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你们这群阿萨辛的刺客,老窝被人端了还不死心,新攀上了脱合这个没安好心的投资人,千里迢迢跑来刺杀一个蒙古王爷。那个老医师,以前还被你们袭击过,这回却巴巴地跑来给你们疗伤,结果又被人家蒙古王爷盯上了,非要我的女人去救不可?”
在耐心听完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冗长解释后,杰森这样总结道。
“世界真他妈疯狂!”他最后下了一个结论。
脱合怒道:“我怎么就没安好心了,我不想让这个世界的顶级刺杀技巧就此断绝,他们却非要完成最后一个心愿才肯为我效力,我能怎么办?”
杰森轻哼一声:“最后一个心愿……那他们怎么不去刺杀旭烈兀?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你们和伊尔汗国的使节团在街头群殴,我就在旁边看热闹。”
那颜脱合气极反笑:“我们蒙古人自己的矛盾,用得着借助外人之手?也就是你这种没爹没妈的假蒙古人才会萌生这样龌龊的念头!”
“哗啦”一声清响,背后的木匣盖子被一股巨力推开。船舱中先是闪过一道雷霆般的亮光,随即,四周的蜡烛因被疾风吹扫而黯淡下去,等这一明一暗的变化停止之后,许久未曾出匣的陌刀已经架上了脱合的颈项。在旁边,哈迪的匕首也已出手,他知道自己无法拦住如此沉重的巨剑,于是选择将匕尖直指杰森的眼珠。
而杰森,即使眼珠被一件锐器指着,仍旧满是怒意地逼视着脱合:“你有种就再说一遍!”
“杰森,放下武器!”哈迪说道。
脱合的脖子被一瞬间的杀气逼得歪向了一边,镇静下来后仍继续嘲讽道:“哈,看来你换了武器……你的确应该这么做,原来的那柄剑上一定还残留着哈尔巴拉凝固的血液吧?他那么信任你,你却利用这种信任,和那群反贼一起杀死了他。你一定很得意吧?‘用一声龙吼震死了脱合’,这些年我可没少听到这样的话语。为了出名,你明明可以什么都抛弃掉,如今为何还会在意我的一句评价?”
“脱合你少说几句!”哈迪说道。
有蒙古武士冲进来,他们每个人都像哈尔巴拉一样魁梧,脸庞也如哈尔巴拉一样扁平。哈迪也将匕首往前挪了半寸,刃尖已经抵在了杰森的下眼皮上。
可杰森连眨眼都不眨,声音又拔高了几度,几近嘶吼地说道:“你口中的反贼不过是想要挣脱枷锁的奴隶而已,如果重来一次,我仍旧会选择站在你的对面。哈尔巴拉是个值得尊重的人,但他背后那股推力,也就是你的野心,却是我永远不会同流合污的肮脏存在!”
“来呀,杀了我!”脱合充血的双目变得赤红。
“你敢!”哈迪威胁道。他的匕首已经无法再往前压迫,只好用冰冷的语调恐吓杰森。
蒙古武士想要冲过来,哈迪另一只手拦住了他们,以此同时,杰森继续嘶吼道:“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想遮掩自己的野心吗?若我真的说错了,哈迪为什么不肯替你辩护!”
“怎么又把我扯进来了?”哈迪急道,想了一想后忽然明白过来,伸腿踢了一脚地上的伤员说道:“我很早就脱离教派了,最近听说旧友有难才回来的……”
几个伤员早就被船舱里的争吵声惊醒,但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被踢那人此时听见哈迪的话,方才用沙哑的声音说了一句什么。
“他说啥?”杰森问道。受伤的刺客说的是阿拉伯语,杰森只能询问哈迪。
“他说,”哈迪的表情总算有了一丝轻松,“那个蒙古王爷是处死所有阿萨辛信徒的提议者,所以才会选他做复仇目标。”
见杰森愣了一下,脱合哈哈笑了起来,若不是被陌刀架着脖子,杰森打赌他一定会笑弯下腰:“哈哈哈哈,怎么样?现在谁才是那个满脑子肮脏龌龊的人?”
杰森收回陌刀,恶狠狠地将刀尖拄在地上,又使出全力朝旁边啐了一口,这才平声静气说道:“难得你这次没有动歪心眼。”
“你知道就好,”脱合得意地看着他,“若不是哈迪坚持,我才不愿看见你这个……”
杰森眼皮一翻,声音再次拔高:“我看你再敢挖苦我的身世!”
“……忘恩负义的叛徒!”
经过这么一闹,原本的商讨已经难以继续,脱合走到船舱门口,回头冷冷对哈迪说道:“我已经履行了我的诺言,钱财、人员都摆在你的面前,再过几天我就要回国了,希望你能抓紧……只有一点,做那件事情时不要和我扯上关系。”
忽然,众人听见了一阵像是拳头敲打木门的响动,脱合愣了一瞬,哈迪却立即谨慎起来,摇醒三个刺客伤员道:“起来,有活了!”
“那是什么声音?”脱合问道。哈迪并不回答,推开脱合快步冲上甲板,然后在众人没反应过来之前直接跃入了水中。
那声音突然猛烈地响了两下,随后戛然而止,片刻之后,哈迪爬回甲板上,随后丢出来一颗水淋淋的人头。不等旁人说话,他便对脱合吼道:“把船靠岸,快,趁还没沉!”
几乎于此同时,一个蒙古卫士从下层船舱爬上来,仓皇地叫道:“主人,船舱进水了!”
“快,照他说的做,靠岸!”脱合脸上变色,如此命令道。对于蒙古人来说,落进水里的死法绝对是最没尊严的了。
而哈迪则趴在船舷上指着岸边,对三个刺客伤员说道:“那边还有两人,两人一组,跳水去追!”
杰森拾起那个人头,发现死者也是一个蒙古人,脖子的断口十分平整,显出哈迪干净利落的手段来。他把那人头拿给脱合看,脱合咬牙怒道:“是伊尔汗国的人。”
在船员还在七手八脚摆弄船桨的时候,灌水的船身已经开始朝一侧倾斜,有人拿压舱的重物堵住缺口,虽然费了不少力气,最终还是成功将船只挪到了岸边。
而此时,追杀监视者的刺客们也已经早早在岸边等待了,不仅人员没有折损,身边还多了一道靓丽的身影。
“米娅,要不是有你,我们的行踪就暴露了。”杰森听见哈迪在黑暗中说道。又有两个人头被随手丢在草地上,那脖子的断口同样平整,与哈迪的手法如出一辙。
而米娅的声音依旧那么动听:“倒是你,哈迪,你变得迟钝了。”
杰森拨开人群,拉住米娅的手说道:“走吧米娅,跟我回去。”
米娅轻轻笑着,压住了杰森的手:“我现在还不能脱身,老师仍然在他们手上,我必须设法救出他……”
也许是察觉到杰森的不安,姑娘一把掰过他的肩膀,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调说道:“哈迪和法里德,他们俩都是我的老师,一个教我刺杀术,一个传授我医术。而且他们在我最无助的时候都曾伸出过援手,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对吗?”
杰森的目光迷离了一瞬,那句“对”差点就脱口而出,就在这时,哈迪对刺客伤员的一句话惊醒了他。
“你们受伤时留下的痕迹太多了,再等下去我们的一切都会被对方摸透,趁着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赶紧做事,早点抽身!”
他的目光看向旁边,从哈迪和三名刺客的脸上读出了新一层的含义,那是赴死前的慷慨悲壮,还有……期待与向往。
对伊尔汗国大使的刺杀行动,还没有终止。
难怪脱合刚才要说“不要和我扯上干系”。
“都他妈是疯子!”他忍不住骂了一句,然后继续缠着米娅,“至少跟我回去休息,白天再去救人吧?你不声不响就消失,要不是我压着,大伙早都炸了锅了。”
米娅嫣然一笑,小手攀上杰森胡子拉碴的脸,温声说道:“今晚我还要去踩点,就快摸清他们的情况了,明天我保证回来露一面。”
哈迪也说:“我这边的事情已经完成了,明天我随米娅一起去救人。”
“有你这个师傅在,我们绝对马到成功。”米娅宽慰地笑笑,杰森知道她这是在说给自己听。
顿了一顿后,米娅又嘱咐杰森:“这几天
你考虑一下怎么把人带走,只要离开尼西亚城就行,蒙古人的手伸不了那么远……”
莫名其妙惹上一场根本不愿插手的麻烦,杰森也只得遂了米娅的心愿。回去之后,他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对于这一晚见到的人和事,只字没有向其他人提起。弗雷泽来问,他也只是淡淡一笑道:“我见到米娅了,她碰上了东行时的旧识,在那边逗留了一天,预计今天就能回来。”
然而,事情却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就在这天下午,一个消息在街头巷尾传递开来,让这个本就不算大的城市瞬间炸开了锅。
伊尔汗国大使,旭烈兀汗的表兄弟海都王爷,在造访尼西亚帝国之际,竟在守卫森严的驿馆中遭遇了一场未遂的刺杀!
这儿不是法国或德国,那里的民众居住在城堡周围,只需要浑浑噩噩地服从领主的命令;这里也不是更西边的西班牙或不列颠,那里的人们连该追随哪个国王都未能成为定论。
这里是罗马人的地盘,中古时期街头议政习俗的发源地,只要你没有整日把自己锁在屋里,对于国家的政局总会了解一二。
而现如今,每个人都明白,伊尔汗国是他们最重要的盟友。是这些蒙古人替他们稳定了东线的战事,并且震慑着他们一生的宿敌——阿拉伯人。
若是失去了这样的盟友,他们这个如春日芳草般从灾厄中重生的新兴国家,怎还有精力去与西边那些两面三刀的拉丁人周旋!
杰森不需要走出去,只是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就能将街头人群的呼声听得一清二楚。学者们义愤填膺,高呼各种煽动性的口号,其中包括严惩凶手、痛斥守卫失职、担忧大使安危,也有理智者在为接下来如何弥补两国关系出谋划策……
杰森一众就这样静静看着,用怀着各异心情的目光。
两个老头的眼神里满是怀念和憧憬,这各抒己见的景象本是罗马人的传统,却已在君士坦丁堡消失了许多年。尤其是希洛修斯,不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时光,内心无限感慨。
罗斯人则兴奋不已,尤其是彼得洛夫斯基,只要有热闹可看,谁管他天塌地陷。何况有蒙古贵族被刺,这可是个幸灾乐祸的好机会,只可惜刺客没能得手,这可能是唯一的遗憾了。
单清棠和李芄兰眼中包含着不解之色,他们不能理解,本应“温良恭俭让”的儒生怎能变得如此狂热。
至于野熊约翰,沉思许久之后,脸上最终浮现的,是深深的鄙夷。看似高度集权的帝国,却变得比欧洲任何一个封地都要混乱,自由思想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有杰森,他那波澜不惊的表情,连身边的弗雷泽都没有完全读懂。
“在担心米娅吗?”弗雷泽问道。
“没。”杰森淡淡地说,“又不是街头暴动……”
“可是……米娅这次怎么一跑就是好几天,你不觉得奇怪吗?”弗雷泽继续追问道。
杰森给了老友一个笑脸:“她这个年纪,本就叛逆,连她母亲都管不住她……平时总有事务缠身,难得出来放松心情,你就不要太过操心了……那个,我想去米海尔那里走一趟,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
“行你去吧。”弗雷泽耸耸肩说道。他不知道的是,杰森说走就走的雷厉风行背后,是不敢直面自己目光的愧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