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森下楼后，发现朵哈旁边的男子已经走了，于是问道:“他没留下？”
朵哈浅笑答道:“嗯，就是抽空过来。”
“哦，那你下次跟他说，要是想去酒庄谋个工作，我可以带他过去。”
“他不愿出城，已经在附近找到差事了……”
人各有志，杰森也就不再多问。他本就没把这些人看做奴隶，在酒庄安顿他们也是善心之举。顿了一顿又说:“你若有想去的地方，也可以提出来。”
朵哈只摇头:“这里就挺好。”
杰森隐约记得这个皮肤黝黑的女子来自波斯，之前一直没空思考，这时终于找到机会问道:“你的家乡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还能怎样呢，蒙古人来了以后，管我们叫做‘色目人’，贵族老爷都变成了二等人，穷人的日子就更苦了。”朵哈的话很坦然，像是在议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杰森又问:“你说，要是我过去找几个有本事的人，把他们带过来，你觉得可能性大吗？”
朵哈很疑惑，歪头看了杰森半天，问道:“有本事的人？”
“比如说……会编地毯的工匠。”杰森解释道。
“花钱就行。”朵哈说，“比一般奴隶贵点。我以前是个浣妇，认识很多染坊和布坊的人，不过……”
“不过什么？”杰森问。
朵哈闭上眼，先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低头说道:“我，不想回去。”
杰森挠挠头说:“以后再商量吧……”
后院的舞台上，那对金发男女还在合奏，曲风还是一样的情意绵绵。时值下午，已经有一些酒客来了，杰森找了个位置坐下，趁一曲终了的机会，对弗雷泽戏道:“春天真是个好季节啊。”
奥利维亚捂嘴偷笑，弗雷泽却板着脸对杰森说:“是呀，每个人都有伴，我有奥利维亚，米沙有查丽丝，就连米娅都有艾维斯了，你却只有你的流浪者！”
“呸！”杰森和他怒目相视，但不久之后就一起笑了起来。
“看看我的新作品。”弗雷泽岔开话题，指着墙上说道。杰森看见那是一块圆木板，被涂成维京盾牌的模样，周围插了整整一圈短剑，形成一个太阳辐射光芒的图案。
“这又是什么破玩意。”杰森眯眼看了半天。
弗雷泽用琴弦弹出几声疾响，似是抗议一般，随后说道:“短剑，老朋友，水蛭手下的短剑！这是我们的战利品，就像其他酒馆挂上野猪头或者鹿角一样，明白不？”
“我知道是短剑，那又怎么啦？”
弗雷泽回头对奥利维亚说道:“我这朋友完全没有经商头脑，当然，也没有恋爱的头脑……”
“弗雷泽！”杰森不满道。
弗雷泽站起来，对院子里众酒客说:“朋友们，想要听我讲述咱们的传奇，血与钢的守望者，杰森先生的故事吗？”
“耶！”几个酒客居然兴奋地举起酒杯欢呼起来，杰森发现他们都是些生面孔。
“每人再买一杯酒，让我们先敬这个传奇一杯，好吗？”弗雷泽用更激昂的声音说道，阿达拉颇有眼力地抱着酒壶出现在院子里。
“满上！”
“我也来一杯！”
“这杯算我请杰森的。”
于是杰森只好和酒客们挨个碰杯，身上也被他们狠狠拍了几下。可以看出亲手触摸过自己的人都很满意，估计回去后少不了向朋友吹嘘。
随后弗雷泽就开始吟唱他的新歌，无非是添油加醋地描述几天前的战斗，奥利维亚则趁这个工夫坐在杰森旁边，向他敬酒后说道:“恭喜，你现在是附近街区的传奇了。”
“摇钱树而已。”杰森苦笑，“这家伙毕竟是商人出身。”
奥利维亚咯咯笑道:“晚上生意更火爆，他甚至在考虑开分店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旁观，说实话心中对你是十分佩服的。简简单单几个安排，居然就能发动起这么多势力来助威，我遇见的能人不少，像你这么轻描淡写的可不算多。”
杰森和她碰了一杯，却没有喝，沉吟片刻后问道：“但也立了不少敌人吧？”
奥利维亚笑道：“帝国军队并不是铁板一块，城防军也不算最得势的一部，况且水蛭和雷蒙的交易是暗地里的，他不敢摆在明面上说。如果讲地下的事儿，可没什么能逃过我们的耳朵。”
杰森问道：“这么说来，如果你们也站在我的对立面，我就必死无疑了吧？”
奥利维亚甩了甩长发，抛出一个媚眼笑道：“我衷心希望不会走到那个地步。”
杰森想了想，举起酒杯说了声“干杯”，随即一饮而尽。
大城市真是麻烦，想要做个简简单单的生意人，也必须要考虑这么多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他关心的本来只有弗雷泽和米娅，弗雷泽喜欢君士坦丁堡，米娅似乎也没有别的意见，自己又过够了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这才选择了定居。可如今在城中发现了一些不可捉摸的记忆碎片，自己身旁的朋友也越来越多，竟像一个雪球般缠裹着自己，而且越滚越大，一点也不比以前轻松。
“想托你帮我打听个事情。”他明白如今已经不能凡事都亲力亲为了，于是终于选择开口。
“嗯？”奥利维亚侧过头来。
“大概两到三……四年前吧，我不能确定，在大竞技场，有一场骚乱，帮我查查事情经过。”
奥利维亚问：“具体是什么？”
“大概……和火有关，很多人，有厮杀。”杰森万分艰难地说道。
“就这些？”奥利维亚微微诧异，想了想又点头道：“行吧，不过那时候我还不在君士坦丁堡，只能询问他人。”
“谢了。”
沉默了一会，奥利维亚突然戏谑地笑道：“要是我真帮你查到了，你是不是可以拿我当真朋友对待呢？”
“嘿……”杰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置之一笑。
门外不知何时进来一个圆脸少女，身穿金丝镶嵌的绿色长袍，头发挽成精致的发髻，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妆扮。这人大概是第一次来这种鱼龙混杂的喧嚣场所，神情很是戒备，一边贴着墙根行走，一边用大眼睛四下张望。
杰森注意到了她，却没有放在心上，继续与奥利维亚聊上几句，等弗雷泽唱完一曲后上前说道:“下次别再拿我当你的歌词了，被歪曲得不成样子。”
弗雷泽只是笑，杰森便拍拍他，又说:“出去一下，找米娅。”
“你小子总算开窍了啊！”弗雷泽打趣道，顺手推了杰森一把，却发现手里被塞进了一个钱袋。
“走了！”杰森对他眨眨眼。那是从骨灰里刨出来的“庄稼”钱，如今物归原主，至于对方还要不要交给奥利维亚，那就不是自己操心的事情了。
看现在两人的关系，估计想不上缴也难，男人的悲哀啊……
此时歌曲骤停，酒客的闲谈声还没再次响起来，酒馆里正是最安静的时候。华服少女搜寻无果，犹豫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大吼一声:“杰森是哪一个？我找杰森！”
杰森刚好走到门口，感觉一众目光齐刷刷地射向自己，前台的米沙和查丽丝也停止了卿卿我我，探出头来看着后面。众酒客刚刚听完弗雷泽对“血与钢的守望者”的颂歌，这下更是精神百倍，都想看这气势汹汹的少女找杰森要做什么。
杰森回头问道:“干嘛？”
少女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杰森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用质问的语气说道:“你就是那个杰森？”
“对啊。”杰森笑道。
“我问你，你把我哥哥弄哪去了？”少女一脸不忿，努力做出凶霸的表情，但是并不成功。
“你哥哥？叫什么名字？”杰森一边问着一边往外走。他本意是不想让两人的对话影响到后院酒客，走到门外僻静之处，既能避开他人好奇的目光，说话也不必扯着嗓子吼。
这少女却以为杰森想溜，跑上来抓住了衣服，口中不依不饶:“你别跑，把话给我说清楚，我哥哥呢？你还我哥哥！”
“嘶……疼。”杰森感觉小臂被少女的指甲划破了，何况对方叫嚷了这么几句，却始终没说她哥哥究竟是谁。
瓦图图早就看到了这边的动静，靠近过来等待杰森的命令。他还没弄清杰森的人际关系，见对方是个女人，不知道是否应该出手阻止，毕竟某些花花公子的保镖是要在主人被女人揪扯时行使职责的。
杰森连叫了几声“喂”，发现少女拼命把自己往院子里拽，一抬头看到了瓦图图，脸上露出求助的目光。
瓦图图当即“会意”，冲过来揪起少女的后领，像拎小鸡一样拎到门外。
“诶，别……”
杰森话音未落，少女已经屁股冲下摔倒在地。瓦图图拍了拍手，冲杰森得意地笑笑，那意思仿佛是说:“搞定了。”
杰森连忙赶到门外，听见少女撒泼一般地哭叫起来:“你们欺负人啊！你们这些……这些流氓……拐了我哥哥还打我！”
酒客们全都挤到门口看热闹，连李芄兰也打开窗户探头观看。杰森捂着额头一阵为难，想要伸手去扶，少女却将他的手一把推开，自己缓缓站起。门外并不算脏，阿达拉每天都会打扫，但毕竟是泥土路，少女的长袍上蹭上了几处灰尘，此时低下头细细打理，再抬头时，目光中满是怒意，小嘴撅起老高。
“咦，我好像见过你……”杰森看到她这副表情才觉得似曾相识，犹豫着问道:“你是不是……艾维斯的妹妹？”
“没错！”少女喝道，“你们这些流氓，究竟把我哥哥拐到哪里去了？”
杰森憋屈之极。此时酒客全部看向自己，酒馆附近的路人和邻居也都被吸引过来，眼前这少女张口一个“流氓”，闭口一个“拐卖”，自己要不是猜到对方身份，今天这事差点就说不清楚。
“你哥哥不在这里……”
“你个大骗子……”
“……刚刚出去了，我正想去找他，你要随我同去吗？”
“我都听人说了，哥哥就在……什么？哦。”
直到杰森说完，艾薇娅才稍稍缓和了情绪，但这一声“大骗子”却被旁人听得真真切切。
“带我去。”艾薇娅抿起嘴唇命令道。
杰森看了一眼瓦图图，后者转身去备车了。趁着这个工夫，杰森对少女说道:“给我道歉。”
“凭什么？”少女扬起下巴。
“流氓，拐卖犯，大骗子，这些头衔我可不接受。”杰森也来了气。
“哼，那也要等我见到哥哥再说！”
“那行！”杰森揉了揉胳膊，那里被指甲扣得生疼，“等你上了我的车，我先骗你去一个地方，然后对你耍流氓，最后把你给卖了！”
“你敢！”
“我怎么不敢，我是骗子，流氓，拐卖犯！”
杰森大概猜得出来这少女的脾气来自何处。他见过艾维斯的父亲，也在窗外听到过她母亲的咆哮，不得不承认，艾维斯继承了那个帝国仓库管理员的谦和温厚，而眼前这少女则明显沿袭了其母的刁蛮火爆。
娶这么一个女人回家，该是多么遭罪的一件事情啊，杰森无法想象。
两人就这么对峙着，瓦图图也已经把马车拉到门前。杰森一步迈上了车，回头斜视艾薇娅，后者却退缩了，不敢确信这个粗野男子是不是当真会干出所说之事。
至少，蒙古人都是可怕蛮子这句话，她从母亲那帮闺蜜口中听到过十几遍。
楼上传来莞尔的笑声，李芄兰柔声说道:“表哥，差不多行了，别吓唬人家。”她是在卡丽的翻译下听懂两人对话的。
“她说什么？”艾薇娅问道。她不敢上车，却又觉得自己的表现和刚才的冲劲严重不符，只好找个话头拖延一下。
杰森嘿嘿笑道:“她说，让我把你卖掉就行，耍流氓就算了。”
李芄兰在楼上一听，顿时哭笑不得，只好把卡丽抱到窗口。卡丽朝下面说道:“杰森是骗你哒。”
“介绍一下，这是我女儿，她常常说我是个骗子。”杰森笑道。恶作剧之心一起，居然就再也收不住了，既然都被称作流氓骗子了，不做点流氓骗子的事情仿佛就十分吃亏一般。
艾薇娅正糊涂间，却听李芄兰手指远处叫了声“艾维斯”，回头看去，发现自己的哥哥正陪着一个红发女子缓步走来。背着夕阳，两人在地上拖出两条细长的影子。
“哥哥！”少女眼眶一红，快步赶过去，和身扑进了艾维斯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