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金角酒馆，迎面先遇上的是查丽丝。胖妇人笑着招呼道:“您回来啦？我看瓦图图早就来了，还在纳闷您去哪了呢。”
杰森说:“没事，临了门口却遇上有人纠缠，耽误了。我女儿呢？”
“在楼上，两位小姐正逗她玩呢。”胖妇人指着二楼说道。
正说话，一旁厨房里有个汉子露出半张脸来，冲杰森挥手憨笑，却不认得是谁。
“你是……？”
杰森正奇怪，汉子身后又冒出一个头来，却是阿达拉，看着杰森咯咯直笑。
“……米沙？你把胡子剃了？”杰森也笑了。只见米沙原本邋里邋遢的胡子已被尽数剃光，头发也修剪成整整齐齐的板寸，竟然还有几分英俊的感觉，难怪杰森没有认出来。
“嘿嘿，阿达拉非要学习烹饪……”米沙随口找了个旁的话题，似乎对自己改变形象这件事有些扭捏，毕竟少了威猛的大胡子，让他颇有点“老白脸”的感觉。
查丽丝的目光如绸缎般柔和，眼角的鱼尾纹都显得比往日浅了几分，整个人焕发出来的青春气息使对面的米沙看呆了，随即也以同样明媚的笑容回应。
“走了！”杰森可不愿沐浴在两人这样的目光中，于是赶紧抬腿往里走。
在后院，弗雷泽和奥利维亚正在合奏一首情意绵绵的曲子。竖琴一改静谧的风格，在金发女郎的指尖变得活泼雀跃，鲁特琴声反而娇羞无限，时而和上几声，似是回应竖琴的挑拨。两人偶尔对视一眼，目光中的柔情蜜意令人不寒而栗。
见到杰森回来，弗雷泽遥遥举起酒杯致意。杰森没有说话，指了指二楼扭头就走，只听背后奥利维亚的笑声:“嘻嘻，你这个朋友今天怎么看起来有点不自在？”
楼梯拐角处，那个负责安葬陶匠的青年穆斯林已经回来了，正在和朵哈轻声说话。青年说了一个笑话，逗得朵哈花枝乱颤。
上到二楼，李芄兰的房间里传来欢快的笑声。杰森轻轻推门，见米娅、李芄兰和艾维斯都在，正陪卡丽玩着一种弹球游戏。地板上用灰笔画了很多格子，女儿似是快要赢了，乐得不停拍手。先看见杰森的是艾维斯，他朝这边行礼的动作则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
“表哥……”李芄兰嫣然一笑，低头将腮边的头发拢到耳后。她的精神健忘了很多，脸上因为刚才的游戏而红扑扑的，看样子已经康复了。想起和她同样被俘的罗斯女孩早已活蹦乱跳，甚至能和瓦西里在马厩里野合，相比之下李芄兰的身体总归还是差了一截。此时若再不大好，那便真叫做虚弱不堪了。
“杰森！”随后便是卡丽奶声奶气的叫声。女儿举起手，向杰森炫耀着她赢得的四个弹珠。杰森将她抱在怀里，轻轻蹭着小脸，便听见女儿抱怨道:“胡子扎扎！杰森讨厌！”
“有没有想爸爸呀？”杰森问道。
“嗯……”卡丽想了想，伸出两根虚捏的手指，“就想了……那么一点点。”
“这么多，比上次多多了嘛。”杰森美滋滋地笑道，“修道院里好玩吗？”
“好玩！”卡丽乐道，“好多秃头叔叔，我还帮他们挤羊奶呢……”
“那爸爸过几天带你去郊外看葡萄好不好？”
“我才不上当呢，米娅姐姐说了，葡萄要到夏天才成熟，杰森是个大骗子……”
杰森哈哈大笑，这才转头看向米娅。阴燃之火冲他笑了一下，淡淡问道：“事情都办完了？”
“办完了！”杰森说，“指派了两个管家，戈尔斯基他们也安顿好了，现在就还差一个会算账的总管，没办法只有自己硬头皮上了。”
“慢慢来吧。”米娅心不在焉地劝慰一句，说着作势要走。杰森还想说话，又听米娅说道：“陪你表妹聊聊天吧，她和我们语言不通，看样子都快闷坏了，这事也只有你能处理了。”
一边是已经走到门口的米娅，一边是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李芄兰，杰森叹了口气，最终还是选择留下。艾维斯等米娅出门，才犹豫着说：“这个，杰森，我和米娅小姐……”
“没关系。”杰森摆手。
“我是说……我们一会要去北边小树林里练武，这个，你要是有空可以来找我们，就在小哨子鞋匠铺的背后。”艾维斯说完，快步追着米娅去了。
屋里安静了许多，卡丽哼着儿歌自顾自玩着，杰森问李芄兰：“这里还住得惯么？”
李芄兰微微一笑：“我会适应的。”
杰森说：“哪里不顺心就跟我说，要是城里住不惯，回头送你到半月酒庄去，那里宽敞。再找人把房间改造一下，就按照李村大宅的格局。”
李芄兰摇头微笑：“表哥，就算听不懂旁人的语言我也知道，你现在这些钱可是拿命换来的，对吗？”
杰森豪言道：“富贵险中求嘛。我脑子受过伤，等于说前二十来年都白活了，这阵子才明白过味来，好汉男儿就应当让自己身边人过上好日子，要不空有一身武艺又有何用？四处显摆么？”
李芄兰微微叹了口气：“这些道理我不懂，不过前阵子表妹也悟出一些想法，想跟表哥分享一二。”
“你说。”杰森正襟危坐道。他和李芄兰萍水相逢，彼此间并不知道该怎么相处，偏偏还突然就有了表亲的关系。如今同处一室，生怕气氛尴尬，也只有坐而论道才能显得自然些。
“我吧，从小就被爷爷和妈妈逼着读书。村里的男孩子从三岁起就学习骑马射箭，女孩子也要剃羊毛腌生肉，可他们从来不让我接触那些东西。我曾经不止一次问过爷爷，我为什么要学这种大伙都看不懂的文字呢？爷爷说……”
“是让你不要忘了李村的根，对吗？”杰森脱口而出说道。
“没错……”李芄兰看了一眼杰森的手腕，上面的“望乡”二字依旧清晰。
顿了一顿，姑娘继续说道：“他说，打猎腌肉是为了活下去，但总有个人要做更加重要的事，那就是让子孙后代记得我们从哪里来，所以我每天必须硬记那些弄不懂意思的古书，写那些别人看不懂的文字。后来我听爷爷说，原本村子里有一户人家是世代做这件事情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不在了……”
“表哥，我猜那应该就是你们杨家。”李芄兰说道，目中有些戏谑，“换句话说，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至于被逼着读书啦！”
“为什么呀？说不定是别人呢！”杰森说。
李芄兰耸了耸鼻子：“肯定是你啦！当初第一次见你，你就能给我讲《诗经》和《老子》，这可是抵赖不掉的。”
“好吧，好吧。”杰森举手投降，“都怪我，让你满腹经纶，行了吧？”
李芄兰笑了起来，随即说道：“哎呀我扯远啦。我其实想说的是，我从小就被教育成温顺的小绵羊，出来以后才发现这是一个充满狼的世界，以前学的那些东西，还不如骑马射箭有个强壮的体魄有用呢。我听说，玛丽娜她们都没有像我这样一病好几天……表哥，你不能再像以前爷爷那样圈养我了，我必须学会适应这里的环境。”
杰森歪着头认真想了想，然后郑重说道：“其实也不全是狼。”
李芄兰噗嗤一乐：“反正呢，我已经决定啦！这番话只是通知你一声。”
杰森一摊手：“我也没打算圈养你呀。不过你要相信一个道理，文明终将战胜野蛮，尤其是我们现在身处在一座文明古都，像你这样的羊多得很。”
李芄兰悠悠说道：“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表哥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杰森点点头：“嗯……这大概是说，有个叫管仲的大英雄，让文明得以延续，怎么啦？”
李芄兰又说：“我们的猎人外出打猎时，衣服全部都是左衽，等回到家中面见长辈，或是村里有什么庆典，就又改成右衽。我问段家哥哥，他告诉我如果右衽的话，射箭时箭羽会挂在衣襟上。于是我又去找爷爷，问他既然右衽会影响射箭，为什么不一直左衽呢，换来换去多麻烦呀。你猜结果是什么？”
杰森不假思索地说：“我猜李老头肯定狠狠骂了你一顿。”
“什么都让你猜中啦，你就不能假装猜不出嘛！”李芄兰说，“爷爷当时说，老祖宗立下的规矩，不遵守就不是李村人，我将来也要把这些规矩传给后人，怎么能离经叛道……”
“那你怎么想呢？”杰森问。
“我当时不服气，但是爷爷说得特别严厉，我也就劝自己不要多想。现在回味起来，才觉得那分明就是迂腐，生活在寒地的人就该穿皮袄，居住在沙漠的人就要穿纱衣，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杰森笑着敲了敲李芄兰的头：“老单现在也一直是右衽呢，右手在衣服里掏钱总比左手方便，反正他也不用骑射。而且既然是缅怀故土，又何不把事情做得规矩一点……对了，老单来过没有？”
“单叔叔来过一次，说他的生意才刚刚开业，需要人盯着……”
“过阵子咱们去找他。这家伙走过的地方最多，眼界开阔，没准能解决你心中疑惑。”
接下来的谈话便以这样的基调蔓延开去，海阔天空的话题总能让人心情愉悦。李芄兰需要这种感觉来化解身处异乡的孤独，杰森则希望能借此激起自己对过往的回忆——虽然不太成功。
“我总觉得，我是在这座城市长大的！”杰森突然这样说道，吓了芄兰一跳。
“啊，爷爷不是说……”
“不知道，也许是很小的时候就被父亲带到这里了吧。”杰森挠着头，“你爷爷后来又对你提起过我父亲的事吗？”
“没有。”李芄兰一脸歉疚，“我当时想问的，但总觉得这话题太过敏感，最后还是忍住了。真的抱歉，表哥，我总是这么畏首畏尾……”
只可惜现在李老头已经不在人世了。杰森不敢多说，怕勾起女孩的伤心，沉默一阵后突然笑道：“那已经不重要了，现在生活才刚刚有点起色，没必要为此烦恼。人呐，就是这么贪心不足……”
气氛刚刚缓和了些，卡丽突然说：“杰森，你是不是要娶芄兰姐姐啦？那米娅姐姐怎么办？”
这句是蒙古语，两人都懂，一下子不说话了。李芄兰满脸通红，抱起卡丽走到窗边，低声说道：“卡丽别胡说，我是你的小姑，你爸爸和米娅阿姨好着呢……”
“你不是我姐姐吗？”
“这都什么辈啊……”杰森一手拍上额头。
李芄兰回过头来，清澈的眼神看向杰森：“你那天走后，一直是米娅妹妹陪着我。我和她语言不通，她便拉着我的手，带我去看海、看高塔、看大房子，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房子，那个圆顶比蒙古大汗的帐篷还要大上好几倍。”
“那叫教堂，是……呃，和尚念经的地方。”杰森解释说。
李芄兰嗯了一声，继续说道：“她还带我去吃各种小吃，亲自替我把一种酱料抹在鱼片上。她还带我看了水池和水渠，以及好多稀奇的东西……虽然外表冷冰冰，但我觉得米娅妹妹心肠是很热的。”
杰森点头：“她是那样的。”
“接触久了，我总能察觉些什么。”李芄兰走近了两步，“米娅妹妹她，似乎总有点心神不宁的模样。你们是不是吵架啦？当初在李村，她看你的眼神可不是刚才那样的……而且她身边那个男子，也不像是随从吧？”
“净瞎操心。”杰森笑笑，没有回答。
李芄兰反倒更急了，扯了扯杰森的衣袖，继续劝道：“表哥陪我陪得够久了，你离家这么多天，还是去和妹妹说说话吧！我这里没事了……”
“好啦好啦，现在就去。”杰森无奈举手表示妥协。这叫什么事啊，都把我往另一边支使……
“卡丽，你在这里陪陪小姑哦。”
“是姐姐。”
“……走了。”
送走杰森后，李芄兰将卡丽抱在膝头，用五指做梳子，缓缓梳理起小姑娘的头发，自己却呆呆出神。愣了许久，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
“卡丽，你说我这算不算是君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