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在日落之后就会关闭,所以杰森决定绕道加拉太区,先回酒馆安顿老弱妇孺。
一天没有开张营业,黑灯瞎火的酒馆门口却围着不少人,都是附近熟稔的街坊,其中就包括修道院长艾瑞克斯。
这个正直热心的中年人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焦急的表情溢于言表,见到杰森之后喜形于色地问道:“人找到了吗?啊,阿达拉你在这,孩子你没事吧?还有卡丽……哦哦,她睡着了……仁慈的主保佑,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杰森之前就听说修道院长为了阻止绑架者而被刺伤的事情,此时借着火光看见他和其他街坊那关切的面容,心中一阵阵暖流向上翻涌。他朝四周深深地鞠上一躬,温声说道:“感谢诸位,今天的事让大家担忧了,好在两个孩子已经安全,只是受了些惊吓。请原谅我们现在不能招待大家,改日一定设宴答谢众位的好意。”
街坊们便客气几句,让小姑娘们多多休息,不久之后也都渐渐散去,只剩修道院长仍在门口盘桓。
看着卡丽和阿达拉在床上沉沉睡去后,杰森让妇女和老人悉心照顾着,又安排了几个酒庄护卫留守,随后便带着其余精壮青年准备出发。
修道院长见状凑了过来:“是水蛭,对吗?”
“没错。”杰森点头,“你怎么知道的?”
“从黑狼的遭遇猜出来的……”修道院长犹豫着说道,“上次你们打架之后不久,黑狼来找过我,希望能在我们的诵经声中寻求心灵的平静。我当时觉得这附近认识他的人太多,会有麻烦,于是写信把他推荐给了主城区的另一家修道院,但没过多久就听说他失踪了……”
“我当时就猜测是水蛭干的。那家伙锱铢必较,绝对会把这种悔悟的行为视做背叛……那个蒙古人,他怎么样了?”
杰森沉声说道:“再见面时,他还穿着修士的衣服,但,已经连人都算不上了。”
在修道院长的沉默中,米娅也牵来了杰森的白马。十几名勇士在马上整装静立,等待杰森下达出发的命令。
“杰森……”修道院长在黑暗中轻轻叫道。
“你想要阻止我吗?”杰森回头,“他是前圣殿骑士团成员,而我则是上帝之鞭,基督徒的克星,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修道院长犹豫半晌,最后说道:“我祝福你此行成功,不要让那人再有任何作恶的机会。”
杰森郑重地说:“如果这是主的意愿,那它就必将实现。”
“驾!”纷乱的马蹄声击碎夜幕的沉闷,在这片房屋低矮的居民区中回荡,带着无穷的怒意逐渐远去。
“越来越不太平了……”在一间稍微显得体面些的宅子中,一个热那亚商人对他的同伴这样说道。而他的同伴则微微抬了抬眼皮,将书桌上的那卷信件仔细收起,封泥上的双头鹰标记赫然在目。
在市政厅附近的一间兵营里,多明戈突然抛下手中的卷宗,冲到门外朝人喊道:“给我备马,快!”
门外两个值夜的士兵懒洋洋地问道:“长官呐,这么晚了要去哪呢?”
“难道你没听见外面的马蹄声么?”多明戈气不打一处来,“我要去看看!”
“这附近经常有人骑马路过的嘛!”其中一个士兵不耐烦地嘟囔道,“一惊一乍,真受不了……”
奥图罗被马蹄声惊醒,从棚屋里走出来时,看见一帮杀气腾腾的骑兵正朝渡口驰来,不禁吓了一跳。当看见领头的那匹纯白突厥战马后,心情才稍稍安定。
“奥图罗,是我。让你的兄弟辛苦一趟,所有的船全部开动起来!”杰森说道,面沉似水。
“好的,好的!”奥图罗察言观色,知道杰森的心情正极度糟糕。早上艾维斯送信时也向自己透露过一些细情,此时却忍住了多嘴的欲。
“上船吧,马缰递给我。”他已经习惯了亲自替杰森撑船,旁边的几艘渡船也很快站满了人马,压得吃水线极高。
“杀人去啊?”直到渡船即将抵达对岸,奥图罗才试着打破沉默这样问道,那语气就和“看戏去啊”或者“洗澡去啊”听起来一样轻松,而杰森也只用了一句简短的“没错”回答。
“玩得开心!”目送这群人上岸后扬长而去,走私头子挥手这样说道,心里庆幸自己当初没有选择和杰森为敌。
骑兵排成一列纵队,沿着君士坦丁堡的主干道疾驰。经过威尼斯商会大厅门口时,租界的佣兵想要拦路询问,当看清是副会长的朋友杰森后便立刻侧身放行。
利奥在二楼窗口注视着这队骑兵,从中看到了杰森的身影,心中正暗自纳闷。租界总督去赶赴雷蒙公爵的宴会了,商会会长则刚刚从皇帝陛下举行的拍卖会上回来,这两个地方发生的事情还未在人群中传开。
而街道尽头的染坊门口,染商迪亚哥则举起双手高呼了一声“耶!”。邻居围上来询问时,他便故作玄虚地笑道:“有人要倒霉了……等着瞧吧……”
豪华的宅院大门紧闭,门外的墙壁上,有一部分已经刷上了新鲜的涂料。这地方在染坊商人和妓院老板同时宣布退出竞争后,毫无悬念地归属了大法官巴西尔。
然而装修和清理仍需要一段时间,这里现在尚处于闲置状态,白天忙碌的泥瓦匠和清洁工此时也已经歇工,阴森的气氛再次笼罩其中。
侧门上留有新鲜的手印,杰森点点头,知道雷蒙公爵的情报还算可信。举着火把推门而入,只见前庭已经被清扫得比较整洁,而后院还是杂乱依旧。
衣角扫过荒草,发出莎莎的声响,原本的道路几乎完全看不清楚。彼得洛夫斯基暗骂一句,放低火把想要看清前路,却被杰森伸手制止。
“小心点,别失了火。”他说,“跟在我后面就行。”
寂静中的声响惊动了对方,影影绰绰从草丛里站起十几个人,无论是束腰短衫还是手里的短剑,在杰森眼里都是无比的熟悉。
再走近些,火光爬上他们的脸,那股子惊惧和迟疑全部落入眼底。杰森于是伸出手来,接过瓦图图递上的陌刀。
“要试试吗?”他说,“这柄武器刚刚问世,还没拿人血祭奠过。”
对方默契地沉默着,有人想要让路,看了一眼同伴后,最终忍住了。
“我记得你。”杰森指向其中一人,“上次我一剑割在你的小腿上,伤口这么快就愈合了?”
“还有你,我记得你当时整个身体趴在地上,才没被战车的卷镰击中。怎么,是不是不太服气?”
“忠心耿耿,嗯?既然他这么值得追随,那为什么现在只剩你们这几个人在这里?”
杰森注意到有人的目光开始黯淡了下去,于是伸出三个指头说道:“最后的机会,三……”
“二……”
“一!”
彼得洛夫斯基带头冲了上去。在上一次酒馆外的战斗中,他那威猛的形象早已给这帮人留下了深刻的映像,来到君士坦丁堡以后,他又刻意留出了棕色的大胡子。一秒之后,其余的战士也紧跟而上,一柄柄战斧结成了刃墙。
而对面的黑帮喽啰,还没等罗斯人冲到近前就开始溃逃,全程未曾发出一声呐喊。
再往前走,便听见有隐约的争吵声传来。拐弯过后,在一团篝火的旁边,那是争得面红耳赤的鲨鱼和棕熊。
“你一开始不也乐在其中吗?”棕熊这样说道。
“那是因为老大让我那样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乐在其中了?”鲨鱼咬着牙,两眼瞪着他的伙伴。
“哈!别以为我不知道!”棕熊不屑地笑道,“那套蒙古蛮子的说辞,完全是你自己设计的。我知道,你的老家被蒙古人屠城了,你这么多年的仇恨都没机会释放。当时你的演讲让我觉得,你不去当个戏剧演员简直可惜了。”
“你他妈扯到哪里去了?”鲨鱼怒道,“再怎么说,黑狼也是咱们多年的兄弟,老大不该这样对他!”
棕熊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呸,他就是个废物,当初牛皮吹的那么响,整个加拉太区的生意都攥在手里,结果怎么样?事情搞砸了,把老大拉下水,自己却跑到修道院里躲起来!”
“你又好到哪里去?”鲨鱼道,“你磨坊里那点破事,连个毛没长齐的小子都能揭发出来,要不是我给老大出主意摆平,你跟黑狼也他妈没两样!”
棕熊嘲弄地笑道:“是,是,你是老大身边的智囊,那又怎么样?现在咱们的产业全都丢了,你那些算账的本事还有个屁用?”
鲨鱼叹气说道:“这么说,你一点都没觉得老大有错了。”
“没有啊,我现在感觉好得很。”棕熊把手指关节捏得啪啪响,“精力充沛,力量无穷,人见人怕……”
拐角处,有人举着火把走出来:“喂,你们说谁毛没长齐呢?”那是艾维斯的声音。
棕熊“嘿嘿”笑着迎上来,鲨鱼却眼皮都不抬地继续盘腿坐在地上。杰森这边的战士一横列排开,杰森便问道:“你们外面那群兄弟已经跑啦,你俩在干嘛呢?”
“等你呀。”棕熊说,“杰森我还真是有点佩服你,我那黑狼兄弟才把你打得爬都爬不起来,结果这么快又生龙活虎了,你吃的是什么药,给我推荐一下呗?”
彼得洛夫斯基喝道:“少废话,你们头儿在哪呢?”
棕熊啧舌连连:“好凶的气魄。喂杰森,我知道你现在疲惫不堪,我也不想占你便宜,不如这样吧,你就派你的跟班来跟我一对一决斗。也不说赌注了,至死方休我们赌命,如何?”
艾维斯当即站出来,长剑已经在手,并不说话,绕着棕熊转了半圈。
“哈,艾维斯……”棕熊跃跃欲试,“上回输给你,我还一直想挽回面子呢,终于能让我有机会……啊!!!”
随着一声“啊”,棕熊后背上突然中了戈尔斯基的冷箭,他恼怒地转过头去,身侧立即被艾维斯的剑刺穿。
“无耻……”他口中吐血,随即瘫软在地。
“比你们差远了。”艾维斯说道。
只剩下一个鲨鱼了,这个阿拉伯人对于杰森一伙人的暗算并没有太过惊讶,仍然坐在地上不动,看向这边的眼神也无比复杂。杰森对他说道:“我刚才听你说,你对水蛭的行径有些不满?”
“对啊。”鲨鱼答道,歪过了头。
“那不如就告诉我,他现在在哪。”杰森说。
“你猜我会不会说呢?”鲨鱼脸色平静。
杰森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我记得,以前咱们交手,你每次都是轻飘飘地退开,那是什么特殊技巧?”
鲨鱼想了想:“没什么技巧,我老家的风很大,小时候我就喜欢撑开厚斗篷感受快要被风刮走的感觉……”
“我还以为是萨珊古武术呢,这样就放心了。”杰森说着挥了挥手,有人上去把鲨鱼捆了个严实。
鲨鱼并不反抗,反而笑道:“捆我我也不会说的,虽然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但你们只是徒劳一场罢了,不信就……”
不等他说话,杰森便径直走到旁边深草之中,用力掀开了一道暗门。
“我之前来过这里。”看着鲨鱼哑口无言的模样,杰森笑着解释道。
地牢里的血腥味还是那么浓郁,火炬的光芒也摇曳着变得暗淡了些,在那片由凝固的血液铺就的“地毯”对面,水蛭,纪尧姆·塞泽尔就坐在他的椅子上,悠然吃着一碗羊血汤。
“真是扫兴……”他那阴森冷峻的声音在地牢的墙壁间回荡,“连享用晚餐的时间都不给,猴急地就像憋了几个月的嫖客。”
杰森的怒意渐渐燃起:“如果你是那个女,那么全世界的嫖客都宁可去修道院和母羊交!”
水蛭将碗里的汤水一饮而尽,砸吧着嘴说道:“我以为来得会是雷蒙公爵,结果你却比他先到,这说明他已经彻底放弃我了……”
“哈哈,高明的政客真是可怕。他早就想招揽你,而我所做的一切也都在替他完成这个愿望,现在他终于实现了,而且同样是利用我……瞧,这是不是有点讽刺呢?”
“在我为他做了那么多之后,他终于开始觉得我已经没有价值了。别得意,杰森,就是下一个。”
说到“下一个”的时候,水蛭眼中突然冒出精光,长剑从腰间出鞘,自下而上斩出。而在瞬间的交击之后,那柄锈迹斑斑的剑也被陌刀直接磕飞,深深地嵌进了血泥之中。
“真不知道这么弱的身体是怎么当上黑帮老大的。”杰森说着,一手掐住了水蛭的脖子,“还是心中阴暗的鬼点子把曾经圣殿骑士的本领全部驱散出了你的身体?无所谓了!”
水蛭被掐得满脸通红,这恐怕是他苍白的皮肤上第一次出现血色。他用那只浑浊的眼球盯着杰森,挣扎着说出最后的话语:“我……等着……你!”
“老子……”杰森拖着他的身体走到门边,在那里,铁女的盖板已被掀开。
“没空!”随着杰森一声怒喝,那个枯槁的身影被狠狠丢进了铁女中,然后,看也不看地,盖板就被杰森用力摔上,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惨叫声从里面传来,直立的铁女剧烈摇晃了好一阵,最终还是彻底没了动静。
有血从下面流出,汇入脚下猩红的地毯。人们知道,这血液终将会干涸凝固,成为平整地毯的一部分,从此再也不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