被绑架有关,于是捏了捏他的手,道:“这个月的进账又提升了好几个点,现在这一晚上都快赶上以前一个礼拜的收入了,要放在去年,这种事情我想都不敢想……”
米沙便也平复了许多,“嗯”了一声,抬头望向二楼窗口透出的烛光,脚步也随之放缓。
看着那在黑暗中发光的窗户,这回轮到查丽丝叹气了:“唉,我就不明白,放着这么好的日子不过,一定要打打杀杀才行么?”
沉默良久,只听丈夫低声呢喃道:“那种日子我经历过……原来当水手的时候……不是什么人都能顶下来的,也没有人会喜欢干一辈子……”
老两口不再说话,沉默着摸回家中,不久之后便同时沉沉睡去,而那扇窗户里的争论此时还在继续。
那是杰森的客厅,密密麻麻坐满了人,酒馆和酒庄所有的战士几乎全部都在场。在各执一词的商讨之中,人们的目光不时会扫过桌上那封刚刚拆封的信件。
弗雷泽表情不忿地在窗口附近踱步徘徊,突然回头说道:“杰森,我还是那句话,这个雷蒙公爵不是什么好鸟。还记得水蛭死前说的话吗?好吧,就算那人说话是放屁,可之前酒馆里传言说的失踪孩童,你觉得能和雷蒙脱得了干系吗?哪个有爹有妈的孩子能被送去当角斗士!”
彼得洛夫斯基当即赞同:“没错,那家伙是个笑面虎。上次来咱们酒馆,他看都不看咱们一眼,怎么这回就突然想要拉拢杰森了?再说,我都把他那个什么远房小舅子枭首了,他居然还能那么镇定,这种人最好离得远远的。”
“再说咱们也不缺钱……”佛卡斯低声说道。虽然他没有像前两人那样在杰森面前毫不客气,但听见这话的人还是纷纷点头。
杰森平静地环顾四周,等待大家继续各抒己见。见他不开口,弗雷泽便继续劝道:“老兄,平时咱们干啥都是你拿主意,这回你就听我的吧!我太了解你了,你就是爱面子。跟这种人没必要讲交情,明天把礼物给他退回去,再写封信,就说你自从那天从角斗场回来就生了重病,医生说要静养三年。”
杰森抖开桌上的信纸,凑到蜡烛前再次细读一遍。那是用工整漂亮的花体字写的法文,言辞也很客气,大意是说城外某处有一伙盗贼的藏身点,因为地势高视野好,曾经对其发动的两次围剿都让对方跑掉了,希望依靠杰森的力量进行探查,若能替帝国剿灭那便是极佳的结果,或者至少能探明虚实,之后再配合帝国的军队协同进攻。
文章的最后专门提到,无论结果如何,公爵都愿意拿出一笔赏金来答谢他们,当然赏金的多寡取决于复命时的成绩。
“把咱们当成佣兵了吗?”杰森突然笑道。
“可不是咋滴!”彼得洛夫斯基一拍大腿附和道。
杰森突然朝着人群后面一指:“瓦图图,你说说你的看法。”
瓦图图一直站在房间的角落,对于这场争辩并未有参与的意图,但被杰森点名后,便也开门见山地说道:“我觉得,承诺就是承诺。”
有人沉默下来,彼得洛夫斯基想要争辩,但也没有想到合适的措辞。
就在这时,野熊开口了:“杰森,作为客人,我原本不该多嘴,但这件事情我还是觉得有些问题,梳理出来给你做参考。第一,一伙小小的盗贼,又距离城市那么远,哪里至于让雷蒙那个城防大臣如此重视?你知道,剿匪这种事情从来是赔本买卖,按照我们一般的想法,除非盗贼影响到了领主的核心利益,否则在欧洲我们基本都是放任的态度。”
“第二嘛,信上说盗贼盘踞在平原上的一个山丘,视野很好我是信的,可要说两次围剿都没有成果,我觉得那是把咱们当成外行了。就算对方见到帝国军队之后骑马逃跑,在整个平原上追逐起来,又怎么能逃过十字军骑士。”
列夫插嘴道:“而且趁他们逃跑,直接捣毁他们的据点不久完了。”
野熊摆摆手,继续说道:“再看信上提到‘赏金’一词就有四处,而且反复强调‘任何结果’,我觉得吧,他这是在给你传递一个信息:跟他干,有肉吃。”
“他以为他算老几!”彼得洛夫斯基嚷道。
杰森点点头,伸出手去拍了拍野熊的肩膀,表情依旧没有异样,转头问弗雷泽:“你觉得我会被小恩惠收买吗?”
弗雷泽说:“你不会,你就是太容易被人利用。”
杰森笑道:“请举例说明。”
弗雷泽愣了愣,舔着嘴唇强辩道:“在卢森堡……”
“救命之恩怎能不报?”
“那个鹰身女妖……”
“还不是因为你喝了迷幻酒?”
见老友哑口无言,杰森又问彼得洛夫斯基:“你的梦想是什么?”
“斩马者你干嘛突然问这个?”彼得洛夫斯基说,“明知故问,成为一名无敌的战士呗!”
“对呀。”杰森说,“那么你觉得佣兵和护院,哪个身份更接近你的目标呢?”
“呃……佣兵!不对不对,是护……不对,还是佣兵……可是……”愣小伙被自己憋得满脸通红。
“大约翰的分析,其实我在康茂德庄园就察觉到了。”杰森向野熊点了点头,“虽然当时只是一个难以捉摸的念头,但随后也在水蛭口中得到了证实。”
“朋友们,这几天我心里一直觉得不对劲,就像有块石头沉甸甸地压着,仔细回味时又难以理清思路。即便在阳光明媚的自家庭院里陪着女儿玩耍时,都有一股异样的不安时不时地浮现……直到今天早上从床上醒来时,我才突然明白……”
他停顿了一下,屋里的同伴都在静候下文:“弗雷泽,老朋友,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被‘怪眼’巴瑞虏做了人质,是我带着夏比镇的小伙子把你救出来的。米娅,我的爱人,咱们见面的时候,你正被拉格纳之盾绑在树上。戈尔斯基,我和雅科夫的见面,是在那场满地都是骑兵的战场伤。大约翰,瓦图图……不必多说了吧?”
“可是如今我们这财富又是从何而来呢?除了咱们从北边倒腾来的那批毛皮以外,这酒馆是奥利维亚送的,弗雷泽只是掌柜,那半月酒庄也是捡漏,你们难道不觉得这一切显得有些不对劲么?这些赠与的产业,难道就不算是某种恩惠?”
“我们是战士,朋友们。相信在座的除了弗雷泽有经商的经验外,我们对经营这些产业都是一窍不通,那么,为什么我们现在还在用我们完全不擅长的手艺谋生,而不是我们拿手的?一个目标是成为战士的人,为什么整天都在与顾客和账本打交道?”
“尤其是那天卡丽的事情之后,我才更加意识到我们正走向一条歧途。世道险恶,连君士坦丁堡都已不再是人间天堂了,看看那些从大竞技场后面长出来的庄稼吧,用单清棠的话说,那就是乱世的征兆,而我们却还在酒馆里醉生梦死,每天因为比昨天多赚了几个银币而沾沾自喜。”
“你们知道吗?当我穿着商人的丝绸长袍走进角斗场的休息室时,我发现自己身边全都是穿着铠甲的武士,哦,朋友们,当时的感觉,糟透了……”
“就像羊羔走进了狼穴?”瓦西里突然说道,引起大伙一阵笑声。
杰森也笑着点头:“没错,正是这种感觉。”
“可是……”彼得洛夫斯基犹豫着,“斩马者,你是说……咱们的酒庄,不要了吗?”
“要,为什么不要?”杰森走到墙边,举起兵器架上的陌刀在手里把玩,“战士每天都是要吃肉的,没有这些产业,咱们哪来的钱吃肉?”
弗雷泽又问:“那你要谁来打理你的庄园?”
杰森目光灼灼地看着吟游诗人,那表情简直就像色狼看见了美女:“我想你是知道答案的,老朋友。”
“我就知道我跑不掉……”弗雷泽气恼地捂住了脸。
又是一阵哄笑。这一回,因为心结被打开,大伙的笑声中透露出的是无比的轻松。杰森力掼双臂,将陌刀在空中一抖,那美丽却致命的大马士革刀钢顿时发出嗡嗡的龙鸣。
“那么我最后问一次。”他说道,音量并不算高,“你们究竟是喜欢听这金属的美妙吟唱,还是账本翻动的哗啦声?”
不消多说,十几把武器同时出鞘,伸向半空搭在一处,满屋的刀光剑影将烛火晃得左右摇曳。
“放心,雷蒙公爵那边,我心里有数。那帮僵尸一样的奴隶,我可不愿与之打交道……”
“明天一早出发,去信上的地址溜达一圈,能打过就打,打不过就撤。记住,这是实战演练,谁都不许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