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垂头丧气准备离开,戈尔斯基突然原地站住,侧着耳朵说道:“嘘,安静!你们听见了吗?”
杰森也是脸色剧变,像个壁虎一样趴在墙上,一边聆听一边移动,最后指着床尾的墙面说道:“这里面有动静!”
众人又是一阵忙活,到处寻找暗门的机关,最后在床底下摸到了一块松动的瓷砖。用力按下后,墙上的一个暗门打开了。
暗门之内另有一道木门,隔着门传来微弱的“咚咚”声。打开木门之后,一股浓烈的腐臭气味扑面而来,熏得众人扭过脸去。
“希洛修斯,你在里面吗?”杰森问道,回应他的是一个女子低声的啜泣,在这黑夜里听起来不寒而栗。
“该不会是鬼吧?”有人说。
一只苍白的胳膊从门里伸了出来,然后是整个人。那是一个金发的姑娘,被火光晃得眯起了眼睛,一个劲地用罗斯语说道:“我答应接客了,我答应接客了,求求你让我出去吧……”
彼得洛夫斯基一听是罗斯老乡,赶紧伸手扶住。杰森忍着恶臭再往里闯,这才终于看到墙角蜷缩着的白发老者。
“希洛修斯,是我。”杰森架起他的胳膊说道,“我来带你回去。”
希洛修斯虚弱地笑了一下,对着房间对面四个女孩说道:“孩子们,我没有骗你们吧?救兵来了。”
这四个女孩或坐或卧,看样子健康情况都不太好。密室里秽物满地,杰森只是站了一会就受不了,她们却不知道在里面待了多久。
其中一个黑发女孩麻木地抬起头来,看到杰森时眼睛突然一亮,弱弱地开口叫了声“表哥”,随即就昏厥过去。
……
金角酒馆,天光大亮,杰森的脸色却黑得好似无月的寒夜。
他是彻底动了真怒。他原本以为水蛭只是横行乡里的恶霸,即便冒犯过弗雷泽,起因也在希洛修斯身上,与自己并无血海深仇。直到李芄兰的出现,才让他突然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了。
大概是因为两度为奴的经历,让他对奴隶的痛苦感同身受。有这种明目张胆的奴隶贩子存在,君士坦丁堡谈何“自由之城”?身边的朋友屡遭毒手,他又怎有脸自称勇士……
长剑握在手中,指尖几乎要攥出血来,杰森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和对方水火不容。他抚摸着剑刃上的缺口,轻声呢喃道:“流浪者,坚持住,再替我战最后一回!”
修道院长急匆匆赶来,开门见山问杰森:“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杰森指了指黑狼,从齿缝间挤出一个词:“火刑柱!”
修道院长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在牧首面前倒是能说上话,宗教法庭也不是不能召开,可是……这个人不是基督徒吧?”
“可水蛭是。”杰森冷冷说道,“我要看着他们的帮会化作灰烬。”
黑狼彻夜未眠,浑身早已难受不已。每次他快要睡着时,牙齿就会磕在坚硬的石桌上,最后不得不再次抬起头来。但听见杰森这么说,他还是强打精神嘲笑道:“化作灰烬的将是你们这些无知的人。等着吧,蠢货!我的老大马上就会来消灭你们!”
修道院长问黑狼:“听说你把一个基督徒当成奴隶对待?”
“是又怎么样?”黑狼狠声说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外国萨满,我劝你还是回去念你的经吧!”
修道院长面无表情说道:“既然他承认,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杰森回屋里抱起卡丽,将她交到阿达拉的手上,轻言细语嘱咐道:“阿达拉姐姐带你去她以前生活过的地方住几天,你要听姐姐和这个长袍叔叔的话,爸爸过几天就来接你,好吗?”
“米娅姐姐也来吗?”卡丽用稚嫩的声音问道。
米娅笑道:“姐姐要留下来保护你爸爸。你知道的,他总是惹麻烦。”
卡丽咯咯笑了起来:“对,对,杰森就是个惹祸精!”
杰森无奈地笑笑,又对查丽丝和米沙说:“你们也去吧,酒馆这几天不营业。”
这对中年男女对视一眼,同时点头。杰森又说:“米沙,等这件事过去后,我替你俩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查丽丝脸红了一下,米沙则感激地说不出话来。
杰森又说:“不过你这乱糟糟的胡子也该剃掉了。”
修道院长一手牵着卡丽,一手牵着阿达拉,对杰森郑重说道:“如果咱们成功了,我还有一个条件。”
“说。”杰森道。
“修道院后面那个妓院,关了吧。”
“行!”杰森会心一笑。
黑狼再次叫嚣道:“那是老子的产业,由得你们做主?”
由于楼上的房间全部腾给了希洛修斯和五个女孩,罗斯人和众奴隶此时便在院子里趴着休息。彼得洛夫斯基跳了起来,用坚硬的皮靴狠狠踢在黑狼的菊花上,口中骂道:“吵,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送走了这拨人,门口又传来动静。克莱芒伯爵大摇大摆地来了,却站在门口不进去。当弗雷泽笑眯眯地出门迎接时,他仍然端着架子问道:“有什么事不能去市政厅找我?”
弗雷泽陪着笑脸把他请进门,殷勤地端上酒水。杰森却和初次见面时截然不同,自始至终没有一丝笑模样,坐在克莱芒对面淡淡地问道:“长官,我想问一下,要是有帮会分子威胁我们这些本分的生意人,你们帝国官员管吗?”
“这叫什么话?”克莱芒板起脸来说道,“我们的职责就是绥靖地方,保护所有诚实守法的帝国公民。你说吧,是谁威胁你们?”
“纪尧姆·塞泽尔。”杰森用灼人的目光盯着克莱芒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
“这个……”克莱芒一时语噎,又注意到墙角被绑了个结实的黑狼,顿时明白了事情原委,咳嗽一声说道:“指证另一个公民是需要确凿证据的,这样吧,明天你来我的办公处找我详谈。”
杰森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就猜到你会这么说。不过长官你别急,我请你看一场好戏,来,楼上有情。”
克莱芒不明所以地跟着杰森上楼,起身时还不忘把弗雷泽送来的酒杯端在手上。推开二楼房门,里面已经摆好了座椅,希洛修斯嘶哑着声音说道:“长官,请坐。”
克莱芒脸上变色,扭头问杰森:“他怎么在这儿?”
杰森故意奇怪地问道:“怎么了,希洛修斯先生不是已经被你释放了吗?”
“我什么时候……”克莱芒说了一半,突然闭了嘴。
“长官难道忘了吗?”杰森说,“是圣殿骑士团替我把他接出来的。”
“哦,对。”克莱芒装模作样地拍着脑门,“公务太繁忙,真忘了。”
作为一个官员,他当然不愿意承认自己会巴巴地听从一个民间组织的指使,虽然帝国现在谁也得罪不起,连水蛭这样的黑帮大佬都要极力拉拢,鲍德温二世在欧洲借钱时也曾被人戏称为“乞丐皇帝”,但起码的面子还是要保持的。
杰森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温声说道:“那么,长官就在这里休闲片刻,一会我还有重要事情想和您洽谈。”
克莱芒在椅子上坐下,希洛修斯成了他的临时仆人,递酒送点心忙前忙后,这让他浑身十分不自在。
“失陪了,一会您只需要从窗户往下看就行。”弗雷泽笑眯眯地鞠了一躬,伴随杰森离开。
回到院子,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静静等待杰森安排。杰森环顾四周,六个罗斯人、二十几个奴隶、米娅、弗雷泽还有闻讯赶来的佛卡斯兄弟,这就是自己在君士坦丁堡的全部人手。
当然还有一个跃跃欲试的艾维斯,不过杰森没打算让他参与此事。他对贵族少年说道:“回家去吧,去找你的大法官朋友,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一切。如果需要证人,我保证这里所有人都不会临场翻供。”
“我不回去。”艾维斯看了一眼米娅,“我已经看懂,这个国家完全烂透了,法律根本成了摆设。他们说的对,只有靠武力才能活得有尊严。”
“你父亲也是帝国的官员,你这话会给他惹祸的。”杰森笑。
艾维斯也笑:“没事,到时候我管你借钱抵罪就是。”
杰森正色说道:“我需要从各个角度打击那个杂种,法律也许不管用,但是还有一样东西不可忽略,那就是人心。”
艾维斯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头离开,临走前还低声对米娅说了声“你小心”。
杰森又对众奴隶说:“如果你们现在离开,我绝对不会阻拦。我们不算朋友,因为我叫不上你们的名字;我们更不是主仆,因为谁也没权利剥夺你们的自由。这场冲突谈不上什么大义,只不过是我与水蛭的私人恩怨,你们有足够的理由选择离开,并且丝毫不必感到愧疚。”
没有人动,即使是朵哈那个女人也沉默着。杰森又说:“啊,你们是不知道离开后应该去哪,这样吧,佛卡斯!”
佛卡斯应道:“在这呢。”
“佛卡斯的叔叔在附近有一个马厩,”杰森说,“愿意去那里照顾牲畜的,可以跟他走。”
还是没人动,那个黑人战士突然说了一串阿拉伯语,米娅翻译道:“他说他叫瓦图图,这下你们就算是朋友了。”
杰森心中涌起一股热流,于是说道:“那就挑选武器吧!”
这一回,奴隶们却立即行动起来,争先恐后从缴获的兵器中挑选自己中意的对象。
杰森又转向六个罗斯人,彼得洛夫斯基抢先说道:“斩马者,不说别的,就说这个黑狼吧。在老家要是有蒙古人这么跟我说话,我就只能乖乖听着,如今却可以直接揍他一顿。以前东躲西藏活得像条狗,如今尝到了挺着胸膛做人的感觉,就冲这一点,谁要想让我再变回狗,我这把斧头也不肯答应!”
杰森看向戈尔斯基,后者微微一笑说道:“他母亲去世之前,就希望孩子将来别像我一样窝囊,我后来跟着雅科夫干,也是想完成他母亲的遗愿。”
索菲亚把斧头扛在肩上,一点都不像当初那个穿着婚纱哭得稀里哗啦的新娘,更像个山里来的伐木工。她一扬脖子说道:“镇长放心,像他们这种弱鸡,我自己都能轻轻松松干掉三五个。”
杰森最后看向野熊,老约翰嘿嘿一笑问道:“还用得着对我做战前动员吗?”
“呃,我只是想说……”杰森说,“一会就靠你守住正门了。”
弗雷泽兴奋地对米娅说:“咱们这个铁三角,终于要再次创造奇迹啦!”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门外传来:“弗雷泽小亲亲,创造奇迹怎么不带上姐姐呀?”只见奥利维亚袅袅婷婷走了进来,带起一阵扑面的香风。
弗雷泽难得一次没有脸红,反而粗着嗓子说道:“这事跟你们夜莺没关系,你在一旁看着就行!”
“哟哟哟,曾经的爱哭鬼现在变得这么威风啦?”奥利维亚用玉葱细指戳着弗雷泽的鼻子,“人家辛辛苦苦赶来报信,你却这么不待见人家……”
杰森问道:“请问……是什么消息?”
奥利维亚柳腰一摆,浅笑道:“还是杰森先生识大体。我就是想告诉你们一声,水蛭带着人已经进入加拉太区了,而且他们……”
杰森不等奥利维亚说完,立刻回头朗声说道:“准备迎接客人了!”
“来吧!”众人哄然答应。
酒馆外的街道上一个行人都没有,附近的住户也都得到了消息,早早关门闭户。早春的冷风将路边的沙土扬起,连天色都因此变得昏黄。四下里一片寂静,只能听见身边同伴均匀的呼吸声。
渐渐的,有雷声从西边传来,那声音越来越大,逐渐变成了杂乱的脚步。尘雾中,一群花花绿绿的身影显现,将整个道路堵得水泄不通。佛卡斯脸上微微变色,想要嘟囔一句“这么多人”,却被弟弟伊西铎罗斯用眼神制止。
一匹雄健的披甲战马分开人群冲了出来,马上的骑手满脸枯槁,浑身的锁子甲锈迹斑斑,但那阴冷的气场却让周围人不敢嘲笑于他。
“水蛭”纪尧姆·塞泽尔旁若无人地策马来到杰森面前,那战马和杰森来了个脸对脸,鼻中一股白气尽数喷在杰森脸上。杰森眯起双眼直视战马的眼睛,轻声念叨了一句什么,战马果然立即收敛了傲慢的态度,缓缓低下了头。
“哦,想不到你还会驯马?”水蛭沉声说出了两人见面后的第一句话,“你对它说了什么?”
杰森眼皮抬也不抬:“我对这畜生说,我的外号叫‘斩马者’,不信的话畜生可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