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睡醒时，已经是下午了。杰森感觉头昏脑胀，肌肉酸痛，连下床走路都有些费劲。
窗外的鸟鸣声让他回想起在德国森林中苦行的日子，微风吹拂着床尾的纱帘，后背却不是坚硬冰冷的土地，而是柔软的鹅毛毯子。当年颠沛流离时渴望这种安定富足的日子，当真实现之后，却又感觉到闲逸正在让身体变得慵懒。
推开房门走出去，庭院里洒满了温暖的阳光。米娅正在教李芄兰玩一种棋类游戏，于是两张娇艳的面容同时转过来，朝着自己微笑。
卡丽原本蹲在草坪上玩耍，直接跑过来扑进杰森怀里，小脸在衣服上磨蹭着:“杰森大懒虫……”
“叫爸爸。”
“杰森！大懒虫杰森！”
“又不听话了是不是？”
把女儿扛在脖子上，一路走到前面的酒馆里，迎接他的便是更多的笑脸。
“杰森来了！”
“斩马者醒啦？”
“大老板！”
无论是朋友、熟人还是半生不熟的酒客，都在向自己致意。弗雷泽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要往前面柜台上领。
“这是什么？”杰森看着满地的东西问道。
弗雷泽说:“这都看不出来？礼物嘛。”
随后吟游诗人便开始介绍，这个是威尼斯商会送来的关切，那个是大法官巴西尔的小小心意和对上次事情的感谢，中间满满一箱是来自雷蒙公爵的歉意和问候，还有克莱芒伯爵、染坊商人迪亚哥还有艾维斯的父亲等人都有表示。
“等于说我现在也混迹于大人物的行列的？”杰森嘿嘿笑道。
回想昨晚，宛若隔世。
把水蛭关进铁处女里之后不久，城里的巡逻队就来了。那军官态度十分客气，只是确认了一下水蛭的身份，便命令手下人将尸体抬了出去。随后出现的治安官多明戈则是一副完全读不懂的复杂神色，不过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旁边静静看着。
艾维斯的那个胡搅蛮缠的妹妹也来了，至于她是怎么收到信的，杰森懒得去想。艾薇娅眼泪旺旺，虽然和哥哥的对话很含蓄，杰森还是听出了“我哥哥整天和杀人犯混在一起”的意思。
这宅子距离艾维斯的家并不远，他也很久没有回家住了，所以杰森劝他今晚不如就随妹妹回去陪陪父母，不过看起来那丫头似乎并不领情，临走时还不忘甩来一个白眼。
至于鲨鱼，在看到水蛭千疮百孔的尸体后反而更加平静了，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似的。杰森给他解开绳索以后，对方也只是默默离开，连句狠话都没留下。
从回忆转回现实，杰森看见酒馆外的道路上走来一个悠然的身影，定睛一看，是单清棠。这道士虽然穿着和当地人无二，却始终固执地保留着那显眼的发髻，一见面就开始打趣杰森:“成天到晚麻烦不断，幸亏你只是卖酒，要是跟我一样开个门面，三天两头出去跟人打架，生意还能做下去嘛？”
杰森便嘿嘿笑道:“这就是我的先见之明。怎么，这么早你就关门啦？”
“还不是听说了你的事儿。”老单捋着胡须说，“不来看看哪里过意得去。”
杰森拍个胸脯说:“没啥大碍，就是怕影响你做生意才没通知你。”
老单白了杰森一眼道:“你还知道。好在我手上有几个行会分配的订单，一时半会饿不死，今天也是找你要货款的，要不你以为我乐意跑这么远过来？”
杰森好奇道:“什么货款？”
老单拍拍背上的包袱，里面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声:“你是真的贵人多忘事，但你家那俩女娃肯定还记得。”
“我家的女娃？卡丽啊？”杰森问。
老单一巴掌拍在杰森肩上:“装什么傻！我说是那俩十八岁的大姑娘！”
杰森揉着肩膀痛苦道:“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啊。再说了，啥叫我家的，话可不能乱说……”
“都说这肌肉发达的人脑子不好使，一开始我还不信。”老单边说着，边往后院走，“像你这种有点产业，有点本事，人又不丑的小年轻，哪个不是娶好几个老婆。”
“咱们唐人的国家还有这种好事儿？”杰森瞪大了眼睛。
于是单清棠笑着指了指他:“就爱看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来到后院，正在陪卡丽荡秋千的米娅和芄兰一见到老单久围了上来。芄兰期待地问道:“单叔叔，上次你说你要闭关把那玩意彻底搞明白，难道真的成了吗？”
“这不是废话么？”老单得意地将包袱里的东西抖了一地，随后便蹲下开始摆弄起来。
单看这些零件，杰森完全无法想象那是个什么东西。他好奇地问米娅，后者伸出一根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李芄兰在一旁帮忙，竟然能将单清棠需要的零件准确地递在他手上。杰森见米娅也是满眼放光，于是只好去一边逗弄卡丽。
“单叔叔，这木榫制作得好精密呀，又是哪个首席木匠的杰作吗？”李芄兰问。
“嘿嘿，这回你就错了，这些都是你单叔叔我自己打造的。”
杰森插口问道:“木匠活你也会做？你到底还有多少瞒着我们的本事啊？”
单清棠头也不抬道:“作为一个道士，天文地理、星象占卜、草药医术、识人看相、诗词歌赋都应该‘略懂’才对……”
半信半疑间，杰森也就闭上了嘴，轻轻推着卡丽的秋千。明媚温暖的午后小院里，只有微风伴随着女童的欢笑，也将杰森的漫不经心和旁人的专心致志揉捏成一团金黄色的惬意。
他喜欢这样的阳光。毋庸置疑，他的童年就是在君士坦丁堡度过的。玩伴和挚友？完全记不得了。零散的记忆碎片里也不曾出现这样的形象，有的只是隐约能辨认出是父亲的人对自己的严厉训导，和另一个冷嘲热讽的青年。
故居？他甚至想都没想过要去寻找。这座城市如此庞大，就算有这样的想法，实施起来也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记忆中那种不愉快的感觉，哪怕再出现一丝，也是对如今这安宁生活的毁灭性打击。
有家，有业，有朋友，有爱人，一切都挺好。
除了……
“快试试！”李芄兰兴奋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在单清棠的手上，那堆散乱的零件已经奇迹般地组合成一件怪模怪样的物件。从外形上来看，杰森只能猜出是一把类似弩机的兵器。
米娅兴冲冲跑进屋里，扛着她平时练刀的木质假人出来，摆在了庭院的墙根处。
“都让开，卡丽别靠近，我来了啊！”单清棠说着话，左手托着那物件，右手抓住上端手柄前后快速拉动了三下，立即就有三支亮闪闪的弩箭接连飞出，“啪啪啪”三下，尽数钉在了木质假人身上。
“射速这么快？”在目睹这一场景之后，连杰森都来了兴致。他想要伸手过去，立即被米娅拍开了。
“轮到我了。”米娅白了他一眼，“你后面排队去。”
单清棠便乐呵呵地将那物件递给米娅，捻须说道：“诸葛连弩，原本只存在于记载中，若不是有芄兰的图纸，我也是不太相信的。书上说它‘一弩十矢俱发’，这诸葛卧龙，原本也是我辈心中神话般的存在，实在值得敬畏，值得敬畏啊！”
杰森不明白单清棠在嘀咕什么，便只仔细观察米娅的操作。只见这连弩的下半部分和普通弩机并无太大区别，只不过没有通常见到的扳机，而上半部分却是一个扁方的木匣，铁制的弩箭就从木匣顶端放入，一次可以排放十矢。
当米娅将木匣上的手柄朝前推时，木匣底端的缺口会将弩弦勾住。向后拉时，就如普通的弩机一样将弦张开。而最最精巧的，则是在手柄拉至尽头时，那缺口恰好旋转了一个角度，会把拉满的弩弦释放，于是矢槽中的铁矢就会被发射出去，木匣里的第二发铁矢就会再次落进槽中。
于是只要握住手柄不断前推、后拉，那弩矢发射的速度比最精锐的神射手还要快上三分。由于杠杆原理，米娅拉弦时的动作看起来毫不费力，完全不像这年头常见的那些弩手，需要用脚蹬着铁环，使尽腰力进行装填。
“这是咱唐人老祖宗的发明？”杰森看得连连咋舌，不禁感叹起人类无穷的智慧。单清棠和李芄兰相视一笑，说道：“这种东西，在我们老家只能算旁枝末节、奇淫巧技……”
“这都不算什么？”杰森问，“那究竟什么才是了不起的东西啊？”
单清棠道：“这个说来话就长了，修齐治平、风林火山、道法自然、缘起性空……唉，可惜，可惜啊……”
一开始老单的表情还是乐呵呵的，说到一半，脸色突然黯淡了下去，这句“可惜”说得沉痛无比，连卡丽也收敛了笑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不解地看着周围突然情绪低沉的大人们。杰森当然明白老单在惋惜什么，远在东方天际的心理上的故乡对他自己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但对老单来说却是实打实的痛苦记忆，他曾经生活在那样的国度里，目睹了那群与这周围截然不同的人所创造的辉煌……
和毁灭。
米娅一开始站得离假人比较近，在连射了十几箭后，重新装填了弹夹，朝后退了十步，再次试图瞄准。但是这一回大家却发现，射击的结果并不尽如人意，那些铁矢散射的面积开始变大，铁矢自身也开始在半空翻滚，很多砸在了后面的墙上，偶尔射中木人时也只能浅浅地刺入一层。
“是不是你不会瞄准啊？”
杰森终于找到了插手的机会，伸手一把抢过连弩，不顾米娅的抗议，开始试着瞄准射击。在反复试验了几十次之后，两人得出了一个结论：为了提高射速，诸葛连弩是牺牲了一部分威力和精确度的。
就如同弓也分步弓和骑弓一样，远程武器的各项指标，如射程、射速、杀伤力、准头、造价等等，实际上是一块总量不变的蛋糕的不同切法。追求威力和射程的长弓就必须拥有更长的弓身，而当加长到一定程度之后，骑在马背上就难以施展开了。对于诸葛连弩来说，如此精密的设计必然导致它的造价不菲，而追求极限的射速又使得铁矢难以破甲，难怪最终没有被普及。
当然，陌刀也是如此。
杰森扬了扬眉毛，一开始的兴奋逐渐冷却下去，虽然谈不上沮丧，倒也明白世界上没有无敌的兵器，否则怎能遏制人类无休止的野心。
“可惜不适合正面战场，拿给姑娘们防身倒是不错。老单，跟我出去喝酒吧，这笔订单你肯定拿到了，不过价钱如何就要看你的酒量了。”
“道爷我奉陪到底！”单清棠顿时变得气势十足。
“不，杰森你说错了。”米娅突然回过头来，脸上带着神秘的笑意，“单叔叔，我需要你再做几个改进。第一，把整个弩机缩小。第二……”
“还缩小？那不是威力更不行了么？”杰森和单清棠异口同声问道。
“嘻嘻，对呀。”米娅无所谓地笑道，纤指在连弩上轻轻抚摸着，就像在把玩一块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