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仆人答应一声离开了,不久后却又进来一个年轻女仆,看样子正是老仆人的安排。杰森见状苦笑起来,心说这贵族一样的生活还真是难以适应。
“你好。”他对女仆挥挥手。
对方快步走过来,一边鞠躬一边细声问道:“主人?”
“呃,这个,啊对了,你去给我拿点吃的吧。”
“主人是想要享用午餐了吗?”
“呃……时间还早是吧?”杰森挠着头,“要不,就给我倒一壶酒吧。”
“是主人……”
女仆也离开后,杰森才有暇琢磨起酒庄资产的用法。
“这笔钱还是要挪到自己屋里去,要不实在不放心……”他先是冒出了这样的念头,随后又怀疑自己是不是格调太低了,跟个守财的农夫似的。
“谁规定钱库不能放在卧室了……反正我又不造希腊火,不必每天守在这里当监工。再说这屋子太阴冷,没事还是别来了。”他继续想着,因为找到了合理的解释而沾沾自喜。
“接下来就得寻找销路了,不知道酒庄以前有没有什么老主顾。嗯……威尼斯人那边估计没戏,他们平时都喝波尔多和勃艮第的红酒,根本看不上这里……唯一能想到的还是酒馆,金角酒馆一年也就卖出那么点儿,看来还是要去别的酒馆问问……对了,去年在南港下榻过的那家酒馆不知道怎么样了,抽空该去拜访一下……”
没钱的时候什么都舍得干,现在突然有了一大笔钱,杰森发现自己反而患得患失畏手畏脚,生怕一片好端端的产业败坏在自己手上。
“听弗雷泽说,每年的新酒能值四到五个铜币一杯,来年春天酒变陈以后就只能卖一个铜币了,那岂不是在秋天新酒出来的时候全部卖出去才是上策么……不知道酒窖的贮存方式能否真像奥图罗说得那样管用。而且这酒的味道究竟如何,我平时喝的时候也从来没管过,只有那些贵族和主教才会捏着高脚杯品评一番,在我眼里还是矫情的象征……嗯,以后我要不要去学学品酒的学问呢?要不被买家牵着鼻子走咋办?咦,什么声音?”
外面传来急促的钟声,将他漫延的思绪拉回现实。他仔细锁好钱库,快步穿过庭院和主屋,最后在前门口看到了这一动静的来源。
只见大门前站着几个人,为首者白袍飘舞,身边几人穿着仆人的短衣,没有一个是武人打扮,彼得洛夫斯基正在一丝不苟地盘问着。
“那是谁啊?”杰森拉住一个仆人问道。
“回主人,那人是山下农庄的,每隔几个月就会来这里买几桶酒回去。”
“那就是老主顾啦!”
杰森先是急忙赶了几步,随后又觉得自己的表现太不矜持,于是缓下步伐踱到门口,听见彼得洛夫斯基严肃地说道:“泰勒斯?不认识这个人。再说你提这名字干嘛,我就问你们的来意,直接告诉我。”
门外那人喃喃自语道:“怎么会呢,三个月前我来的时候泰勒斯还在的嘛。难道被辞退了?不会啊,他那么尽职的一个人……”
彼得洛夫斯基听到了杰森的脚步声,回头露出一个怪异的表情问道:“斩马者,你看这人……让他进吗?”
“当然喽,快请。”杰森温和地笑道。
这时门外之人也认出了杰森,表情诧异地说道:“咦,怎么是你?”
“欢迎,大法官阁下。”杰森微微欠身。
那人果然是大法官巴西尔,只见他迅速收敛住讶异,亲切地拉住杰森的手问道:“啊,原来你才是酒庄的主人?我之前只和你的管家打过交道,没想到今天终于见到正主了,哈哈,真是幸会!”
“准确地说,我昨天才拥有这里。”杰森解释道,“没料到阁下会莅临,这里正值人员交替,怠慢了阁下,实在过意不去。”
“不要紧,哈哈,是我来得冒昧了。”大法官笑道,“我的农庄就在山下不远,平时在窗前就能看见这片山坡。最近家里的存酒快要见底了,刚好今天春色不错,就爬山上来逛逛,当是游玩散心了。”
杰森微笑道:“那就请来客厅稍坐吧。”
大法官犹豫着说:“要不,咱们去那上面?”说着朝院墙上的瞭望塔指了指。
杰森点头同意,又看到之前的女仆正抱着酒壶站在旁边,于是伸手接过酒壶酒杯,随大法官上楼。
戈尔斯基正在瞭望塔里驻守,见到两人出现后,便朝杰森点头离开。大法官轻车熟路地在窗边小桌坐下,迎着山风惬意地说:“这里是整个山坡最高的地方了,视野很不错。”
杰森替对方斟上酒,陪他一起看着山下一望无际的平原,口中说道:“看来阁下是这里的常客了,连我都没来得及发现这么好的地方呢。”
大法官笑笑,随口问道:“那么,原来的管家泰勒斯……”
“随这里原来的主人离开了。”杰森扯了个谎。
“哦。”大法官漫不经心地端起酒杯,眼睛却偷偷瞟了杰森一眼。他与阿方索一家私交不错,又很欣赏艾维斯这小伙追求社会公义的作风,最近在打垮水蛭的事情上没少出力,甚至在公共法庭前直接扮演了主导者的角色,当然这里面多少包含了一些想要回归政治舞台的心愿。
这么多年,帝国为了安抚民众,一直就不敢彻底否定罗马法典,即便分封的领主各自统治,也或多或少保留和借鉴了法典的内容。如今各个封地纷纷沦陷,附属国也逐渐脱离了关系,帝国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城邦。
而城邦,原本就该有公共法庭的。他顶了一辈子大法官的头衔,却一直在家中务农,如今看到了机会,居然打死也不愿意错过了。
水蛭的案子就是最好的踏板。艾维斯要借他老人家的名望,他也要借助年轻人的冲劲。首战铩羽而归之后,他本以为还要再蛰伏一阵儿,没想到不久之后就迎来了转机。
满地都是被打趴的人,水蛭沮丧吃瘪的神态,基督徒被奴役的铁证,还有威尼斯商人亲口吃下掺假面包的愤怒,不得不说艾维斯这小伙子还真是精明透顶,事情办得太利落了,跟上次那张不清不楚的账本残页比起来,压根不像一个人的风格……
为此,他甚至和君士坦丁堡普世牧首当面争吵起来。反正都是失势的人,这时谁还管得了谁呀?大家都是为了博人眼球,说不定将来还能成就一段佳话。这一步走得又稳又准,民众和皇帝都将意识到大法官的重要性,自己的子孙还会世代担任这个重要的职务,就像自己的祖先一样……
而面前这个蒙古人……不是艾维斯找来的打手吗?怎么忽然成了酒庄主人了呢?该不会是艾维斯为了拉拢他,将这个山头送给了他吧?不会的,阿方索家那么穷,这个成本也太大了点……
杰森当然不知道这老头会在一瞬间闪过如此多的念头。他替对方斟上第二杯,然后亲切地说道:“阁下以后经常来,这个小桌我会一直留给你的。还有,下次买酒的时候只要派人来说一声就行,我们可以送货上门。”
大法官终于找到了提问的契机,半开玩笑问道:“昨天还以为杰森先生只是酒馆的老板,今天发现你居然拥有一座酒庄,下次再遇见,不知道会不会有更大的惊喜呢?”
杰森道:“生活嘛,尝试过了才知道。现在对我来说,只要能赚钱的,都是惊喜。”
大法官哈哈笑道:“不拘一格,很好……”
又闲聊了几句,巴西尔的随从上来说道:“货物已经装车了,不过我问找谁结账时,他们都说不知道……”
杰森急忙站起来说:“我来我来,走吧。”
数了酒桶,清点了钱币后,杰森向仆人要了一根绳子,把酒桶牢牢地绑在马车上,这才满意地拍拍马背,对大法官说道:“下坡颠簸,还是绑一下稳妥。”
亲自将马车送到门口,杰森正欲告别,大法官突然压低声音说道:“我最近碰上一个麻烦事,本来打算找市政官解决的,但想到杰森先生刚才的话,我想先拜托你以我的朋友身份给对方捎句话,或许比市政官出面还要有效……”
杰森笑了:“以朋友的身份么?”
大法官点头:“朋友的身份。”
详细了解情况后,杰森挥手目送马车离开,然后喜滋滋地回头。
彼得洛夫斯基凑过来问道:“斩马者,怎么这么高兴啊?”
“嘿嘿,这才一天,生意就开张了,难道不是一个好兆头吗?”杰森说。
“哦。”彼得洛夫斯基欲言又止,“那,我继续站岗去了……”
“回来。”杰森瞪了他一眼,“下次再有人来,敲钟声别那么急促。刚才把我吓的,以为有强盗打上门来了!”
“嘿嘿,是是。”
“咱们约定一个信号,客人来了是缓缓敲两下。”杰森细细说道,“陌生人就缓缓敲三下,敌人来了才像你刚才那样拼命敲。”
愣小伙点头记下,随后又忐忑地问:“那我刚才刁难那个大法官的事,你不生气?”
“不生气啊,你做得对。”杰森说。
“我就说嘛!我早就认出那老头了,他却一点不记得我。这些所谓的贵人,一个个眼高于顶,昨天在酒馆里争论那么久,都没一个人提到咱们。老子刚才就故意装成不认识他,打死不让他进来,哈哈……”
刚笑了两声,杰森用一个眼神把他瞪了回去。
“呃,看来我还是错了……”愣小伙低头说道。
杰森拍着他的肩头说道:“现在这个新身份,你和我都需要花些时间来适应。”
女仆捧着酒壶从瞭望塔下来,犹豫着不知道是该送到杰森面前还是拿走清理。酒壶是陶制的,分量并不轻,而且没有把手,杰森说话时她就一直站在旁边,累得不停换手。
杰森见状对女仆温声说道:“下次直接询问我嘛。要是我在这里站一天,你难道也抱上一天吗?”
女仆低头细声说道:“是主人,下次我会询问的。那……主人还喝吗?”
“不喝了。”杰森说,“作为惩罚,这一壶送给你,限你十日之内喝完。”
……
下山时,巴西尔的表情很轻松,突然哼起了小曲。随从见状问道:“主人这么开心,难道是因为昨天的事情?”
巴西尔笑道:“只有一半是。”
“那另一半呢?”
“这另一半嘛,当然是半月酒庄的主人咯。”
“那人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你先说说你对那人的感觉。”
“这个人……是个不简单的武夫。”
“说下去。”
“这人走路昂首阔步,举手投足一看就是个战士,但表情又有几分内敛沉静,不像他的护卫那样彪悍之气都挂在脸上,我看应该不是土匪出身。”
“这和我想法一样。”
“要说是贵族武士呢,又不像。他做事亲力亲为,对仆人说话客客气气的,没有一丝傲慢,和主人您谈生意时姿态也放得很低,说明他以前就是个平民。”
“那你猜猜看,他究竟是什么出身呢?”
“主人你可难倒我了,我猜吧……是个普通的蒙古猎户。”
“嗯,我倒觉得像个佣兵的后代。要不咱俩赌一把?”
随从知道巴西尔的脾气,平时喜欢在谈论中加点彩头,于是笑道:“那我就和主人赌五个银币好了。”
巴西尔继续说:“我们这个家族,以前一直就不愿结交军官阶层的朋友。我父亲就这么教育我,说雄辩的口才和博学的知识才是男人最有力的武器。后来拉丁人来了,十字军以武为尊,整个社会风气彻底扭转。我一开始秉承这一信条,和他们说话时难免带着鄙夷,最后才发现这些不通文墨的武夫居然个个身居高位,反倒是我自己成了空有头衔的闲人。”
“主人家教极严,对两位小主人的学业要求也很苛刻,完全不允许他们习武的啊?”
“这你就不懂了。”巴西尔看了随从一眼,“将来这个地方……终究还是要回到正轨上去的。”
“我明白了,主人。”随从心领神会地笑道。
巴西尔得意地说:“所以武士嘛,只要去结交就好,没必要自己培养。而山上那位,就是咱们最好的结交对象,就如你刚才所说……”
“不傲慢,亲力亲为,对仆人和气,说明他……好打发?”随从接口。
巴西尔不置可否地笑了起来,又吩咐道:“回去以后给我列个清单,准备些生活必需品,当做礼物给人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