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街道上车水马龙,穿着各色服饰的商人站在店铺门口招揽着客人,放眼望去全是自来熟的微笑和口沫飞溅的推销。此地位于威尼斯租界和官员住宅区的交界,南边更是本城第一大景点:圣索菲亚大教堂,无论在本地居民还是异乡游人眼里,都是这座城市无尽繁华的一个缩影。
可就在这样一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却有一所大门紧闭的宅子。门口的石柱失了本来的洁白,蒙上一层灰黄,拱顶的金漆也脱落大半,像块生锈的马蹄铁。
附近居民已经习惯了这格格不入的存在,倒是偶有路过的外地人会用讶异的目光打量这扇大门,心中模棱两可地品味着在浮华中选择沉寂的突兀感。
转过一个拐角,大宅设置在旁边巷子里的侧门,今天却破天荒地半掩着,荒废多年无人居住的庭院中也传来了久违的人声。
只不过,那几人的语气并不平和。
“给过你警告你不听,今天非要来跟我抢?”
“你不也一样……”
“信不信我到时候抬成天价,让你下不来台?”
“砸钱……你一个开皮肉场子的……能砸得过我?”
“嘁,来试试?染衣服的,浑身尿骚味。”
“要不……拿拳头说话?”
“哈,我怕过谁。”
二管家缩在门边角落里,和他带来的两个家丁挤在一起,沉默地看向争吵的两伙人,目光却算不得平静。
主人想要买下这所宅子,为此准备了一倍于底价的预算。但另外两家竞争者约了今天当面谈谈,所以他就代表主人来了。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亲自面对时却一点也不轻松。他知道这两伙人背景都不干净,但没料到进门就直接咆哮起来,一点余地都不留。
当然,就算一倍于底价,在这个地段也不算昂贵的。对面大概预计到,在拍卖时会有一场价格厮杀,所以才想到提前会面,利用各自的背景来倾轧一下,灭灭志气。
要说应付这种状况,自己主人是不擅长的。一辈子和书卷打交道,又在郊外庄园赋闲了十几年,对这城里的地下势力已经完全陌生。但主人既然打定主意要争取一下,这里就必须要硬着头皮来。但似乎两伙人压根就没把自己放在心上,那感觉便是:只要搞定了对面这个穷横的敌人,角落里那个臭乡下土财主的仆人就是随手掸开的事。
二管家侧耳听了听门外,很安静,没有过路的行人。两伙人的争吵声传出去,在拥挤的墙根间回荡,连条流浪狗都没有惊动。
妈的,请的帮手居然迟到了……真不靠谱……
注意力再回到面前。
左边是个白净的瘦子,微微上吊的桃花眼角,一身媚俗的金红色丝袍,说起话来阴阳怪气。阴柔的外表和举止,要说是个女人估计也有人信,却是南港一带最大的妓院老板,和那边的走私大佬也说得上话,不容小觑。
右边则是个矮壮的汉子,短衣短衫的劳力打扮,露出的半截胳膊算不上肌肉虬结,却能看见几个金灿灿的戒指和手镯。此外,这人脸上有一大半都被红色胎记覆盖,就像是被他经营的染坊里的染料涂了一遍……只是涂得太过随意了点,一点也不均匀。
说话呛到这个份上,染坊老板摩拳擦掌,往前走了两步,好像就要动手。妓院老板全神贯注,身体微微侧过一些,两旁的人也齐刷刷向前一步,瞪起怒目。
“老子的生意……”
染坊老板抬起手来,却并不是拳头,而是两根咄咄逼人的手指:“……威尼斯人都是买账的,老子要把这里改造成全市最大的染布铺子……到时候卖到威尼斯,还有法国去,你敢跟我比?”
见对方没有打来,妓院老板似乎松了口气,但随即感觉到自己气势上的不足,于是也抬起手来,有样学样地指向对方。只是那只手怎么都显得软弱了三分,和对方的戟指相比,自己这个更像是……兰花指。
既然姿势不如人,那就只能靠说话挣面子了:“法国人能看上你家的布?只怕洗了没几次,就会像你这张丑脸一样褪色了吧!”
“老子的布……那些贵族女人都穿……你敢说褪色?”
“哈,不褪就不褪吧,外面都说你有一天喝醉了,脸在染缸里泡了一夜,才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染坊老板终于觉察出了不妥。他一直在自吹自擂,那是平时向客户推销产品时的说辞,放在这个场景就显得有些无力,毕竟对方正在使用人身攻击呢。
于是他调整了战略,不再一直说“老子”,而是改成了“你”。
“你这个娘娘腔……妖里妖气,比你院里的姑娘还好卖吧?”
“没错啊,当初你娘把你开店的钱都给我了,你说,你还有钱跟我抢吗?”
不成功……
倒是身后一个伙计眼睛放光,上前一把扯住妓院老板的丝袍下摆,刚看了两眼就被人推开。
“老板,这人穿的也是咱们染坊出的料子!”伙计说道,不顾自己被推得踉跄。
“哈哈!”染坊这边都笑了起来。胎记脸得意万分,想了想后,挑眉说道:“你那些不入流的姑娘,都是给外地水手准备的,我们从来不光顾……”
那意思便是:你们穿着我们的衣料,我们却没玩过你们的姑娘,这一仗还是我们赢了。
笑声没有持续多久,两边都又沉默下来,似乎已经感觉到这个话题扯得有点远。妓院老板抖了抖袍子,冷眼斜视道:“威尼斯人,哼,他们肯为你撑腰吗?你让他们过来露个面试试?”
这种话看似将了对方一军,却完全经不起推敲。就好像两国谈判,一方说我们有雄兵十万,另一方说你让他们站在我面前看看,今天看不见这十万人就是你输。
染坊老板也不傻,直接反唇相讥:“水里那位呢,他就肯替你出头了?我跟他也不是不认识,以前还合作过一次……”
他口中的“水里那位”,便是南港一带最大的走私贩子,外号叫做“章鱼”,大概是因为可以七手八脚将船上货物搬走而不被帝国察觉,因此得名。不过走私毕竟只是灰色生意,并不算完全涉黑,一定程度来讲还不如水蛭做的贩卖人口严重,只是因为南港是君士坦丁堡最大的港,能整合势力需要极强的手段,这才令人心生敬畏。
再次沉默。
两边都在琢磨,该用什么方式击垮对方。
二管家再次侧耳听了听,外面没有人来。他也只好咳嗽一声,开口道:“二位,这宅子……”
“闭嘴!”染坊老板瞪了他一眼。
“我们是一定要买下的。”二管家加快语速争辩道。
“你敢?信不信我把你绑了啊?”妓院老板也说。
染坊老板白了妓院老板一眼,妓院老板当即说道:“怎么,你不信吗?”
“不怎么信。”
“不信你看这里!”妓院老板终于有了思路,从身后拉出一个人来。
“要说绑人,咱们这里谁也比不过水蛭,这话你服不服?”
染坊老板眼皮跳了一下,问道:“那又如何?”
“那你听说过加拉太有一个叫做塞斯的好汉吗?那人原本在夜莺那种了不起的组织里做事,后来又跟了水蛭,同样了不起。”
染坊老板表情严肃了些,继续强硬道:“那又如何?”
“这个人,”妓院老板拍着身旁那年轻人的后背,“原来就跟过塞斯,跟着他打遍整个加拉太区。怎么样?绑你全家信不信!”
这边口沫飞溅,被拉出那人也做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胸口挺着,胳膊叉着,眼睛瞪着,腮帮子鼓着……
染坊老板感觉自己这边瞬间矮了三分。塞斯,这个名字似乎是听过的,只是最近好像……总之是个狠角色。
就在这时,自己身后也有一人站了出来。那是染坊新来的一个伙计,原本没打算带他,只是因为考虑到他黝黑的皮肤说不定会有威慑力,最后才拉来充数。
这个略显稚嫩的东方面孔,用带着口音的希腊语叫嚣着,气势倒是显得很足,那句话也很有分量。
“那你听说过加拉太的上帝之鞭吗?”
“嘶”的一声,两波人同时倒吸一口冷气。加拉太的上帝之鞭,这个名字在道上已经传遍了。各种添油加醋的版本流传开来,已把他描述成了完全不像人类的形象。
那人抢了水蛭的生意,水蛭带人上门去理论,却被人家硬碰硬顶了回来。手狠,心黑,还他妈有关系,当街杀人,事后居然屁事没有。
话说回来,若不是水蛭在他手上吃了大亏,他的这所宅子也不会被贱卖,若没有贱卖,也不会有现在这场争吵。所以这个名号,对于在场双方来说,分量都是沉甸甸的。
“他是我兄弟!”东方人敏锐地捕捉到了旁人的反应,腰杆也挺得更直了。相信这次露脸之后,老板也不会再把自己当做打杂的小工对待了。
他已经搬了好几天的尿桶了,每次去见朵哈前都不得不洗澡换衣服。公共澡堂……又不是不要钱……
妓院老板瞪大了眼睛,用更加怪异的语气重复道:“你是他兄弟?”
“千真万确!”斩钉截铁的回答让旁人手足无措起来。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此人身上,就连染坊老板也不例外。他对上了这个杂工的眼睛,后者给了自己一个安慰的眼色,那意思仿佛在说:放心,我罩你。
演得有点过了吧?几天前你破衣烂衫地登门,哀求我给你一口饭吃的时候,还说过自己刚来君士坦丁堡不久,怎么现在突然就成了人家兄弟了?人家若是细问起来,你穿了帮,丢的可是我的脸……
果不其然,对面立即将问题抛了过来:“那你说说,这个上帝之鞭,究竟长什么模样?”
“很普通……”
“这就没了?”对方追问。
“嗯……脸上有道伤口,被长矛割伤的,是我亲眼看见……”
“这就没了?”这次是所有人异口同声地追问。
“哼!我那兄弟靠的又不是长相……”
昂首站在庭院当中,被一群人肆意攻讦,他也有了几分莫名其妙的豪壮感,于是随意抬起手,以掌为刀挥舞起来。
“当时敌人杀过来,就像你们现在这样围着他……那柄长剑……一剑一个……满地都是尸体……”
他嘴里语无伦次,手上却比划得行云流水。每个被他目光盯上的人都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然后一身冷汗,仿佛刚从那柄并不存在的长剑下成功逃生一般。
协裹着这股气势,染坊老板红光满面,背着手往前走了两步,朗声说道:“回去吧,放弃吧。”
他身后的帮手也就模仿他的语调高喊起来:“回去吧!放弃吧!”
妓院老板掏出手帕擦了擦汗,虽然气势弱了,却还没有完全丧失斗志,这时转头看了看大门,犹自嘴硬道:“你们等着,我还有后手。”
趁着僵持的工夫,二管家再次想要插话,当然,也就再次被人呵斥回去。
“诸位,我建议还是在拍卖会上靠价格说话吧?”
“闭嘴!”
“滚!”
“臭乡下土财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