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森推开房门伸了个懒腰,户外清新而冰冷的空气沁人肺腑。天刚蒙蒙亮,已经有仆人开始忙碌,担着空桶去山下挑水,或者在厨房里生火添柴。
酒庄总体上还是井井有条的。对于负责起居的仆人来说,即便主人不在,其他人也总要吃喝拉撒,他们每日的工作不可能有懈怠的机会。食物从附近的农场购买,偶尔也要进城去添置蜡烛、纸张、调味料这样的货物,进货的数量和频率也都有了惯例,无需随时叮嘱。
大多数果农也兼任酿酒师的工作,反正按照四季时令做事便好。眼下葡萄老枝发了新芽,他们便要进行摘选,浇水施肥,过段时间更要进行修剪摘心,留下壮枝,而酒窖里的陈酒则暂时不必多费心思。到了葡萄收获之后,更多的精力才会转到酿造、保存上去。
账目大致是清楚的,连杰森这种算术极差之人也能一目了然。支出用红色书写,收入用黑色,也和实际数目没有出入。名目一栏填写的内容字迹工整,从中能看出管家做事的风格。只不过杰森与那希腊文互不相识,只能从阿拉伯数字上猜测,最近的收入是来自弗雷泽的金角酒馆。
那间密室已经被清理干净,除了墙上被熏得焦黑之外,根本看不出来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负责清扫院子的老仆人告诉他,那些尸体只用撮箕就全部运了出去,不过还是从灰烬中整理出一大堆兵器铠甲和钱币,他们也没敢动,洗干净后全部保存了起来。
“这倒是好消息。”
杰森粗略数了数那堆钱币,足有两百多枚,当然其中一少半是弗雷泽缴纳给夜莺的“庄稼税”。
弗雷泽昨天只在酒庄盘桓片刻就赶回了酒馆。想想那天的事,这包钱币被弗雷泽丢给黑人后,在黑人身上还没捂热乎,就成了骨灰之中最亮眼的陪衬。
钱币啊!你们是不是在用这种光芒闪耀的方式嘲笑着人类的脆弱呢?
总之,现在好歹活得像个人了。有居所,有车马,需要操心的也不再是林子里的野果够不够填饱肚子,或者有没有人在背后追杀这样的问题。
卖酒嘛,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得喝酒不是?赚多赚少总是赚,还能坏到哪里去呢?何况根据账本的记录,整个酒庄就算坐吃山空也要吃上好一阵子呢……
太阳升起之后,所有人都聚集在院子里等待杰森。被救出的奴隶和罗斯姑娘大致也明白了这地方在今后一段时间会是自己的家,也都拿出了对他们来说最佳的精神面貌。
“我……苦想了一夜。”杰森走到众人面前,尴尬地笑了一下,“想到了一个办法,也不知行不行。”
大家屏息聆听,这种被关注的感觉竟让他手足无措,甚至有些羞赧。
“那就是,原来大家怎么干的,以后还怎么干……”
议论声悄然而起,索菲亚“噗嗤”笑出了声,彼得洛夫斯基原本坚挺的胸膛也不自觉地泄了气。罗斯青年对杰森的佩服是发自内心的,在酒庄这件事上也自然而然地以为他能安排得漂亮,谁想到居然是这样一句。
倒是戈尔斯基狠狠地敲了一下儿子和旁边几人的脑袋:“昨天杰森问起谁愿意担任管家的时候,你们不也一个个往后缩吗?”
杰森忙又说:“别急别急,我还没说完……”
众人止住议论后,他继续说道:“经营这种事,我本来是不懂的,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不要过多插手的好。我问过了,在照料起居这方面,原本就有人在操心……”
杰森看向老仆人,后者犹豫着点了点头。
“葡萄这边呢,我听说有个外号叫‘风信鸡’的先生,对天气的预判很准,地里的经验又丰富,大伙都相信他……”
一个面色黝黑的中年人被推了出来,对着杰森憨憨地笑着。杰森于是问他:“以后你就带着大家下地干活,还有以后的酿酒,行吗?”
“额,我行吗?”那中年汉子不自信地左顾右盼。
“我看行!”
“叔,就是你啦……”
看起来汉子的人缘还是不错的,杰森把他和老仆人拉在一起,笑着对他们说:“那以后就拜托二位了,你们各管各的,凡事都按以前的规矩来,有事跟我说。”
彼得洛夫斯基急忙问道:“那我呢,那我呢?”
杰森在罗斯人面前就显得轻松很多,伸手弹了彼得一个脑瓜崩后说道:“你说过,你的目标是铠甲头盔大斧子,这个庄园也需要一些护卫,我干脆让你们一步到位。后院有一批骑士团留下的锁甲,一会去挑挑,捡合身的穿。不过这个护卫首领嘛……”
他在这事上犯了难,野熊、戈尔斯基、瓦图图,各有各的本事,自己也不愿落下一个任人唯亲的口实,于是先看向了瓦图图。
黑人战士连忙摇头,手脚一通比划,表示自己没有这个心思,宁愿陪在杰森身旁当个贴身侍卫。
“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哪里需要侍卫。”杰森说,紧接着询问野熊:“那么,约翰?你这个准骑士可不要拒绝……”
野熊也摇头笑道:“我迟早还是要回卢森堡的……”
杰森一拍额头,也发觉了自己的孟浪。野熊是有封君的人,若是答应下来,岂不是和他成了上下级关系?自己只想着与人客气,却忘了这胡乱指派职务的行为更加不礼貌。
野熊看出了杰森的窘迫,哈哈笑着搂住他的肩膀说:“老弟别多想,我这人农夫出身,从没带过兵,连仆人都没一个,打架就是闷头冲在前头,你放心把护卫交给我来指挥吗?真要有事了,都学我冲出去追敌人二里地,反倒把守卫庄园的职责忘了个一干二净……哈哈,不成不成!”
杰森也笑了,随后转向戈尔斯基,还没说话,就见神射手把杰森拉到一旁低声说道:“斩马者,我倒是觉得可以让我儿子试试。”
杰森笑而不语,静静等着对方的解释。在他眼里,这个神射手的心思就如他的眼睛一样敏锐,当初劝说自己留在屋中时就能一语中的,后来伴随自己身边,话语始终不多,却每每能发现问题关键。说实话,杰森对他是很佩服的。
只听戈尔斯基继续说道:“要说是私心呢,我也不是没有。他妈妈去世的时候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孩子,这么多年我四处游荡,对他也缺乏管教。他性子急躁,却不是朝三暮四的人,其他几个孩子又服他,其实是最有佣兵首领样的。不如借这个机会磨炼一下他,说不定将来真能派上用场。”
“那你呢?”杰森问。
戈尔斯基笑了:“我嘛,只适合当个副官,看事情,提意见,查漏补缺。”
杰森点头,回头对众人宣布道:“护卫首领,由彼得洛夫斯基担任。”
“啥?可是父亲……”彼得洛夫斯基愣住了。
戈尔斯基走到儿子面前,黑着脸对他吼道:“士兵,你的梦想是什么?”
儿子急忙挺直身体答道:“成为瓦兰吉!”
“瓦兰吉的职责是什么?”父亲继续吼道。
“我哪知……”儿子看到了父亲脸上的郑重,于是大声说:“披坚执锐,勇往直前!”
“放你娘的狗臭屁!”父亲扇了儿子一个耳光,儿子硬挺挺地挨了下来,旁边众人看得瞠目结舌。
“士兵,我问你,瓦兰吉的最后一战是什么?”父亲又吼道。
“五十年前,十字军破城……”
“大声点,听不见!”
“五十年前!”儿子扯着嗓子喊道,“破城之时,拜占庭人逃走,瓦兰吉卫队独力守卫皇宫,全部战死,无人缴械!”
“那你现在告诉我,瓦兰吉的职责是什么?”
“以身为盾,死不退却!”
“再说一遍!”
“以身为盾!死!不!退!却!”
“士兵,给我记住!你不是杀手,不是浪人,更不是他妈的角斗士!你是什么?”
“护卫!”
“瓦兰吉守了一座城,现在就给你一座庄园,你能不能守得住?”
“能!”
“士兵……”
直到杰森实在看不过去,伸手拉住戈尔斯基,这场父子训话才得以结束。罗斯青年小心翼翼地看向彼得洛夫斯基,发现他脸上的掌印已经肿了起来,身姿却依旧站得笔挺,眼睛坚毅地直视前方,仿佛面前就是一条宽阔的大道……
“咳……那么,三位管家已经指定了,下面还有一件事……”
杰森走到奴隶们身边,放慢了语速确保他们都能听懂:“诸位,说实话那晚上我本来是去寻找希洛修斯的,从没想到会救出你们。你们也见到了,我现在是百废待兴,几个月前自己都还是个奴隶身份……”
“咱们将心比心,谁也不愿意永远住在异乡。其实我还是羡慕你们的,至少你们知道家的方向,而我却连自己三年前身处何方都不记得……”
失忆这事就连罗斯人都是第一次听说,众人都睁大了眼睛,听得稀奇。
“咳咳,不说这个。我不管你们以前是谁,反正在我这里不是奴隶,而是雇工。先按学徒标准支付工钱,之后逐级提升,将来凑够盘缠想回家的一切随意,你们看行吗?”
众人纷纷喜滋滋点头,其实这个意思杰森在酒馆已经表露一次,当下再次强调也是安了众人的心。
“那,三个管家就来挑人吧,有意向的也可以跟管家提。”
杰森说完,大伙又是一阵乱哄哄的忙活。仆人、果农或是护卫,有的立即就做出了选择,也有人犹豫不决左右摇摆。
一开始或许更多人想要谋个护卫身份,心态大概是反正又非真的当兵,看家护院总比干农活轻松。但听到戈尔斯基父子的对话后,这些人便又开始小心斟酌,加上彼得洛夫斯基挑剔的目光,最后也只选了三个强壮的年轻人出来。
四个罗斯姑娘都选择了当果农,这倒是出乎意料,杰森估计她们还是对“伺候人”这种身份有些抵触,在老家也都务农出身。
索菲亚犹豫了一下也站到了憨厚的中年汉子身边,这倒让米哈伊尔和杰森同时松了口气。作战,终究还是男人的事情,况且这位新作人妇的姑娘只比阿达拉年长一两岁。
戈尔斯基表示自己会教护卫们箭术,同时邀请野熊担任近战教练,野熊答应下来。瓦图图再次表示自己想跟随杰森的意图,杰森只好同意。
其他人的选择就与杰森无关了,他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感叹道:“我实在不适合当个领导者,太费神……”
戈尔斯基恢复了往日淡泊的模样,笑眯眯地说道:“那你可没法偷懒,酒庄怎么打开销路,日常开销怎么控制,这账本可要归你管。”
米哈伊尔也没脸没皮地凑过来说:“对对,还有我们的工钱怎么发……”
杰森无奈地推开众人说:“让开让开,老子要去数钱了!”
半月庄园的布局和大多数欧洲城堡类似,开阔的前院设计有马厩和护卫兵营,中间的主建筑是主人的客厅卧室,侧院紧凑些,供仆人居住,厨房和茅房也设于此处。
至于后院,则要看主人的偏好了,比如帕提里斯就将它改造成了希腊火的工坊。
主厂房就在密室旁边,里面的原料和成品虽已被搬空,但工具尚在。煅炉、铁毡、坩埚、工匠台、实验桌,各种笨重的大家伙把一间屋差点填满,里面还充斥着奇怪的味道。
“看来一时半会是清理不出来了。”杰森想道。
他倒不是看上了这片地方,只是因为管家泰勒斯曾经的办公处就在这工坊的角落里。小房间不光摞着十几年的账本,钱库也设置在背后墙上。想到他在办公时外面就是嘈杂的工作声,杰森不禁感慨这人的鞠躬尽瘁,也钦佩其护主而死的悲壮。
老仆人一直跟在身旁,杰森对此并不习惯,现在当成闲聊一样问起来,对方的回答却很干脆:
“管家对每个新来的仆人都是这么要求的,熟悉主人的习惯,了解主人的喜好,包括一些细微动作的含义,这样才能在服侍主人时少犯错误。如今有了新主人,我觉得我也应该去了解……”
杰森说:“没关系,我有需要的话,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老仆人恭恭敬敬说了声“好”,然后继续垂手而立。杰森只好又说道:“呃,要不……你去看看那几个新来的,给他们分配些工作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