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队骑兵全部顶盔掼甲,手里握着粗壮的骑枪,若不是看到艾维斯已经减速,他们很有可能直接将骑枪放平摆出作战姿态。
雷蒙公爵越众而出,副官紧随其后,对杰森喝道:“市民,在将军面前收起你的武器!”
杰森收剑。雷蒙看也不看他,只对艾维斯说道:“上次的赎罪金我还没收到,这次又碰上你当街行凶,你可真是个惹祸精啊,阿方索的儿子!”
“当街行凶?”艾维斯说,“不将军,你误会了,我们只是正当防卫而已。你看不见吗?他们派了上百人围殴一个酒馆老板。”
雷蒙遥望着躺了一地的人,不由开始掂量起杰森的身份来。只见这亚洲人身量不高,在牛高马大的欧洲人面前毫不出众,但是浑身肌肉紧绷,目中精光闪闪,满脸的不羁,而且竟还有几分儒雅冲和的风度,这就和以前见过的蒙古人完全不同。
再看这人背上那剑,至今仍在向下淌着鲜血,剑刃缺口处甚至还挂着几缕肉丝。还有那拉车的马,绝对都是最顶级的阿拉伯战马,连自己的坐骑也逊色三分。
“恐怕帝国最强的武士也不过如此了。”雷蒙想道,一时没有说话。
水蛭咳嗽一声,在雷蒙耳边嘀咕道:“他们强行释放了您的二十多个奴隶。”
雷蒙冷哼一声,不悦之色顿时显露,对艾维斯说道:“你这是第二次和纪尧姆产生冲突了,而且还闹出了人命,恐怕我必须要把你们带回军营审问。”
不等艾维斯说话,杰森抢先说道:“不如就在我的酒馆里审问好了。”
副官喝道:“这里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吗?”
杰森一指道路尽头,微笑道:“恐怕那几位先生喝不惯你们军营的酒。”
雷蒙回头望去,见一辆拉货的马车徐徐前来,车上坐着几个熟悉的面孔:威尼斯商会的副会长利奥,帝国前任大法官巴西尔,还有……君士坦丁堡普世牧首奥托里安。
……
跨过一地的尸体,避开砖头和石块,满目疮痍的金角酒馆迎来了开张以来最尊贵的客人。
将军、牧首、法官、商业巨头分坐在后院的四角,身边带着各自的仆人或护卫,使得酒馆的主人都只能站在一旁。
“那么,”雷蒙将军率先发话了,“各位都看见了,这是一次严重的治安事件,还是交给我们军方处理吧。”
“不知道将军打算怎么处理?”利奥问道。虽然威尼斯人的身份让他不用买对方的面子,不过精明的商人依然没有选择开门见山。
雷蒙昂然说道:“我会在取证之后再做最后决定,但是这场惨剧的死者,毫无疑问都要算在这个名叫杰森的蒙古人头上。”
他看了一眼水蛭,又说:“不过,纪尧姆也有不小的问题,比如私闯民宅和毁坏财产,他恐怕少不了一笔罚金。”
大法官开口道:“将军口口声声说取证,却已经在心里做出了武断的判决,这恐怕算不得公正吧?”
雷蒙面无表情地说:“这么多尸体躺在外面,还不够作为证据吗?”
大法官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又说:“还是让我们听听当事人怎么说吧。”
弗雷泽当即站出来,口齿伶俐地说道:“尊敬的法官阁下,尊敬的牧首阁下,鄙人是这间酒馆的老板。就在不久前,这位塞泽尔先生带了一群凶恶的打手,扬言要毁掉我的酒馆。他们先是用石头砸,然后拿着短剑冲进院子。幸好上帝保佑,我们守住了自己的产业。”
这时,克莱芒捂着脑袋从楼上走下来,抬头看到一帮大佬时吃了一惊,问道:“你们……商议什么呢?”
利奥认得这个加拉太区的税吏,微笑着冲他招手问道:“克莱芒,脑袋怎么了?”
“唔,被石头砸了……没事,不严重。”克莱芒说道。
大法官说:“瞧,我们来了一个目击者。克莱芒阁下,你能说说这场酒吧斗殴的过程吗?”
克莱芒目睹了一切,至今还没从惊骇中平息下来。这哪里是什么酒吧斗殴,分明就是一场教科书式的战斗范例啊!投石索、火油罐、战舞、卷镰战车全都用上了,诱敌深入、声东击西、包围与反包围、奇兵致胜这些战术层出不穷……
他嚅嗫着不知从何说起,突然迎上了雷蒙公爵凌厉的目光。其实在场众人身份都不低,但只有这位城防大臣对他威慑力最大,毕竟都是官僚系统的人。
于是克莱芒整顿心神,指着杰森说道:“我看到这个蒙古人把一个男人绑在十字架上,这些撒拉逊人还用火油和战斧杀了不少罗马市民。”
雷蒙公爵似乎对克莱芒的措辞很满意,扬眉笑了一下。围观的酒馆众人不满地喧闹起来,杰森挥手制止了他们。
大法官又问:“那么克莱芒阁下,你知道这场冲突的原因吗?”
克莱芒看到雷蒙赞许的目光,顿时有了底气,昂着头说道:“我听到他们的谈话,大概因为这些撒拉逊人原本是塞泽尔先生的奴隶,被他们毫无理由地抢夺……”
“够了!”突然一声爆喝打断了克莱芒的话,只见野熊推开众人走上前,铁塔般的身躯矗立在院子中央,掀开斗篷露出背上的鞭痕质问道:“难道我也是撒拉逊奴隶吗?作为神圣罗马帝国卢森堡公爵麾下的庭臣,我为什么要遭受被奴役的命运?”
这个日耳曼巨汉的出现让众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他背上鲜红的伤疤更是触目惊心。一直垂眉闭目的普世牧首突然睁开了眼睛,右手三指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说道:“没有一个基督徒理应成为奴隶,这是一桩严重的罪行。”
野熊又指了指其他奴隶,他们纷纷效仿野熊脱下外衣,露出满身伤痕。野熊说道:“牧首阁下,我是一名准骑士,也曾通读《圣经》。即便是撒拉逊奴隶,受到这样的虐待,合理吗?”
牧首看了一眼那些奴隶的身体,虽然并不感兴趣,但依旧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这违背了基督的教诲。”
在拉丁帝国的统治下,东正教会被罗马天主教廷压制得太久了。作为东正教会的领袖,牧首急需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
“还有一件事。”利奥从怀里掏出半块面包丢在桌上,“塞泽尔先生,你的面包坊居然在面粉里掺杂这么多木屑?要是在我们威尼斯,你这种行为将受到最严厉的处罚,不仅会被吊销营业资格,而且要在耻辱架上锁上三天三夜!”
在众人敌视的目光中,水蛭的脸变成了绿色。那是半块松软的白面包,一看就是专供有钱人食用的高档货,上面还有伊琳娜面包坊的标记。在面包的断面上,密密麻麻的深色木屑一眼可见。他第一个念头是手下人阳奉阴违,没有听从他只许在黑面包中掺假的命令,却哪里能想到这是米娅的杰作?
“当然,也许君士坦丁堡有完全不同的法律,”利奥话里讽刺的意味十分露骨,“毕竟你们自诩为文明人。”
巴西尔大法官按捺不住,站起身来说道:“罗马人当然也不会姑息这种严重的罪行。我提议,立即将纪尧姆·塞泽尔羁押,他的一切财产全部冻结。我将主持一场公正的全民法庭,正式审判他。”
修道院长一直站在牧首身旁,这时突然说道:“我建议召开宗教法庭,亵渎我主的行为必须得到惩罚。”
“还是全民法庭比较好。”大法官说。
“不,宗教法庭更有力度。”修道院长丝毫不让。
“全民法庭!”
“宗教法庭!”
两人为此争执不休时,雷蒙脸色阴沉,水蛭目光闪躲,酒馆众人则彻底扬眉吐气。现在居然有两股势力争着要审判水蛭,这对水蛭来说也算是前所未有的“荣耀”了。
普世牧首威胁道:“如果不让教会来审判这人,我将保留给罗马教皇写信陈述此事的权利!”看来他为了发扬教会的威名已经做好了抛开老脸的准备。
大法官一时词穷,抗议道:“如果不让我……我就,我就……就算教皇也不能干涉司法公正,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
雷蒙公爵此时不敢再表露一丝袒护之情,小心翼翼问道:“二位,先让我把罪犯控制起来,你们回去慢慢商量如何?”
大法官和牧首同时点头。雷蒙指着水蛭对部下士兵喝道:“给我抓回去!”
一场好戏至此终于落幕。克莱芒屁颠屁颠跟在雷蒙身后,雷蒙却对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带着士兵扬长而去。
利奥热情地拉着杰森的手说:“恭喜你了。今天过后你必全城扬名。”
杰森道:“多亏你帮忙,否则我现在就成阶下囚了。”
利奥哈哈笑道:“我们是合作伙伴,不是吗?倒是那两位,心里不知道对你有多感激呢!”
“那两位”当然指的就是法官和牧首。大法官经过杰森身旁时,朝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而牧首虽然自持身份没有朝他打招呼,修道院长却满脸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杰森看到克莱芒一脸落寞的样子,于是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恭恭敬敬地送他离开。
弗雷泽见这个软蛋官员突然转悲为喜,奇怪地问杰森:“你跟他说什么啦?”
“没什么。”杰森神秘地笑道,“只是说了我未来的计划。”
见弗雷泽不满于自己的故弄玄虚,杰森又说:“我告诉他,如果他是雷蒙,那我就是他的水蛭,保着我,他的钱袋就能一直鼓囊囊的……”
果然没过多久,从市政厅方向来了一群劳工,二话不说开始收拾酒馆内外的尸体和垃圾。弗雷泽惊奇不已,上前问他们,对方只说是克莱芒派来的。
十字架上,黑狼两眼乌黑,看向杰森的目光中早已没了任何傲慢。杰森割开他手脚的绳索,他啪叽一声摔在地上,爬起来后沉声问道:“你还打算怎么折磨我?”
“这算折磨吗?”杰森淡淡说道,“基督当初是被钉在十字架上,而不是绳子捆。比起希洛修斯的遭遇来,你这一夜简直就是贵族享受,连你脑袋上的包都是你们自己人砸的。”
黑狼干脆盘腿坐在了地上,说:“我有什么错?只不过是跟错了人而已。今天我才看明白,我在老大眼里只是一把战刀,一条猎犬,没用的时候就被丢在一边。啥也别说了,你杀了我吧!”
杰森冷哼一声:“你没有错?你抓了无辜的女人,强迫她们干肮脏的事情,没有错?你张口闭口把毁灭挂在嘴上,没有错?你拿种族屠杀的话语当做口头禅,没有错?”
“你觉得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别人的命令,自己只是战刀和猎犬,难道你自己对是非没有判断吗?随意践踏别人的自由和生命,满手都是罪孽,到最后一死就能赎罪吗?”
杰森越说越激动,最后揪住黑狼的领子,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就算是草原上的黑狼,吃饱以后也不会无故杀戮黄羊。你就算死了,长生天也不会接纳如此贪婪的灵魂!”
黑狼浑身一震,猛然后退了两步,目光迷离地看着杰森。
杰森再也不看他,转身一扬手道:“快滚,不想再看到你这张大脸。”
回到酒馆后,众人全部围了过来。野熊给杰森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哈哈笑道:“我就知道,跟你一起干仗绝对过瘾!”
没有人身上不挂彩,妓院救出的姑娘正在给大家裹伤。奴隶们看杰森的目光中满是敬佩,罗斯人则豪情万丈,一副“我们没给斩马者丢脸”的表情。
墙角有一具死尸,那是陶匠。他身上被刺了七八刀,鲜血浸透了衣服,眼睛已经被人合上了。杰森默哀了一会,对大家说:“按照穆斯林的葬礼习俗办吧。”
上楼,推门。
米娅独自坐在床头,衣服脱了半边,正用一条麻布缠裹伤口,杰森进来时她头也不抬。
“我到处找你,当时你是怎么逃脱的?”杰森问道。
“踩人,翻墙。”米娅说道,手上不停。
杰森见她左手不方便,只能用牙齿咬着绷带,于是伸手来帮忙,却被姑娘扭身躲开。
杰森叹了口气说道:“当时二楼有人袭击她们,我不得不出手。”
“我知道。”米娅刺啦一声扯断绷带。
“你是个战士,而她却无力反抗,我不得不这么做。”杰森又说,口中这个“她”当然不是指朵哈。
“你做得没错。”米娅说道,“毕竟她是你的未婚妻。”
“我,没想过这个……”杰森失神地看着她胸前一抹雪白,顿时词穷。
米娅抬起头,淡淡问道:“看够了吗?”
杰森赶紧扭过头去,听到背后米娅又说:“我要睡觉了,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