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这么说的吗？”艾维斯说起这话时满脸无奈。
已经到了吃晚餐的时间，酒馆众人便围在小桌前分享信息。艾薇娅已经被哥哥安慰得不再哭了，但委屈的表情还在，正吃着米沙烹饪的穆萨卡和皮塔面包圈，时不时朝杰森翻一个白眼。餐座上基本都是兄妹俩在交谈，其余人只是静静听着，尤其是杰森，根本不屑和小姑娘辩解。
自哥哥从窗户离家出走后，父母便没有一天不吵架的。母亲一边埋怨父亲没把哥哥教育好，惯得一身少爷习气，一边又发愁几百金币如何筹措。气上心头之后，嘴上更是一点不留情面，关于男人无能不会养家，儿子闯祸得罪贵人的气话不知说了多少遍。父亲也派了人四处打听哥哥的去向，却不曾想过到加拉太区这边搜寻，同时为了缓和与雷蒙将军的关系也做了不少工作，直到有一天偶遇了巴西尔大法官。
当时大法官行色匆匆，脸上却满是红光，只对父亲草草提及了哥哥的近况，说是结识了一帮背景复杂的打手，设计让水蛭吃了个大亏，那笔赔偿金是不用再付了。母亲闻讯后先是一阵轻松，随后又担心起哥哥的安危来。当初艾维斯跳窗后直接上了一架战车，这是父母都看在眼里的，现在一经联想，不禁担心这些“打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母亲知道你身上没钱，根本不可能收买他们，那就一定是靠别的方式了。”艾薇娅这话当众说出来，搞得艾维斯一脸尴尬，其他人则埋头吃饭假装没听见。
以身做饵敲诈家人一番，这是母亲首先想到的。但至今没有收到这帮恶人的勒索口信，却也不敢确定，生怕对方有更加可怕的手段。父亲本打算做好万全准备后再亲自上门来询问，艾薇娅却按捺不住，提前一天悄悄地探了过来。
这种与社会下层人士打交道的事情，她还是看着哥哥做过不少的，但毕竟独自出面还是头一次，加上对杰森有了一个先入为主的看法，才有了不久前那一幕。在她眼中，便是这个脸上有疤的流氓先打算逃跑，随后恼羞成怒支使旁人打自己，最后又出言恐吓了。
艾维斯不知道该从哪头解释起，只好说道：“艾薇娅别误会了，大家都是好人，我这事没做对，应该早点给家里送个信的。还有杰森，他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话没说完，杰森冲他摆手，拦住话头说道：“是你哥哥的正义感打动了我，要不然才不会帮他。至于刚才害你摔跤，实在对不起了，要不你也摔我一跤吧？”
“我才懒得理你。”艾薇娅扭过脸去，不过心里也舒坦了一些。最重要的是艾维斯安然无恙，而且哥哥也的确喜欢打抱不平，说服几个亦正亦邪的下层平民替他做事并非没有可能，这桩事也就暂时揭过。
艾维斯不解地看了杰森一眼，随后又听妹妹问道：“哥哥，我吃饱啦，咱们回家吧？”
“额……”他犹豫着，下意识地看向米娅，后者很随意地对上了自己的目光。
“你先回去吧，告诉父亲我现在的情况，我想在这里多住几天。”
艾薇娅一听就急了：“这里有什么好住的，周围这么吵，食物也一般，又没有给排水系统，每天还要自己出门倒夜壶……”
艾维斯连连摇手，还是没能制止妹妹说下去，最后也只能在旁人的目光下硬着头皮说道：“父亲不总说让我多历练一下，将来好走上仕途么？反正你就给父母报个平安，我在这里挺好的，那天还见到了君士坦丁堡普世牧首呢！要是家中有事，尽管派人找我就是。”
艾薇娅从怀里掏出手帕，优雅地在唇边轻轻沾了几下，随后说道：“天色晚了，我明天再回去吧。喂那个旅店老板，给我准备一间最好的客房。”
为了给艾薇娅布置出一间满意的卧房，查丽丝和朵哈一直忙活到深夜。更换床单、清洗餐具，阿达拉还专门跑到修道院借了一盏银烛台。即便如此，这贵族小姐仍始终摆着一副“也只能这么将就”的神色，艾维斯为此还挨个向大伙鞠躬道歉。
次日清晨，艾薇娅准备离开。杰森打算进城办事，提议送她一程，姑娘脸色难看地答应下来。
临走前，艾维斯突然吞吞吐吐地找到杰森，表示想随他一同进城，亲自回家报个平安。于此同时，米娅正在收拾装备，准备去北边树林里晨练。
虽然纳闷，杰森还是忍住了询问，倒是艾维斯最后说了一句:“下次米娅小姐练武的时候，你还是去看看吧……”
战车只能乘坐三人，瓦图图便没有跟随。艾维斯率先接过马缰，示意杰森和妹妹在后面站好，可以看出艾薇娅对此很不满意。
清晨的金角湾满是寒雾，加拉太区便在这样的迷蒙中苏醒过来。街道不见尽头，两旁的民居零星点起了灯，也有人像杰森他们一样早早出了门，迈着慵懒的步伐去谋取各自的营生。
来此地一月有余，却不曾细细品味这种活着的感觉，杰森让艾维斯收缰缓行，一边避免冲撞行人，一边也好让自己能融入这份浅薄的宁静中去。
老远就有人朝自己打招呼。这架金闪闪的战车是全加拉太区独一无二的，即便在雾中也很容易分辨。杰森叫不上他们的名字，只能称呼以职业或特征。
“杰森。”
“补锅匠，你好。”
“早安，杰森先生。”
“兽医，你也早。”
“哟，守望者起得够早啊？”
“呵呵，红鼻子什么什么斯，你居然没有宿醉，难道昨晚在街边睡了一夜？”
“取笑了……”
来到水边渡口，摆渡的汉子多数还在草棚里睡觉，唯独奥图罗已经醒了，正在水中潜泳，察觉岸边动静后探出一个头来，随后便是半身赤裸发红的结实身躯。
“干劲十足啊？”杰森打趣道。此时水中温度不比冬天暖和多少，敢在这时入水也是需要莫大毅力的，至少杰森自己就不敢尝试。
“你就别夸我了，咱们的大英雄！”
奥图罗抓起岸边衣服胡乱擦了两把，随意披在身上后，走到草棚里吼道:“都他妈给我起来，看看外面谁来了！”
一阵骚动后，这帮半渡半匪的汉子纷纷出来，冲着杰森殷勤致意，不等奥图罗多
吩咐，就七手八脚地把马匹和战车都挪上了渡船。
“今天的状态怎么……不太一样？”杰森好奇地问道。
奥图罗精神焕发地笑道:“我靠，你可别装了，现在半个城市都传遍了，水蛭被你……”
见杰森拼命朝自己眨眼睛，奥图罗这才留意到旁边竖着耳朵聆听的艾薇娅，于是凑近了压低声音说:“他们现在管你叫‘加拉太的上帝之鞭’。”
“有完没完？”杰森听得呲牙咧嘴，“我现在的头衔已经多得一面墙都挂不下了！”
艾薇娅一路上看到的，都是与杰森相熟之人，而且到了渡口后，旁人的这种相熟更是变成了尊敬。她昨天过来时，走的是铁索哨塔的官渡，那里的摆渡人是有军队背景的，与这些举止粗豪放浪的野路子截然不同。细细比较起来，她也找到了一个足以解释的理由。
流氓头子，当然受下等人欢迎。老实一点的就只是熟稔，像面前这种大冷天不穿衣服的厚脸皮老痞子，自然就是尊敬了……
船已经离岸，两个摆渡人卖力地划着桨，这边奥图罗还在杰森旁边低声解说着:“你想啊，水蛭那种人整天一身十字军打扮，干的却是遭人唾弃的买卖，这在很多人眼里就是罪恶的象征。而你，又是个蒙古人……简直是历史的缩影啊！”
“怎么觉得你们罗马人谈起这事的语气有点幸灾乐祸呢？”杰森说，“再说了我也不是蒙古人，回头找个机会非要当众解释清楚不可。”
奥图罗并没有把杰森的话放在心上，只是说:“反正你现在出名了，当初废掉塞斯的事情也被人挖出来重提一遍，已经有不少妓院姑娘公开表示愿意贴钱陪你一宿呢。”
“至少黑狼那家妓院的姑娘不会存有此念，因为我，她们都失业了……等等，这些事情的传播，恐怕少不了你的功劳吧？”杰森斜了他一眼。
“嘿嘿……”奥图罗无赖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嘴参差不齐的大黄牙，“被你拉拢以后，好处没得多少，倒是担惊受怕好几次，还不许我借你的名啊？”
“生意就要来了。”杰森以手指向河对岸鳞次栉比的建筑，用豪迈的语气说道，“做好打两份工的准备吧！”
进城后，“豪车”直奔威尼斯商会总部而去。来到大院门口，杰森让兄妹俩稍等，自己进去了，不久之后就见一个矮胖的商人陪着杰森出来，脸上都是真诚的微笑。
“这次多亏有了你的出现，我才不至于在角逐中输得太惨。”利奥说。
“运气罢了。那边的罗斯人被欺压得太狠，总得找条别的出路。”虽是闲聊，杰森的语气却一点也不轻松。
利奥也叹了口气:“唉，这边也一样。黑海沿岸的贸易据点大多数都被拜占庭人把控，特拉布宗的科穆宁家族虽然大不如前，但总还是在当地扎下了根基的。十几年前他们还站在君士坦丁堡这边，如今见帝国势微，便又和尼西亚攀起了关系。加上去年刺杀蒙古使节那种事情，我们已经很难再插手黑海的贸易了。”
杰森问道:“那么说，蒙古人现在已经找到新的生意伙伴了？”
“尼西亚帝国咯。”利奥无奈地摊手，“如今谁的拳头大，普通平民都能一眼看出来，更别说蒙古人了。”
“总不至于影响正常的贸易吧？”杰森说。
矮胖商人嗤笑一声:“嘁……正是抱着这种想法，那帮十字军老爷才依旧每日饮酒作乐。蒙古人毫无生意场上的契约精神，看谁顺眼就跟谁合作，可尼西亚帝国却是有明确目的的。就看……能留下多少了。”
话没必要说得太明，政权的更替也仅仅是少数人的游戏而已。无论君士坦丁堡落入谁的手中，第二天的太阳总会升起，生活也依旧要过。罗马公教也好，希腊正教也罢，哪怕是异教徒来，也是需要做生意的。威尼斯人有句名言:“先做威尼斯人，然后才是基督徒。”这种务实的精神才是最值得学习的。
当然，只要日子还能过得去，谁都不愿意重新洗牌。
这些事情都太缥缈，随意聊了几句，话题还是转回当下。利奥问道:“你知道，单论生意规模而言，我是比不过另外几个家族的。这次就因为你这批毛皮，我才坐稳了副会长的位置。怎么样，打算继续合作下去吗？”
杰森笑道:“收获如此丰厚，当然愿意继续做下去了。”说这话时，他拍了拍怀里沉甸甸的钱袋，那是利奥将毛皮全部售出后的分成。
“可是呢？”利奥问道。对于他这种老商人来说，“可是”之前的都是废话，不过也就因为没把杰森当外人，才能这样开门见山地问出来。
“可是君士坦丁堡这边，不太让人安心。”杰森说。他现在不再是孓然一身了，曾经那种孤身犯险的生活对他来说也丝毫不值得留念，身边人的安危是他心甘情愿的负担，如同每个到了这一年纪的男人一样。
“你说水蛭？我能确保他不再露面。你知道，我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一等公民。”
杰森却摇摇头:“水蛭……我估计他现在已经被释放了吧，正躲在某个地方吃香喝辣呢。”
利奥恍然大悟，压低声音说道:“你说的是雷蒙公爵。这个也不是不能办，回头我让人去探探口风，估计他还是会买我一个面子的。毕竟之前的事，扇他那一巴掌的还是普世牧首和大法官，账不应该算在你头上。”
“那就这样。”
杰森张开双臂和利奥拥抱了一下，不多寒暄，直接转身离开。而在车上，目睹这一幕的艾薇娅小声嘟囔了一句:“他居然……跟威尼斯人也称兄道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