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泽从叔叔家出来,天色已经晚了。回头望去,女仆正在朝他鞠躬,然后费力地关上那扇沉重的木门,里面的光亮也在他的眼前慢慢消失,剩下的只有周遭的黑暗。
趁着琴娜不在,弗雷泽本想好好和科尔班聊聊,可每次谈起姐姐的事情,老科尔班便只是长吁短叹,痛苦和愧疚溢于言表。他也只好避开这个话题,捡了一些君士坦丁堡的见闻说给叔父听。
“弗雷泽真的长大了,你的父亲知道的话,一定会很高兴。”在离开前,科尔班这样感慨道,“君士坦丁堡,多少人心目中的向往之地啊!能在那里开一间酒馆,又有这么多朋友照应,叔叔也就彻底放心了……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叔叔也会去那里投奔你呢!”
弗雷泽当时只能表示欢迎,并对叔父这异样的客套感到陌生,当走在黑暗的街道上时,他才逐渐品味出来,充斥在科尔班话语中的,是对生活深深的绝望。
回到旅馆,他非常想找杰森谈谈,却被告知杰森去了教堂后面的墓地。
“他准是去看望莫兰爵士了。”弗雷泽叹道,“他的死不仅对杰森的打击很大,也让夏比镇失去了灵魂。”
杰森直到深夜才回来,不仅满身的臭汗味,衣服也脏得不像样。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所有还没睡觉的家伙,用沙哑却不容置疑的语气喝道:“来我房间,开会啦!”
关上房门后,杰森首先宣布了一个令人惊骇的消息:他今晚一连挖了好几座墓穴,终于找到了罗杰·方丹的尸骨。
“老大,你到底中了什么邪,大半夜跑去挖坟掘墓啊?”彼得洛夫斯基咋舌连连,这才是让他们感到惊骇的真正原因,至于什么罗杰·方丹爵士,对他们来说屁都算不上一个。
“闭嘴!”杰森说道,将一把沾满泥土的骑士剑丢在桌上,那大概是唯一能证明死者身份的物件了。
弗雷泽费力地抽出剑,看见上面刻着罗杰的名字,于是问道:“这倒霉蛋究竟埋在谁的墓里?”
“你猜猜看呢?”杰森反问。
“不会是莫兰吧?”弗雷泽犹豫着说道。
杰森气哼哼地说道:“我一开始也这么以为,白白惊扰了莫兰爵士,结果一无所获……”
顿了顿后,他又说道:“是达雷尔。他的尸体趴在达雷尔的棺材外面,死乞白赖的跟条进不了屋的狗一样。”
“操!”弗雷泽捶着桌面骂道。
单清棠算是比较关心这件事情的人,他捻着胡须问道:“找到这个人又能证明什么?这不反而让此地居民杀害贵族的事情坐实了么?”
“别理他们那些猜疑和仇恨,我现在只要事实。”杰森说道,“首先这傻子的确死在夏比镇,这已经没问题了,现在我们分析他的死亡时间。”
“肯定就是咱们离开那天。”弗雷泽说,“而且是在莫兰爵士下葬之前。”
杰森点头,示意老友继续说下去。
“你想,凶手埋他埋得这么随意,那肯定是找了个最松的新坟,之所以丢在达雷尔这里,肯定是因为当时莫兰还没下葬。”
“我也觉得是这样!”杰森说道,“然后再说动机,罗杰之死,最大的受益者……”
“当然是阿贝特!”弗雷泽再次捶了一下桌子。
杰森又说:“当天中午,他们除了现身嘲弄了我一番,此外就没再露面!莫兰爵士是下午才安葬的!”
弗雷泽又犹豫起来:“会不会是那群强盗干的?”
杰森说道:“他们刚刚击溃我们,就被库西堡骑兵赶跑了,哪有时间?此外,我这次出去遇上了福尔,我……相信不是他干的。”
弗雷泽先讶异地看了杰森一眼,随后继续愁眉不展说道:“即便我们能确认,派克曼也对阿贝特深信不疑,我们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啊!”
众人沉默了一阵儿,彼得洛夫斯基开口道:“我说老大,这事让你想复杂了吧?要我说,直接抓了他痛打一顿,不信还撬不开他的嘴!”
众人已经习惯了愣小伙的口无遮拦,都没有理睬。米哈伊尔问了一句:“你们这教堂里面没有神父么?”
弗雷泽解释道:“早就没了,每次死者下葬都是我叔叔致的悼词,那教堂里都长上荒草了。”
单清棠摇头道:“一个目击者都没有,盲目指控一名贵族,这恐怕在任何国度都不是一件讨好的事情。”
杰森烦躁地抓着头发:“行了,都回去想想办法。我答应了琴娜,三天之内把马克他们营救回来,要是实在没招,到时候咱们杀过去救人!”
彼得洛夫斯基嘿嘿笑道:“这才是正道,我这就磨斧子去。”
杰森一脚踢在他屁股上,说:“少废话,按时喝医生给你的药!还有,别他妈到处乱跑,走哪都掉一地的蛆!”
散会以后,弗雷泽回到自己屋里,呆呆地盯着烛火,依旧忍不住去琢磨叔叔的事。姐姐性格剧变,叔叔感到痛苦是可以理解的,可那股愧疚又是从何而来?这背后的联系令人极度不安。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思维的堵塞化作了对真相的强烈渴望。至于吕克·派克曼,他能明显地感觉到,那人完全不是夏比镇苦难的真正源头。
几次过去,叔叔都希望让他住回自己原来的房间,从情感上来讲,那座石制的大别墅也是他内心真正的家。失去父母之后,他已经在这座房子居住了十一个年头,可这次回归时,这里却只让他感到压抑。冷漠迷离的姐姐、沉默寡言的叔父、还有目光闪躲的仆人,没有一件事物能和回忆匹配得上。
他烦躁地踢着被子,恨不得马上拉个人来问问。酒店老板居伊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本想找个机会和马克或雨果聊聊,谁知道他们被派克曼一扣就是好几天……
辗转反侧一整夜,直到窗外透入阳光之时,弗雷泽终于下定了决心——这回必须要问个水落石出不可,哪怕一家人撕破脸皮!
穿衣出门,来到叔叔家门口,他努力摆出一副怒气冲冲的表情,开始敲门。应门的依然是女仆,一句话就让他酝酿了半宿的情绪变得无处发泄。
“少爷?主人和小姐已经出去了。”
弗雷泽惊异问道:“这么早?去哪了?”
“他们去了……库西堡。”女仆的脸上变颜变色。
这下弗雷泽从佯怒变成了真怒,他猛地抓住女仆的胳膊,眉毛都拧成了一团:“萝拉阿姨,你跟我说实话,他们去库西堡到底做什么?”
女仆被弗雷泽的模样吓了一跳,她从小看着他长大,知道他性格温和,今天这样激烈的反应还是第一次见,于是结结巴巴答道:“我,我,我只知道主人要找男爵商量一件大事,具体我也,我也不知道……”
“那你告诉我,”弗雷泽手上抓得更紧了,“我离开的这几年,家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女仆的脸色变得苍白:“这几年……主人被那个坏骑士吕克打断了腿,然后主人就把生意都交给小姐打理了。”
“我姐姐呢?她又遭遇过什么?”弗雷泽继续逼问道。
“我,我不知道……阿贝特爵士有时候会来访,主人对他很客气,小姐的态度却很冷淡……”女仆几乎带着哭腔说道,“你别捏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疼啊!”
弗雷泽这才松开手,略带歉意地拍了拍曾如母亲般照料过他的女仆,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间阴暗冷清的大厅。
“少爷你去哪啊?”女仆在后面叫道,弗雷泽没有回头。
去库西堡……准没好事!
他直接回到旅馆找杰森,这样的消息容不得他怠慢。推开房门,里面的景象令他吃了一惊。只见杰森正光着膀子躺在地板上,脑袋一下一下地磕着桌子腿,房间里的东西被摆放在各个角落,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某种黑暗祭祀的现场。
“你这是中了什么巫术?”弗雷泽叫道。
杰森抬起头,疲惫的双眼里布满了血丝。他朝弗雷泽嘿嘿一笑,用沙哑的声音说道:“进来,进来,我想我已经找到突破口了。”
弗雷泽刚刚走近两步,杰森便从地上一跃而起,双手扶着他的肩膀道:“我想了整整一宿,正如彼得洛夫斯基所说,最好的方法就是让阿贝特自己开口。”
弗雷泽看着四周的瓶瓶罐罐,突然发现很像一个军事沙盘,于是问:“你打算怎么做?不会真想把那家伙逮住打一顿吧?”
“我本来是往这个方向思考的,还为了咱们的伪装愁了很久。”杰森笑道,“可是看见你之后,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更好的点子!”
“我身上能有什么好点子?”弗雷泽发现杰森死死盯着自己,不由得朝后退了一步。
“别担心,兄弟!”杰森说,“还记得卢森堡的鹰身女妖吗?”
弗雷泽疑惑道:“提她干什么?那个女人捉弄人的手段让我终身都无法忘记,等等……你是说……”
“没错!”杰森脸上露出痴狂的表情,“那女巫的迷幻药!”
还在愣神时,杰森已经穿好衣服朝外走去,弗雷泽连忙跟上问道:“你确定这是个好主意?咱们连下药的机会都没有!”
杰森道:“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
“可是此去卢森堡至少要两天路程呢,你一晚上都没睡,顶得住么?”弗雷泽又说。
杰森回过头来,满脸疲倦地笑道:“所以我才必须马上出发,咱们不还剩最后一匹拉车的马么?”
迎面撞上了几个罗斯人,见杰森又要离开,都来询问他的去处。杰森牵过马,回头嘱咐道:“老规矩,有事问弗雷泽,不要惹麻烦,我去去就回。”
弗雷泽觉得心头发堵,看着杰森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眼圈不禁红了,哽咽道:“好兄弟……”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杰森一边问着,一边用手使劲搓着脸颊,好让自己保持清醒。
“没了,”弗雷泽猛吸一口气,将泪水憋了回去,“早去早回。”
“你是知道的,我做事一向利落!”杰森笑了一下,扬鞭直接冲了出去,马蹄溅起的泥巴甩起老高。
几个妇人从旅馆门口走过,其中一个胖乎乎的年轻女人呆呆地盯着弗雷泽看,眼神里既有喜色,又有怯懦。弗雷泽收敛住情绪,走上去打招呼:“嗨苏菲,还记得我吗?很久不见,我听说你现在嫁给马克了?”
“弗雷泽,嗯嗯啊,你回来啦。”那女人便停下脚步喃喃地回应,“嗯嗯,你有没有看见过马克?他让我再多睡会,自己却不见了……嗯啊,你有没有看见他?”
“这个……”弗雷泽犹豫了一下。
陪伴苏菲的几个妇女连忙抢着说道:“哎呀苏菲,不是跟你说了吗?马克过几天就回来,你就别缠着人家问东问西啦!快走吧,快走吧!”
“嗯嗯啊,那我走了啊。”苏菲被推搡着,还不忘回头向弗雷泽道别。
直到苏菲的注意力被其他话题吸引,其中一个妇女才转回来向弗雷泽致歉:“见笑了少爷,苏菲她现在有些……总之是不太好,我们都不敢让她知道马克的事儿。”
“你们费心了。”弗雷泽微微欠身。
彼得洛夫斯基从屋里风风火火冲出来,他刚听说杰森要离开的消息,这时发现门口已经没了老大的身影,跺着脚懊恼道:“说走就走,也不叫人陪着……弗雷泽,你说我们怎么总是麻烦不断?”
弗雷泽沉默了许久,道:“这趟旅程,早已不是轻松的郊游。”
一阵风起,树枝剧烈地摇摆起来,吟游诗人的眼圈依旧微红。有猫从房檐上跑过,蹬下一块瓦片,“啪啦”一声碎成两瓣。对面的墙上,马蹄扬起的泥浆好似一抹喷溅而出的污血。
水壶洞的事情,杰森未曾向任何人提起,但众人都是经历过杀戮的,那股附在身上的尸臭带来的不详感,早已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彼得洛夫斯基目光一紧,浮躁的脸上开始变得沉静。他微微点头,大踏步走回屋里,不久之后,走廊里回响起他粗豪的声音:
“佣兵团,全体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