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西的夏末,天气依然炎热,雷雨也总是毫无征兆地出现。
在王国东北部的这片不起眼的边境山区中,有两个人同时放下抵抗,以不出所料的低调姿态,分别走进了对他们来说最为危险的地方。
随后,其中一人便暂时销声匿迹,而另一人的举动却在整个库西男爵领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如同天边滚滚而来的乌云,给这片土地带来了难以预料的变数。
在溪谷间的大道上,五十匹重装战马正飞速奔腾着,即便身处野花遍地的草原,那些五彩的马衣也显得明媚显眼。马蹄践踏着泥土,发出的震耳轰鸣让骑手们感到意气风发。
经过七年筹备,每年的维持费占了总支出的一半有余,这支全库西堡最精锐的部队仅听命于男爵和阿贝特,放在平时,皮埃尔是没有资格指挥他们的。
几天前,当琴娜袅袅婷婷走过来的时候,领主大厅里的人们纷纷各怀鬼胎地笑了起来,却只有皮埃尔注意到女孩藏在背后的右手。随后,他猛然推了阿贝特一把,也为自己赢得了率领这支骑兵的资格。
一片欢笑声中,那女孩突然暴起,手中尖锐的玻璃碎片差点刺穿阿贝特的心脏。因为皮埃尔的干预,凶器偏离了原来的目标,却切割出一道横贯前胸的可怖伤口。
丝制华服被撕裂,血像喷泉一样溅射在餐桌上,染红了食盘和酒杯。老男爵颤巍巍地惊叫,侍卫七手八脚地止血,当众人的注意力再次转向琴娜时,发现她已经站在了窗户边。
毅然决然的眼神,倔强上翘的嘴角,金色的阳光洒在她湛蓝的衣裙上,皮埃尔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个场景。
——然后她便跳了出去,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皮埃尔并未探头去看,他可以想象得出,那一袭长裙在风中飘动的模样。
毕竟,从这个高度落下,是需要很长时间的……
“看,夏比镇到了!”身边的骑手喊起来。
皮埃尔拉紧马缰,身后的骑兵也随之减缓速度,屏息等待着下一个命令。他看向他们,他们便也凝望着他,这种感觉爽极了。
然而他脸上并未表露什么,因为接下来的这道命令,代表着库西堡对这片土地毋庸置疑的权利,也是男爵之子彻底绝望后最可怕的怒火。
“冲进去,不留活口!”
顿了顿后,他又补充道:“胆敢抵抗者,生擒之,集中起来开肠剥皮!”
于是战马再次奔腾起来,燕尾旗随风飘扬,协裹着轰鸣的雷电滚滚向前。低矮的木墙就在前方,大门洞开着,无人值守的门楼完全是个摆设。
两年过去了,这些上好的木料居然没有被偷拿去修房子,这里的居民还真是死脑筋……
他们穿过门洞,经过狭窄泥泞的街道,在镇子里闯了一个对穿,没有遇到丝毫抵抗。
或者说,根本没有看见人。
皮埃尔握剑的手松弛下来,他弯腰下马,抬脚踢开一间小屋的门。期待中的惊叫声并未出现,屋子空无一人,壁炉的柴火是熄灭的。
回到外面,其他士兵的声音陆续传来:
“空的!”
“这边也没人!”
“……储藏间都被搬空了!”
皮埃尔眉头皱起,快速指了几个方向命令道:“磨坊、酒窖、科尔班的家,速去查看!”
不久之后,担忧变成了现实,快马加鞭的骑手回报说,那几处地点已经被搬得不能再空了。
“无使之胡!”
皮埃尔怒火难遏,漏风的嘴里不知道在骂着什么,碍于指挥官的身份,他强行忍住了拔剑胡乱劈砍发泄的欲望,对左右喝道:“烧!把这里给我烧成平地!”
既然这帮泥腿子敢逃,那就永远别想回来了!
混乱中,有人开始制作简易的火把,皮埃尔还在切齿咒骂,忽然耳边捕捉到一个不寻常的声音。
“啪!”
听起来……像是木柴熄灭后保持阴燃的爆裂。
“等一下!”皮埃尔猛然回头,快步走到屋里的壁炉前,缓缓把手伸向那堆黑漆漆的木炭。这一刻,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随后,眼皮骤然抬起,一股惊喜涌来,他不自觉地露出笑容:“木头还是热的,他们没有走远!走,上围墙!”
视角转向北方,在绿毯般平坦的山坡上,弗雷泽驻足回望,目光中有说不出的凝重。后方有几股黑色烟柱升起,他将脑海中的忧伤挥去,并告诉自己,夏比镇已彻底成为了回忆。
人群中有隐约的啜泣,那是被赶着离开家中的镇民。自从那天杰森走后,弗雷泽便安排为人机敏的列夫到库西堡打探消息,没过多久,一连串震惊众人的消息传了回来,包括库西堡正在集合士兵的事实。
一开始没人想走,弗雷泽便挨家挨户地登门劝说,以他少爷的身份加上这几年在外历练后的气质变化,至少让一部分人产生了动摇。其后,失踪多日的民兵也回来了。在了解当下局势后,顾不上欢喜,马克第一时间加入了劝说者的队伍。最后剩下几个倔强到底的,便是被民兵和一帮罗斯人强行“搀扶”着离开的。
“现在,这帮死老百姓也该清醒了吧。”彼得洛夫斯基站在弗雷泽身边,轻描淡写说着。他是在蒙古人最为肆虐的年代成长起来的,眼前这些烟柱对他来说不过是小打小闹。
“还是晚了点儿。”弗雷泽道。即便达成共识,收拾家产也占用了大量时间,乃至于当他们最终开拔的时候,耳边已经隐约听见西边传来的马蹄声。
“他们肯定会追上来的。”弗雷泽严肃地看了彼得洛夫斯基一眼,转身大步朝人群走去,在那个方向,马克正在拼命鼓励那些绝望或犹豫的镇民。
彼得洛夫斯基不屑地白了马克一眼,突然炸声喊道:“他们来啦!跑最慢的必死无疑啊!”然后就头也不回地朝前跑去,不经意间还露出一股得逞后的笑容。
人群骚动起来,还在哭泣的女人们开始变得惊慌,有人睁大眼睛四下张望,发现旁人已被带动着跑了起来,于是也忍着哭声开始飞奔。大小包裹在背上晃荡,不少人因此而摔倒,听着周围杂乱的脚步声,他们也只能忍痛爬起来,生怕自己成为最慢的那一个。
整个队伍的速度果然加快了不少,马克望着在人群里肆意散播恐惧的那道背影,忍不住恨恨骂道:“人渣……”
要照顾的人太多,妻子苏菲崴了脚,现在正被人搀扶着;老卡斯的伤势一直没有痊愈,整个人精神萎靡;还有他和苏菲的父母,老人们这几年一直过得提心吊胆,也和大多数人一样,尚未从故土难离的情绪中走出来。
琴娜的噩耗传来后,马克并未太过震惊,只是悲哀于自己再次没了主心骨。琴娜选择赶赴库西堡,完全是为了拯救自己这帮不中用的半吊子,而随后的刚烈一跃,也是她这辈子难以绕过的心结所致——他一开始就隐约猜到了结局。
而如今,他觉得自己也该做点什么了,莫兰爵士的老路不能没人走,琴娜之后,也该轮到他了吧……
有轰鸣从背后传来,这片草原没有遮挡,目力所及的地平线处,一团黑影已经显现。那个人渣说得没错,骑兵已经追上来了。
夏比镇没有马了,唯一一辆旧马车载着镇子里所有的食物,靠人拼命推着,那是他们仅剩的希望。这里一路都是上坡,再怎么加劲,速度也快不过骑兵。
当决定步莫兰后尘之后,马克发现自己毫无头绪可言,反倒是那个曾经软弱又唠叨的小弗雷泽抢在前面,给大家指出一条道来。马克没空思考对与错,只知道停步就是等死,于是在说服众人的过程中,他倒成了弗雷泽计划最坚定的支持者。
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我才刚刚做完决定呢……他嘿嘿笑了起来,手在腰间握住了剑柄。
将来能不能活下去,不用去操心,似乎也算一种幸运……
“民……”他张口。
“啪!”
一只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转头一看,彼得洛夫斯基正朝自己翻着白眼:“发个鸡毛呆啊?帮着推车去!我看就你最闲,自己老婆脚崴了都有别人搀!”
“我XX你的……”
夏比镇什么时候要听这帮外人招呼了?
皮埃尔爬上围墙时,背后的烟火已经升了起来,他费了好大工夫才发现北边的异动。这帮泥腿子明显受到了蛊惑,居然敢背弃他们的领主,自甘堕落成流民——正中下怀,罪加一等!
“追上去!”他嘶吼道,表情比被任命为骑兵指挥官时还要兴奋几分。
以牙还牙,在今天可不再是一个比喻!杰森……我等不及看见你的表情了!
出城一路追赶上去,兴奋之余,皮埃尔心中也泛着嘀咕:若是打算躲避追捕,这帮泥腿子为什么不向东躲进山林,而是选择北方这片开阔的缓坡?穷山恶水出刁民,几次吃亏使他不由得保留下一份谨慎。
向旁人询问附近的地形,大多数表示一无所知,皮埃尔不敢大意,命令骑兵缓慢拉近距离,一则节省战马的体力,此外也可将越来越深的恐惧植入猎物的心里。
杰森带来的人或许够硬气,但那里面更多的是连武器都没碰过的死老百姓,而恐惧是会相互叠加的……
“累也要累你们个半死!”他冷笑着,看见山坡上那群花花绿绿的人影还在以搏命般的速度逃离,只是目力所及处并未找到杰森的身影。
追至坡顶,又是另一番不同景象。山丘的北麓之下,薄雾弥漫于山谷中,行成一片令人不安的氤氲。风微凉,暑去秋来的气候变迁提前在这里上演了。
但薄雾并未完全掩映猎物的行踪,能够看见那帮泥腿子此刻已经接近谷底,方向未有改变,人数也看不出任何变化。要说伏击自己,周遭也看不见隐蔽之处,这雾更不至于让人伸手不见五指。
“拉近距离!”皮埃尔命令道。雾气的出现让他始料不及,但情形尚在自己的掌控之下,若是继续拖延,前方没准真有未知的变数。
难民队伍中,有老妇盘腿坐地的哭喊:“我跑不动啦!我不跑啦!”马克听到这话,便又折回去,苦口婆心地劝说。
“马克小子,”那老妇抬头哀求道,“我实在跑不动啦,你们走吧……就让老婆子在这里等死算了。”
马克犹豫片刻,咬咬牙,直接将老妇抗在肩上。在前方,他的妻子苏菲还在老丈人的搀扶下单腿跳跃着前进。
不久之后,便又有人倒地,这次却是个中年男人:“我也……我跑不动啦!”
“帮帮我……”
民兵营的年轻人都打算效仿马克,那些老者都是他们的长辈,成为民兵之后,他们更有守护这些人的信念。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们没能保护镇子远离战火,还因为被俘而让琴娜罹难,如今都憋着一股邪火,也只能靠这种方式让自己的内心稍微好过。
然后,令马克不爽至极的那道身影再次出现了。
“干什么呢?都他妈下来自己走!”
有人怒目瞪他,彼得洛夫斯基丝毫不为所动。马克和他面对面对峙着,听见他用带着卷舌的法语吼道:“等到追兵靠近,我要你们拦住敌人的去路上,怎么,你们打算背个老太太参加战斗?”
马克不语,愣小伙继续嘲讽道:“居然还有男的……大叔你有五十岁吗?看起来比我老爹也大不了多少,怎么,你打算替这小伙子挡住敌人的长枪?那你应该趴在他胸前啊!”
“我实在……”
“少他妈废话!”罗斯人提高了调门,“你想在墓碑上刻什么字?让我猜猜,‘此人距离活着只有一里路’?保准让所有人过目不忘!”
“嘿!”旁边的米哈伊尔忍不住笑起来,马克满脸涨得通红,却完全找不到反驳的地方。他听见后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心里清楚自己是肯定会加入那道最后的防线的。
老妇被罗斯人的话吓到了,最终还是从马克背上下来,消无声息地往前走去。彼得洛夫斯基第三次朝马克翻出白眼,表情里的鄙夷浓厚得无以复加。
插身而过时,他低声说道:“你们很幸运,生在这么靠西的国度……软弱,在这里还只是一个可供玩笑的贬义词。”
后方,骑兵已经下至谷底,抬头望时,原本因为距离太远而不可见的一些东西,也开始在氤氲中显现了。
一个巨大的黑色暗影,方方正正,坐落在前方的山巅,残破、孤独,却仍旧有其独特的威严。如同一具泰坦的尸骸,虽然明知已死,其狰狞的面容仍旧令人回想起生前的威猛雄壮。
“那是……”皮埃尔猛拍大腿,“我怎么把它给忘了!这才是那帮泥腿子的计划,他们要躲到那里面去!”
“加速,不要让他们得逞!驾!驾!”
两腿猛夹马腹,周围的迷雾都为这道钢铁洪流让路,风声再次在耳边呼啸。即使还有不近的距离,即使是一路上坡,这支骑兵也已经达到了最后冲锋时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