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被怒气带动着,在脱合的面前一阵猛烈摇曳。他似是已经说完了话,便背起手来盯着杰森。除了长草里的巨大威胁之外,他的身后也有几个蒙古武士从地上站起。
而杰森,却把放在陌刀匣子上的手收了回来,换了个松懈的姿势,歪头品尝起脱合的表情来。
等了半天,发现脱合真的没有下文之后,杰森微微笑道:“你在发怒的时候脸色也这么平静,还真是出人意料啊!不过据我了解你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小人,我的武器说它今晚不会见血。”
“我多希望我就是。”脱合冷冷说道,“可我的理智告诉我当前必须要与你合作,这真是一件令人反胃的事情。”
杰森依旧微笑不减:“少喝点酒或许对你的胃有好处,那么接下来就谈正事吧。”
脱合冷哼了一声,随手指了指身后说:“上船。”
杰森早就猜到自己正在一条河边,此时想也不想,昂首挺胸地朝前走去,气得脱合牙直痒痒。
河间的行船并不大,杰森站在船头吹风,感觉一切都无比惬意。然而当船行至河中央时,水手们却把铁锚又再次放了下去。
杰森好奇地问道:“我们不去什么隐秘的洞窟吗?就在这里?”
脱合嗤笑一声:“问你的武器呀,它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杰森刚想反唇相讥,一人在船舱处温声说道:“大人,时间紧迫。”
脱合便朝杰森招招手,径直走进船舱,杰森跟进去后,首先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
简易的地铺上躺着三个人,虽然盖着被子,仍有满身的绷带露出来。杰森略微打量他们之后,目光放在了刚才说话那人身上,表情就是一愣。
这个人,不是总爱对米娅说“我有预感”的那个阿拉伯人吗?
对了,哈迪,他的名字叫哈迪,据说是一个普通士兵。
可杰森敢确定,从草丛里释放出来的凌厉杀气,一定来自于面前这个温和敦厚的老兵。整艘船上,除了地上的三个伤员外,也只有这人不像是脱合的随从。
“米娅在哪?”杰森直接问道。米娅对她当初的巴格达之行并无隐瞒,向杰森讲述了许多关于老医师和他的军官儿子,以及伟大的智慧宫的事情,然而唯独对自己那几手新学的短刀绝技的来源含糊其辞,杰森总觉得这段故事中少了什么。
而且在离开蒙古时,他也对哈迪给出过很高的评价,虽然米娅对此只是飒然一笑。
如今看来,这人果然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老兵……当初君士坦丁堡那群莫名其妙的刺客还都伪装成乞丐和搬运工呢!
哈迪憨厚地笑笑,指着地上三人说道:“米娅在听说我们的困难后,主动伸出了她的援手,他告诉我说你一定也会帮忙的,这三位朋友的性命就是我们想要麻烦你的事情。”
杰森故意将眼睛眯了起来:“就这个?你们为什么不去城里找个医生?”
那颜脱合说道:“他们现在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任何人?”杰森直视着脱合问道,“你说的这个‘任何人’都包括谁?”
脱合掰着手指说道:“包括罗马人、蒙古人、穆斯林和拉丁人,简单来说,就是这艘船之外的所有人。”
杰森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转头看向哈迪:“我怎么知道这是米娅的意志?没准就是你们把她绑架了,然后还骗我替你们干这些蝇营狗苟的事情。说吧,这三人究竟是奴隶还是肉票,或者是犯了滔天大罪的通缉犯?”
哈迪认真地说道:“米娅她也猜到你会这样说,所以让我转告你一句话,以证明我说的都是事实……”
“那你就说嘛。”杰森说道。
哈迪和脱合对望了一眼,轻轻咳嗽一声,表情突然变得怪异:“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啊,我原本没打算说出来!”
“当然是我要求的。”杰森说。
“那好,你听着!”哈迪再次看了脱合一眼,脱合干脆板着脸走到了窗口处,抬头看向夜空的月亮。
“米娅说……嗯咳……她说……她那件白色睡衣后面被你顶出了一个洞,而用针线把洞补上的却是你的表妹!”
“我他妈……”杰森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一只巴掌狠狠拍上额头。他感觉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侧眼看到脱合背对自己的身体正在努力忍着抽搐,而面前的哈迪则立刻假装去查看伤员的伤势。
“她干嘛要对你说这个?”杰森尴尬地问道。
“我怎么知道!”哈迪头也不抬。
“好吧,我信了……脱合你给我转过来!”在一次深呼吸后,杰森迅速调整心情,再次显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来。
不等哈迪开口,杰森又说道:“但我一定要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以及米娅现在的去向。”
……
时间倒退回一天,在尼西亚的宅邸中,招待蒙古使节的宴会仍在继续。米海尔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亲自翻弄着面前烧烤铁板上的肉糜饼。不久之后,他将两个烤好的肉饼分别铲进小皇帝和蒙古使节的盘子里,上面被烤糊的芫荽籽早已被他细心除去。
小皇帝似乎很习惯米海尔这样的行为,很自然地举起盘子接住肉饼,而蒙古使节则表现出意外和感谢。但若是仔细看去,他的这种意外颇有拙劣表演的感觉,细品之下不过是外交人士礼貌性的客套罢了,毕竟他在汗国之内也是一呼百应的王爷身份。
等皇帝和客人都动了刀叉之后,米海尔才随意地找着话题问道:“使节阁下,听说昨天您的随从与钦察汗国的仪仗队在街头产生了一些……误会?”
使节轻哼一声:“也没什么,无非是看彼此不顺眼罢了,蒙古人的事情就让蒙古人自己解决好了。我听说在我抵达贵地之前,那位使节已经住了十几天了,他们到底有什么事务?”
米海尔将肉饼切下一块塞进嘴里,咀嚼了一阵后方才回答道:“钦察汗国想要更多黑海上的贸易权,这让皇帝陛下与我都感到十分为难。毕竟,是咱们两国签订条约在先。”
使节目光炯炯地盯着米海尔,声音却刻意显得漫不经心:“哦?那请问皇帝陛下是怎么答复他们的?”
米海尔朝小皇帝使了个眼色,年仅八岁的约翰四世便抑扬顿挫地说道:“恪守承诺是基督徒的美德,契约精神更是罗马人立足于世界的根本,对于和贵国的一切约定,都是我们誓死守护的原则。”
“我对皇帝陛下的正直表示感谢和尊敬。”蒙古使节微微点头,眼睛看着的却是对面低头烤肉的米海尔。和西方人打惯了交道的他,怎能看不出来这是米海尔教小皇帝的话,鬼知道这孩子之前背诵了多久。
不过总算得到了满意的答复,顿了顿后,使节又说道:“恕我直言皇帝陛下,虽然你们的士兵看起来有些羸弱,但是你们却有一个强大的神,我想这是你们罗马人最幸运的地方。钦察汗国走上了一条难以回头的歧途,他们选择站在了敌人那边,在我们进攻突厥时多次来信谴责。他们已经彻底迷失了自己。”
米海尔似乎并不想正面讨论这个话提,选择了一个折中的切入点问道:“很是遗憾,我听说您的大汗多次公开表示过对耶稣基督的赞美。这是否预示着,在合适的时候,我们能为尊贵的大汗安排一场庄严神圣的洗礼呢?”
“还不是时候,”使节一口回绝,“说实话,你们的行事风格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国家,一个在遥远的东方正在被蒙哥大汗进攻的国家……他们也像你们一样,说话文绉绉的,总觉得自己才是世界的中心……”
米海尔脸上的笑容丝毫没有变化:“值得庆幸的是,我们没有站在贵国的对面,而是身边。”
使节并不打算咄咄逼人,此时便也哈哈一笑,然后总结道:“目前,暂时让我们的合作放在世俗方面吧,关于你上次许诺的那十艘商船……”
接下来的谈论乏善可陈,蒙古人早已意识到了商路的重要,而陆路的利润更是远不及海路丰厚。基于这样的认知,旭烈兀急于将自己的版图扩张至亚洲的最西边,只有这样,整条商路才会彻底联通,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多么宏伟的蓝图!这条想象中的商路,将使得货物能够横穿整个世界!
从日本海,到地中海。
也许只有最理智的人才会记得,仅仅在几十年前,这个族群甚至不知道大海为何物。而如今,理智早已被疯狂的声音淹没。
餐桌上的讨价还价让仅有八岁的小皇帝感到厌倦,他想要打哈欠,最后还是强行忍住了。米海尔注意到了这个现象,突然转变话提说道:“价格的问题我们可以改日再谈,现在不如来聊聊更加有趣的话提吧。哦对了,皇帝陛下对阿萨辛的灭亡十分感兴趣,听说他们的总部叫做‘鹰巢’,设在一座陡峭的山峦之巅,是这样吗?”
使节撇了撇嘴,似乎并不喜欢这个话题,不过还是平声说道:“也没有那么陡峭,就是盘山路而已,大多数地方披甲战马都可以走。”
小皇帝果然来了兴致,开口问道:“米海尔叔叔说,只要点一点头,那些刺客就可以心甘情愿为主人去死,那么他们的主人究竟长什么样?”
“一个糟老头子,被俘之后哀求着大汗宽恕,跟常人也没啥区别。我们把他塞进麻袋里,用马蹄踩死了。”
这样的回答似乎超出了一个孩子天真浪漫的幻想,小皇帝立刻沉默下来,使节对此感到得意。
“说起阿萨辛,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他又说,“大概有几个余孽逃了出来,前不久还打算刺杀我,就在我抵达贵国的时候。”
“竟有此事?”米海尔蓦地一惊,那神情浑然不似作假,“阁下怎么一直没有提及?可有人受伤?”
使节哈哈笑道:“没什么好说的,他们甚至未能靠近我二十步,简直是个笑话。雄鹰总是飞向太阳,恶心的苍蝇才会围着屎转悠,阴谋是给弱者准备的。”
“不过既然说到这里……”使节注意到小皇帝的表情更加难看了,但他却很乐意欣赏这一幕,“我觉得那些受伤逃跑的刺客一定还躲在这座城里,若是……”
米海尔当即表态:“若是发现,我会将他们送给使节阁下,作为代表两国友谊的礼物。”
使节听着这空泛的话语,并没有什么反应,沉默了一阵儿后又说:“若是能给我送来,我就答应你刚才提到的那个价格。”
米海尔听罢果然来了精神,点头时的动作都比刚才有诚意地多,使节肚子里暗笑一阵,因为将这么一个精明之人摆弄了一道而感到满意。
稍晚些的时候,在送走了客人之后,米海尔独自低头摆弄着尚未收拾的餐具出神。约翰四世跑过来问道:“米海尔叔叔,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的陛下,没什么。”
“米海尔叔叔认为我们应该帮助蒙古人抓捕那些刺客么?在以前给我讲的故事里,你不是对他们大加赞赏,称呼其为‘可信赖的义勇之士’么?”
“是的,陛下。”米海尔终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展露出他惯有的那种微笑,“餐桌上我们谈了太多的政治了,现在你不如去找你的书童玩耍一会吧?”
“哦好吧……”
直到目送小皇帝离开后,米海尔才打了一个响指,对闻声而来的随从吩咐道:“下午晚些时候,你去一趟驿馆,和老铁骨碰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