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马的嘶鸣靠近了,人群里爆发出惊叫声,因为脚力不同,难民的队伍被拉成一个狭长的椭圆形。
马克望向前方,此行的目的地,困局中唯一能够依赖的屏障,也已在迷雾中显露它的身影。
夏比堡,自从最后一批活人搬离后,已经在此孤独耸立了四十年。长满青苔的城墙,偶有坍塌的垛口,无一不在传递着“生人勿进”的信息。
对于贸然惊扰这沉睡的废墟,多数人曾经持着抗拒态度。但现在,即便那些最强烈的反对者,也都纷纷以身体能够挖掘的最快速度奔向那道黝黑的城门——无论如何,石头要比钢铁更坚硬。
前方已有人抵达入口,满载食物的马车也靠近了,马克心中稍感轻松。而在背后,强烈的杀气已经压到面前。
粗壮的骑枪将迷雾刺破,随后出现的是整匹战马的庞大轮廓。鲜艳的罩衣在这样的环境里失了色彩,从难民的眼中望去,他们只是单纯的黑。
于是一切终于开始了。
第一个被杀的,便是那个曾被马克背在背上,后来又选择自己下地默默行走的老妪。她只是个普通农妇,老伴死了很多年,儿子在科尔班的磨坊里帮工,因为平日爱赌,至今没娶媳妇。枪尖穿透她胸膛时,她只是沙哑地“啊”了一声。若不是看见口型,她的声音在混乱中几乎无法辨别。
另一个骑兵斜刺里冲上,将第二个难民挑飞。那是镇子东边的皮匠,长期和硝石接触导致患上了肺病,整个人瘦骨嶙峋,被挑起后整个人就像羊皮纸一般,轻飘飘地消失在视野之外。
“碾压!”马克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吼道,但他没有精力去辨别。
更多的骑兵出现在视野中,轰鸣的马蹄声开始有了环绕效果。马克抽剑在手,回望时,数不清的惊慌面孔与他擦肩而过。
迎上去,阻止他们……
他听见自己心底这样说道,但是脚却像被钉住一般,一步都没能挪动。
骑兵更近了,战马前胸闪耀着钢铁的光芒,将人从背后撞倒,然后毫不犹豫地踩踏上去。“咔嚓”一声,那是脊柱碎裂的响声。一个女人尖叫起来,枪头从她嘴里冒出,血糊了一大片。
“民兵营,向……向我靠拢!”马克高喊道。当周围人都在逃命的时候,迎头向前不会是件简单的事,他需要借助同伴的勇气。
没有人响应。
心脏剧烈跳动,手汗浸湿剑柄,马克用微微颤动的左手提起盾牌,不确定这片薄木头能否扛得住骑枪的一次突刺。
想想莫兰,他微笑着站在我们的最前面……
想想琴娜,她毅然从库西堡的高塔跳下……
咬着牙,汗水从脖颈流下。人群仍在奔逃,凭借感觉,他知道有一半人已经在城门里面了。
你发誓要保护他们的!你!他妈!发过誓!
他鄙夷自己,在心底将那个懦弱的小人鞭打过无数次,意识再次聚集时,感觉双腿又获得了一丝力量。终于,他成功朝前迈出了一步。
一只手掌攀上肩膀,巨大的力量将他扭转回来。迷蒙中,马克举剑欲刺,剑刃随即被一柄战斧招架住了。战斧之后,还是那个令人生厌的面孔。
“又你妈的发呆!又你妈的发呆!别他妈挡着路行不行!”
马克怒火中烧,想要去揪这罗斯人的衣领,却发现自己两手都不得空,只能歇斯底里吼道:“你说你要拦住他们的!你倒是拦啊!”
彼得洛夫斯基反手一巴掌抽在马克脸上:“这里这么开阔,拦个屁!”不等马克反应过来,又拉着他朝城门跑去:“给我去城门里面守着,你的那群废物兄弟都在,就他妈等你了!”
后方的骑兵队伍里,皮埃尔面若痴狂。经历好大一番周折,连续赶了大半天的路程,他的骑枪终于品尝到了鲜血的味道,这也算是不虚此行。
要说满足,却还远远不够。他眼睁睁看着前面的泥腿子逃窜进城门里,心中无暇多想,只希望将更多的人留在城外这片草地上。
“包抄上去!快点!”他咆哮道,“切断他们,分割!”
飞速奔腾的战马没有遇到任何阻力,他的长枪把一对小夫妻如蚂蚱般串在一起,难民群里偶尔也能看见铁器闪烁,但定睛时,那些光芒又被攒动的人头遮挡,消失不见了。
屠杀平民,对于有的人来说是有损荣誉的行为,他必须将这支队伍疯狂地催动起来,不让他们思考。至于自己,他才不会有这样的负担,认识阿贝特时,他还是个落魄的流浪汉,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来自主人的赏赐。
杰森,你怎么还不露面?
准在暗处憋着害人呢……
戈尔斯基出现在城墙上,右手拉满弓弦的同时,持弓的左手还捏着四支箭矢。他的手快到几乎看不清动作,只能听见一连串的弦响,五支箭便朝着五个方向疾射而出。
有骑兵被射中了前胸,从高速,骤然出现的反抗让皮埃尔心头一紧,但当看清上方的情形后,他便又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就这点能耐?一个弓箭手?”
他举盾挡住一支射向面门的箭矢,手臂被震得微微发麻,心中却彻底放下了包袱。他把目光转向城门,泥腿子们被卡在那狭窄的门洞处,如同困在浅滩的鳟鱼。
那不就是送到手上的人头嘛!只要再来一次集结冲锋,就一次……
马克推搡着前方的人,自己也被别人挤得摇晃不已,他听见背后传来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悲哀。
刚才没能鼓起勇气战斗,到了现在,连手臂都没了活动的空间,更别说拔剑了。被堵在这种拥挤地方,被人像麦子一样收割掉,那群骑兵一定觉得爽翻天了。
死得真窝囊。
看着旁边的彼得洛夫斯基,本想再开口咒骂几句,却见那人抬头望着上方,好像在和什么人说话。然后那混蛋转过来,朝自己点头说道:“时候到了!”
废话!老子也知道时候到了……真没见过你这种没心没肺的人……
“趴下!你个傻不愣登的!”对方又说了一句,“所有人,趴下!趴下!”
他被硬生生按倒在地,战马在头顶嘶鸣,什么东西从脑后掠过,带起沉闷的风声。
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所有的喧嚣都戛然而止。
皮埃尔下意识地拉紧马缰,脸上的兴奋还没来得及收敛,一大片黑影从他头顶飞过,鲜血淋在脖子上,黏糊糊的。
回头再看,一片狼狈的血肉还在草地上翻滚,就像正被铺开的整卷红毯,其中还能勉强分辨出战马、骑兵和几个来不及反应的难民。
城门洞里,一根水桶粗的擂木前后摇晃着,正被铁链缓缓收回。擂木周围如狼牙般密布的尖刺上,还挂着几条从人身上撕裂下的肉皮。
就这么缓了一缓,泥腿子们已经挤过门洞,全部躲进了城墙里。尽管在沿途留下了几十具尸体,这帮刁民却还有将近三百人活着,猎杀的盛宴草草收场,皮埃尔心中满是不甘。
他高举握拳的右手,提气说道:“让你们领头的出来说话。”
城墙上,一个年轻的罗斯人探出头来,朝着皮埃尔冷笑,却不是预料中的杰森。
“你不是夏比镇人。”皮埃尔说道。与此同时,两名骑兵分别沿着城墙的左右两边飞驰出去。
“这不是你该管的闲事。”见对方没有回答,皮埃尔继续说道,“他们惹上了远超他们的力量,注定要死得干干净净。”
城头那人依旧冷笑,直到两名骑兵绕着城墙跑过一周后,他才开口问道:“找到城墙的缺口了吗?”
皮埃尔看见一排拒马被推到城门口,于是说道:“城门关不上了吧?这座城堡已经几十年没人居住了,躲在这里就是个馊主意。”
城上那人笑道:“那你进来试试?说实话,刚才擂木砸过去的时候我没看清,现在真想再看一次。”
顿了顿后,他又说:“让我再看一次吧!求你了!”
皮埃尔脸色阴沉下去:“你们不可能躲上一辈子,这里只会成为你们的坟墓!”
彼得洛夫斯基哈哈大笑:“这坟墓里的小惊喜可不少呢,要不再给你展示一个?”
话音刚落,一支火箭射下,刚好落在皮埃尔前方五步远的位置,一秒之后,升腾的火墙凭空出现,将受惊的战马逼得连连后退。
别的不说,气势上就输了半截。
皮埃尔还想争点什么,却见彼得洛夫斯基大手一挥,城墙上骤然出现几十个人,都拿着弓箭,同时拉开了弦。
“赶紧滚!”他说,“带足了口粮再来说围攻的事情吧!”
箭矢如同雨点落下,烈焰就在面前燃烧,皮埃尔恶狠狠地咒骂几句,最后扭转马头命令道:“撤退!”
“你们记住,这是一场叛乱,而叛乱是没有媾和的希望的!”
城墙上有人欢呼,但并不热烈。戈尔斯基看着儿子,欣慰地扬起眉毛。从草原一路走来,他这莽撞的孩子身上已经隐约能看到一点武者的沉稳气概,这让向来不擅教育的父亲心中颇有感触。
父子俩同时转头,在瘫倒一地的难民群中,弗雷泽正望向他们。目光接触之后,吟游诗人重重地点头,眉宇间没有一丝笑意。
第一步才刚刚迈出,难熬的日子还在后面等待,在日渐变冷的季节里,很多人都将面临两个痛苦的抉择:
折磨,
或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