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路走了……”
卢修从篝火上撕下一只兔腿嚼着,听见背后有人窃窃私语。明灭不定的火光照耀下,周围原本就不是善类的几张面孔显得格外狰狞。
旁边的矮桌上有人在掰手腕,看起来角力已经分出了胜负,胜利者掏出匕首,在输家手臂上狠狠割上一刀,然后将押注的银币全部揽入怀中。押中的人兴奋地哄笑,也有赌输者的叹息声夹杂其中。
更远处的帐篷里,淫邪的笑声伴随着女子的哭泣,在这个距离也能隐约听见。听说那俩女奴原本是别的强盗绑来的肉票,在自己这伙人野蛮的吞并之后,成为了战利品的一部分。卢修第一次见到她们时,已经被折磨得没有人模样了。
有人挨着卢修左边坐下,掰下兔子脑袋,“咔嚓咔嚓”地啃着。卢修觉得不自在,稍稍往旁边挪了挪。
这人入伙不久,平日沉默寡言,披散的头发把脸遮住大半,看上去就是个落魄的流浪汉。他从来不参与赌博,也不爱去女奴的帐篷,一般这种人往往都是被人遗忘的小角色,但卢修却永远记得他入伙时的表现。
只收两百人,这是头儿定下的规矩。按理说,能把一伙强盗发展到两百人的规模,那可算是相当不得了的成就,然而对于他们来说,这种成就却是毫无吹嘘价值的心障。
他们只对别的强盗下手。
突然袭击一轮,那些倒霉的强盗头领往往直接被干掉,剩下的人便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入伙,要么去死。而想要入伙,则要进行一场热热闹闹的入伙仪式。
他们的队伍只保留两百个名额,超出这个数的,就得选一个家伙决斗,赢者成为自家兄弟,输者的尸体任其腐烂——按照头儿的话说,这是为了让队伍永远保持最强状态。
在以前的行动中,身边的同伙总是变得无比狂暴。他们不仅要与敌人战斗,也在和时间赛跑,抢在头儿喊“停手”之前,尽可能多地斩杀潜在的决斗对象。
到了后来,在习惯这种生活节奏之后,人们倒也无所谓了,偶尔来几场随机被点名的决斗,反而成了寻求刺激的娱乐项目之一。大浪淘沙,平日里的怯懦者往往会被同伙硬推出去,而被迫入伙的挑战者也乐于选择这种软柿子——你还别说,在这种严苛的规矩下,他们果然变得越发强大。
这几年有肉、有酒、有妞,日子过得别提多滋润,在头儿的带领下,他们无往不利,心中偶尔也会涌起身为强者的自豪感。坐在旁边的家伙,就是在这种时候主动要求入伙的。旁人问他原因,得到的回答是“日子过不下去了”。
整个维曼杜瓦的亡命徒都聚集在此,这样的答案显得不足为奇,然而在随后的决斗中,他的行为却有着截然相反的视觉震撼。
恶狠狠地扑上,手按手,脚压脚,张口将对手的脸皮撕咬下来,在对方惶恐的目光下大嚼特嚼,最后“咕噜”一声吞进肚子,嘴边的血混着唾液滴在对方脸上……卢修估计那倒霉蛋在临死前肯定后悔被爹妈生下来。
听着那人咀嚼兔头的声音,即便是见惯了血的卢修,也感到有些倒胃。
“没路走了……这样下去,过不了这个冬天……”
绝望的话语又传过来,就像睡觉时嗡嗡叫的蚊子一样烦人。卢修侧脸看去,在旁边暗处围着四五个人,说话的名叫“剃头匠”辛吉,他的双刀很快。
就在这时,旁边那“食人魔”忽然用胳膊捅着卢修,哑声问道:“你的朋友们……好像不怎么开心啊?”
“那不是我的朋友。”卢修摇头,随即往旁边挪了挪。
“是嘛?”食人魔毫不介意,“这么好的日子都不开心,人心这东西还真是奇怪啊……”
卢修不知道他在感慨什么,干脆选择不搭茬,不过那人似乎已经打开了话匣子,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着,根本不在乎卢修是否还在聆听。
“饿得半死的时候,要能找到两个鸟蛋果腹都会觉得幸福,可到了顿顿有酒肉的时候,又开始考虑该怎么让这种日子持续下去,啧啧……”
“那些骑士老爷,绞尽脑汁博取军功,所以一上战场就不要命,可到了国王那个层次……国王想的又是什么呢?”
“喋喋喋,我猜他们想的一定是怎样被人永世铭记吧……英勇善战的跑到巴勒斯坦去打异教徒,擅长内政的也要给自己博个仁慈的好名声,至于那些庸碌之人,则想尽办法让家族的统治能够千秋万代——别人记不住,至少儿孙能够祭奠……”
“所以说,你们现在追求的又是什么呢?”
问完这句话,食人魔停顿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卢修,后者被盯得一阵不自在,只好说道:“我不知道。”
“你们不会做了什么亵渎神灵的事情吧?”
“没,没啊……”
“是嘛?”食人魔咋咋嘴,“我听说有些人的不安来自他们曾经的卑劣行为,最后被恐惧折磨得不成人样,只有修道院的圣歌能让他们安睡……呸,这酒肯定兑水了!”
话说到这里,卢修忽然感觉到气氛的异样,回头张望,看见头儿正从旁边走过来。
“剃头匠”辛吉抬头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巨大的人影笼罩住了,四周的喧闹开始沉寂下去,那人的光头反射着火光,带疤的眼睛斜看着自己,沉默许久后,沙哑的嗓音率先开了口:
“辛吉,听说你对我的领导有很多不满呐……”
辛吉的呼吸变得急促,片刻后却又梗着脖子说道:“没错。”
“说出来让我听听嘛,这样私下发牢骚,我还以为你是想煽动叛变呢。”
“说就说!”那辛吉倒也硬气,“大家,你们都是盗贼出身,这一行的规矩不需要多解释了。以前我们从村民和行商手中取利,一个都不放过,但也不会赶尽杀绝,有句话说得好:牧羊人的工作是定期修剪羊毛,而不是杀羊剥皮——这种做法已经延续了上千年……”
“而现在我们在干什么?诸位,在你们每天喝得烂醉如泥的时候,有没有人这样问过自己?我们现在不从绵羊身上打主意,反而与同类搏杀,究竟为的是什么?”
“……这条路走不下去的!照这样折腾,我们的存货根本捱不过这个冬天!”
“……你们不觉得最近的食物不如以前了吗?”
“我听到过一些风声,我们这样兼并同行,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壮大队伍,否则也就不会定下只收两百人的破规矩——这完全就是库西堡的指使!”
“还记得几年前闹得沸沸扬扬的福尔兄弟会吗?他们的行径惹恼了教会,这是那帮贵族搞的阴谋,好让我们自相残杀!等到只剩我们的时候,就是他们进行清算的日子了……”
议论声此起彼伏,辛吉一股脑说完后已经满脸涨红,对面的魁梧男人微微冷笑,等到彻底停止后才开口问道:“说完了?”
“没错,我在库西堡的确有几个朋友。”魁梧男人自信地环顾四周,这样的坦白反而将议论声压了下去。
“他们给我不少好处,而我将这些好处都分给了你们。你们去看看仓库里的酒桶,看看上面的印章,哪个山寨的强盗能酿得出这么醇正的口味?上个月你们吃的野味,那些野猪和鹿,哪一头不是库西堡的私人财产?”
辛吉反驳道:“那将来呢?我们能在林子里偷猎一辈子吗?”
“问得好!”魁梧男人阴沉地笑道,“我原本还打算把这个消息留几天,现在只好立即宣布了。听着,库西堡已经放出话来,要正式收编你们为正规军了!”
“什么?”辛吉听罢当即就是一愣。
“告诉我,你们这群卑鄙下作的混蛋,告诉我,在经历了这么多战斗之后,你们想不想穿上闪亮的铠甲,披着鲜艳的罩袍,人五人六地走在大街上?”
“想——”人群中开始有兴奋的声音响起。
“你们想不想娶一个胖乎乎的厨娘或者酒店侍女,每天晚上睡在软绵绵的大床上,而不是跟这几个干巴巴的女奴鬼混?”
“想啊——”更多人加入了这阵呼应之中。
“你们是这片土地最强壮的男人,不是吗?你们理应获得更多的奖赏。我最后问一遍,你们想不想昂首挺胸走到那群贵族面前,大声告诉他们,你们才是全库西堡最能打的军队,那些软绵绵的老爷兵只配在你们后面吃屁?”
“真他妈想——”
“吃爷爷的屁啊——”
“耶啊啊啊啊啊——”
魁梧男人转过头来,朝着辛吉冷笑道:“你怎么说,‘剃头匠’?”
“我……”
“你不是想要将来吗?这个将来还不能让你满足?”
“我没想到……我,错了……”
魁梧男人笑着拍了拍辛吉的肩膀,咧开嘴时,满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在火光中闪耀。他转身欲走,而在下一秒,他接过旁边递来的羊角战锤,猛然回身,将那锤头径直砸在辛吉的天灵盖上!
脑浆四处飞溅,如同摔碎的西瓜,欢呼的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戮再次震撼,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男人抓住辛吉的胸口,后者两眼翻白,口中却还有轻微的呼吸声。
“当众质疑我的,都他妈是这种下场!”
濒死之时,辛吉那已然变形的头颅微微歪向一侧,口中“嗬嗬”做声,迷离的双眼用最后的生命力聚焦起来,目光却是看向卢修这个方向。
注意到这个举动后,魁梧男人也扭过头来,肆意疯涨的杀欲笼罩在卢修身上,问道:“怎么,是你教他说的?”
卢修连忙摆手分辨:“不不不,我跟他不熟……”
噗通一声,辛吉的尸体被丢下,魁梧男人再次发话:“给老子听好了,明天我们开拔,这是库西堡那边最后的要求!夏比镇的刁民公开叛变,带着一大车财物躲进了夏比堡废墟,而我们的任务,就是杀光他们!”
顿了顿后,他又补充道:“那里面可有不少年轻娘们呢……”
于是这场小小风波就此平息,辛吉的尸体被随意抛弃到营地外,三天之后便再也没人记得他。欢庆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深夜,卢修喝了不少酒,又在女奴帐篷里发泄一番,躺在吊床上时,却发现自己无法入睡。
“亵渎神灵……”
他想到水壶洞里的残忍一幕,他们将那些同行钉在木桩上,对方的惨叫犹在耳边回荡。虽然大多数活都是头儿亲自干的,他仍然觉得那时的自己像个禽兽,之后也只能选择不去回想。
“将来……追求什么……”
一个个记忆碎片在眼前闪过,他跟着上一个头儿洗劫修道院,后来那个头儿突然失踪,现在这个新头儿出现,带着他们洗劫其他强盗的营地。回想自己的一生,好像除了杀和烧,就只剩下烂醉了。
夏比镇啊……那群人还真是硬气,先是一个女人当众刺杀男爵之子,然后是整个镇子跟军队开干……说实话,心里佩服得很,毕竟他们做了最蛮勇的强盗都不敢想的事情。
不过明天就要去屠杀他们了……
西瓜……不好吃……
呼……
没人添柴,篝火早已熄灭,食人魔从地铺爬起来,披头散发的背影如同鬼魅。他缓步走到林子边缘,从衣服里掏出吃剩的半只兔子,如梦呓般低声说道:“不饿么?那我回去了。”
草丛里伸出一只手来,将那烤兔一把抢过,黑暗中看不清人脸,只能听见“吧唧吧唧”咀嚼之声,听起来是饿得不轻。
食人魔便倚着树斜站,等对方吃得差不多了,才悠悠说道:“怪眼巴瑞今天杀了人,你的计划失败了。”
草丛里那人嘴上忙个不停,抽空冒出几个字:“种子……种下了……唔唔……不算失败……”
食人魔又说:“明天他们又要换地方了。”
“哪里?”
“夏比堡。”
咀嚼的声音停顿了一阵,草丛那人阴笑起来:“那不是……唔……有好戏看了?”
“那些民兵认得我!”食人魔的语气里有股压抑的怒气,“我打算冒险,从背后给他一剑……”
“那你肯定失败,不信就试试。”草丛那人说道,“还按计划来,我可不想白费心思。你要怕被认出来,就找机会偷懒,比如摔断腿之类的……”
食人魔沉默了一会,语调变得狠厉:“你要是耍我,我发誓会咬下你的脸皮,就像你教我的那样……那天之后,我发现人的脸皮还挺好吃。”
草丛那人只是笑,直到半只兔子吃完,他才说:“回去吧,那个卢修可以继续洗脑,不过别让他再被杀了……”
食人魔冷哼一声往回走,走了几步后,又被对方叫住了:“哈夫曼!”
“嗯?”
“下次多带点,一天就给半只兔子,吃不饱……”
“吃你自己的山羊胡吧!”哈夫曼回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