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明戈站在门口抬头看天,身后传来年轻贵族彬彬有礼的声音:“再见,阁下。”
这是他这几天来第三次拜访金角酒馆了。作为加拉太区的治安官,调查几天前的那场流血冲突是他无法推卸的责任。其实案子在发生后不久就已经有了定论,几个平时连面都难得一见的大人物不约而同地站在了冲突的其中一方,市政厅的长官也透露出让自己别再插手的意思——虽然那话很隐晦。
但这毕竟是他上任以来遇到的最大一次治安事件,十三人腿骨骨折、六人大面积烧伤、四个箭伤,还有一个蛋囊被割破的。除此之外,三十五具死相各异的尸体也昭示了这场冲突的惨烈。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是多明戈没料到的,在金角酒馆,也就是施暴者的藏身处里,竟有一个自己同僚的儿子。虽然他父亲的职位看似比自己低了不少,但多明戈却不敢轻视对方。
一方面来说,帝国仓库管理员是皇帝近臣,办公地点在皇宫之内,每日和各种高官见面,而自己这个外城区的武官连皇宫门口的卫兵都不认识。
另一方面,也是冥冥之中的一点感觉,这个叫艾维斯的青年,似乎和自己是同一类人。
这人目光清澈,言辞间条理分明,态度不卑不亢,从言谈中便能感觉对方对某些东西的坚守。听完他的描述,多明戈似乎已经笃定了对方必是邪恶,而面前这些人代表着正义。
他明白,作为治安官,先入为主的判断是办案中的大忌,于是暗自花了不少力气将这种感觉驱散。
在第二次拜访中,多明戈又发现了新的端倪,这贵族青年似乎正在追求酒馆里的某个姑娘,而那没露过面的姑娘则是施暴者的头目——名叫杰森的蒙古人的朋友,这让他更加好奇,或者说是……疑虑。
一个蒙古人,纠集了一群罗斯人和撒拉森人,利用女人获得了贵族的支持,和本地的大产业主火并,这一切的一切可都不是好兆头。
于是他特地派人去查了案件另一个当事人——纪尧姆.塞泽尔的情况,得知此人的很多产业已经被转让给了他人。因为塞泽尔先生目前被军队羁押,原来的雇工多数又被解雇,能得知的信息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直到第三次拜访——其实他完全没有这么做的必要,这种行为甚至被克莱芒斥责为“不务正业”——他又从酒馆里另一个女子身上发现了新的线索。
当时,艾维斯仍旧耐心地将一些细节讲述给他,而这些鸡毛蒜皮的问题只是他为了来访而编造的借口。随后,他听见一个金发女郎与帅气的酒馆老板聊到了“圣伊琳娜面包坊和台伯河磨坊”。
这两个地方,正是塞泽尔先生变卖的几处产业之二。
“我,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多明戈在离开酒馆后,听见心底这样说道。
门外一旁,两个士兵正百无聊赖地蹲着聊天,见到长官出来后,悠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有个任务,你俩再跑一趟城里……”
多明戈还没说完,就看见对方二人的眉头皱了起来。
“长官呐,上头已经发话让咱们结案了嘛。这个案子,不会再有问题的……”左边的士兵说道,那语气和一个老师对他最笨的学生传授知识时一模一样。
“已经到换班的时间了。”右边士兵的回答更加干脆。
先是气恼,随后便只感觉无奈。多明戈知道,这些士兵都是靠门路进来的,有的甚至在入职前从未摸过刀剑。在他担任治安官后,曾经不止一次地斥责过手下人的慵懒,随后便立即被上面请去谈了次话。
“这些人的后台都比你硬。”这是那次谈话后,多明戈唯一记住的信息。
于是他只好肃容低喝道:“解散!”
那边两人也当即立正敬礼:“长官!”离开时眼中却充满了戏谑和得意。
多明戈无奈地抿了抿嘴,随后再次摆出军官的庄严模样,朝酒馆旁边一间民宅走去。
民宅门口坐着个中年妇人,正在准备晚餐的食材,见到多明戈来,热情招呼道:“治安官阁下,好久不见了,有公务呐?”
“哦,没事,就是想问下,前几天街上有人打架,大姐你看到了吗?”
“哎呀,那怎么能叫打架呢?”妇人一看就是串闲话的高手,谈起这事来语气抑扬顿挫,“那场面宏大的……你是不知道哇!这边来了一大群人,打了一个上午都没打进酒馆里去。”
“你还看见什么了?”多明戈问道。
“还看见什么……”妇人想了想,“当时我没敢多看,外面燃起了火,箭就跟下雨一样哗啦啦往下掉,有个大脑袋的就像独眼巨人一样,凶恶极啦……”
“独眼巨人?这么可怕吗?”多明戈故作惊讶地吸了一口凉气。他常和这类人打交道,明白鼓励她们继续说下去的最好方法就是当一个合格的聆听者,尤其是到位的表情和恰当的追问。
“那当然。那家伙至少有……有这门框这么高,脑袋像个大酒坛子,一只手提了扇门板,另一只手拿着一盏……一盏吊顶烛台。手一挥,七八个人就飞出去啦!”
多明戈想了半天,没明白门板和吊顶烛台是什么兵器,于是继续问道:“还有别的人吗?”
“有哇!”妇人继续说道,“还有一个黑人,哇啦哇啦地叫,跳起舞来像只狒狒,手舞足蹈的。那些人都被吓住啦,没一个敢上前的。我以前就听说买奴隶要买钦察人,比较温顺,黑人虽然便宜,但是……”
多明戈连忙打断她道:“那然后呢?”
“然后……然后这边带头的说了一句义正言辞的话,他们就英勇无畏地冲上去了。眼看这些红毛猴子和黑鬼就要被制服,可惜啊,太狡猾啦……”
“怎么了?”多明戈忙问。
“你说气不气人,他们居然拉出一架马车来,把这边的人全给撞飞了,那场面叫一个惨啊。你是不知道,有个人脑袋撞到我家大门,那个血都流到地板上了,当时吓得我啊……”
妇人的描述很混乱,一会“他们”一会“这边”的,不过多明戈还是听懂了七八分。还想再问,这家的男主人回来了,也朝治安官打了招呼。
妇人不悦地哼了一声,突然问多明戈:“治安官阁下,这家酒馆究竟欠了人家多少钱啊?”
“啊?这个……”多明戈愣了一下。
男主人当即呵斥道:“胡说什么话呢女人!不懂别在治安官面前胡说,你这是栽赃人家!”
“我栽赃什么啦?明明就是欠钱不还,债主找上门来还不认,要不为啥能打起来?”妇人声音提高了八度嚷道,“我看他们迟早得让帝国查封了,省得你天天泡在里面不回家!”
“你给我闭嘴!”男人面红耳赤。
到了这个时候,多明戈知道自己也该离开了。走到门外,屋里的争吵声还在不停传来。
“天天半夜醉醺醺的回家,家里的事情你管过吗?”
“你给我小点声……”
“我就大声怎么啦?我有理,凭什么不能说……”
多明戈背着手站在路中央,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那妇人口中的“独眼巨人,红毛猴子和黑鬼”虽然有失公允,但也能说明一个现象,那就是这酒馆在附近居民眼中是个不受欢迎的存在。
他盯着地上烧焦的痕迹若有所思,心中模拟起当天的状况,忽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先生,请让一让。”
回过头来,一架古铜色的双马战车正停在道路中央。车身满是各种浮雕,在下午的斜阳下灿灿放光,拉车的马匹一白一红,高肩长腿毛色锃亮,均是不可多得的战场良马。
再看车上两人,一个皮肤漆黑,穿着白色麻布短衣,却盖不住脖子和胳膊上的刺青图案,看向自己的目光满是不善的警惕。另一人蒙古人模样,肤色倒是白净,头发似乎剃过不久,方才长出一层短短绒毛,身上皮甲和后背长剑看起来都很破旧,不用说便知是久经战阵之物。
“你就……你是杰森?”
多明戈心中竟然莫名地动了一下。这几天不厌其烦地拜访,说到底就是想亲眼见见案子的正主,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背后又有一大群靠山的异乡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从另一方面说,若连正主都没见过,自己的结案文书也不好写。
“是的,阁下是哪位?”
仔细再看这人,温和的笑容显得人畜无害,只是看着自己的目光中偶尔闪过炯炯的光芒,态度虽然礼貌,却似有几分防备。见到自己一身武官打扮却不下车,居高临下看来,这话也像是明知故问。
“治安官,多明戈。”他强行压住心中不悦,露出一个公事公办的表情,“前几天的案子,这是你朋友的口供,你拿着看看,要是没有疑问就在下面签字。”
蒙古男人并不接文书,一脸歉意说道:“我不识字。”
“没事,那你亲口和我描述一下也可以。”多明戈说。
蒙古男人这回终于下了车,挥手示意黑人赶车先走,随后才慢慢讲述起来。从他口中说出的经过和口供出入不大,多明戈听完之后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皮笑肉不笑说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没有第一时间来市政厅备案,反倒接连失踪了这么多天,可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畏罪潜逃’这个词啊……”
对面的男人微微抬了一下眼皮,但最终只是轻笑一声:“处理些产业而已。再说酒馆也住不下这么多人,我朋友也要做生意……你来之前,没有询问过克莱芒伯爵么?他目睹了一切,或许可以代我陈述的。”
“他是总管加拉太区的事务,但治安方面还是由我具体监督。”多明戈对这种拿上级压自己的态度极为不满,尤其对方还是一个平民,“况且我还要对城防大臣和执政官负责,正是因为你的失踪,让我的案件报告迟迟没有递交上去。”
杰森在文书上按了手印,笑道:“希望今天还来得及,那么还有别的事吗,长官?”
“虽然公务繁忙,但我还是要说,以后再遇上这类事件,先报官。”多明戈目光沉了一下,随后侧身让开了路。
杰森抬步从多明戈身旁经过,头也不回地走向酒馆。就当多明戈准备离开时,一句若有若无的呢喃被风吹来。
“当时……怎么不见你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