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库西堡。
阿贝特推开卧室的门，浓郁的草药味呛得他皱起眉头。屋子里阴暗无比，所有漏风的窗户都被厚厚的毯子遮盖，只有床头一盏快要熄灭的烛台还在发着朦胧的光，让他能够看清床上的人。
“父亲。”他走过去，轻轻说道。
那床被子用金丝绣着库西堡的家徽，本应该是件美丽的物品，只不过现在已经脏得几乎看不出颜色。被子里面的人动了一下，眼睛缓缓睁开后，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你不必说话。”阿贝特不等老男爵咳嗽完便说道，“我的人在塞纳河边追上了那个家伙，他现在已经永远地沉默了。”
老男爵的表情抽搐了几下，皱纹堆垒的脸被这样的表情扭曲着，阿贝特知道，他的父亲正在笑。
“没错父亲，知道我与强盗之间那点小秘密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了。这下，你该安心养病了吧？”
安德烈·德·库西点点头，那咳嗽声也平息下去。埃及的囚禁生涯最终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烙印，回到家乡的第二年冬天，他便开始哮喘、咳嗽和嗜睡，即便现在已到盛夏，老男爵依旧需要捂着被子才能入眠。
阿贝特淡淡地看着父亲，对方此刻乖巧地像个孩子。他轻笑一声，突然继续说道：“你知道吗，父亲？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你宁愿相信那个患了癔病的国王，把全部积蓄拱手送给埃及的异教徒，也不肯给你唯一的儿子留点老底，这简直愚蠢到了极点。”
老男爵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音，但阿贝特没有理会。
“现在结果如何，嗯？你的国王被人们称为‘圣徒’，教皇为其授勋，教士为他欢呼，骑士们以侍奉那样的君主为荣，而你们呢？”
“你们变得贫穷，变得孱弱，教会想要吞并你的田产，士兵想要讨要欠下的薪水，强盗想要趁机扩大势力，就连一帮村民也敢挑衅我的权威……哼！”
“你多久没和维曼杜瓦伯爵通信了？你们不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吗？你们在埃及时不是关在同一间牢房里吗？我记得去年冬天你还在嘀咕这个问题，你说怎么自从回国以后，曾经的老友居然变得陌生了。”
“呵呵，父亲，说起对于人性的理解，你比儿子差远了……当初你们都是有头有脸的贵族，这样的友谊当然能够持续，可经历了埃及的囚犯生涯之后，他肯定恨不得所有见过他窘态的人都从眼前永远消失，更别说你已经变成了个穷光蛋……”
“人只要一穷，什么丑事都能做得出来。他在忌惮你，就像别人忌惮他一样。那些参与过东征的贵族们，现在恐怕全都是这个鸟样……落魄的贵族，还有什么资格和人交朋友？”
话说到这里，老男爵的哼哼已经彻底停息下来，他努力撑起半个身子，想要看清儿子那张睿智的脸。
“如果两年前你还有一丝怀疑地话，现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么？在你留下这么个烂摊子之后，是我的努力挽救了咱们家族。没收犹太人的家产让我们财誉双收，对强盗的‘引导’更使得教会不得不向我们低头。就在上个礼拜，又有一座修道院愿意献出三分之一的田产换取我们的保护。”
老男爵浑浊的眼珠开始闪动，深吸一口气后，连那苍白的皮肤似乎都有了更多的血色。他艰难地抬起头来，终于发出了喃喃的低语：“你是我的骄傲，儿子，我以你为荣，是的，我骄傲……”
“你当然应该如此。”阿贝特说，“可为了获得你这样一句赞誉，我又付出了什么呢？这两年里，我没日没夜的奔波，为了和那些低贱的人交涉，我穿着平民的衣服，吃着平民的食物，还强迫自己用平民的方式思考问题。”
“我多久没有去搞大那些村妇的肚子了？你知道的，这是我唯一的乐趣……看着我，父亲，我谈论的可是一生中最珍贵的青春！我把我的青春时光拿来填补你的烂摊子，你却还要派那个可憎的管家监视我？父亲，在我说了这么多话之后，你难道没有感到一丝愧疚吗？”
说着这话，阿贝特死死地盯着父亲的眼睛，初时老男爵的目光里还有些许坚持，但在几秒之后，他便完全败下阵来，偏头看着已经燃尽的蜡烛说道：“从今天起，你不必再接受他的监护了……”
“这才是我的父亲。”阿贝特满意地笑笑，“此外，您老也该试着为这个家族做出点什么了。”
“说吧，我贪得无厌的儿子，你想要什么？”老男爵的口齿依旧含糊不清，但已比不久前好上许多。
“活着。在我的野心彻底实现以前，你不能死。”
从父亲的卧房出来，阿贝特走到塔楼的阳台上，呼吸着外面田野的新鲜空气。在目力所及的所有地方，他未来的领地正在一刻不停地生产着金币。时值夏至，太阳从眼前升起，带来了灼热的感觉。
他再也不想进入那间阴暗的卧房了。
有人从背后靠近，那是他忠心的仆从皮埃尔。他递过来一封手书，然后用漏风的嘴巴说道：“那边又有行动了。”
阿贝特没有接，依旧盯着东方的地平线。他知道，在那平缓山头的后面，有一个麻烦不断的镇子亟待自己的处理。
“走吧。”良久之后，男爵之子终于有了表示，“毕竟，青春可不等人呐……”
同一时间的夏比镇，一位娇弱的少女也在窗边遥望着西方。她的手上握着一柄反曲弓，弓梢处悬挂着两根蓝色的羽毛，这就是弓上全部的装饰。
木杖顿地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道干瘦的身影出现在姑娘身后，低沉的嗓音里透露着疲惫：“琴娜，我的女儿，你又在玩弄这些武器了。”
琴娜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看着父亲一瘸一拐的步伐，莫名的忧郁涌上她那宝石般湛蓝的眼眸。她倔强地握紧弓柄，却没有说话。
“老西蒙回来了，他说……这一路走得不太平，去时遇到了好几波强盗，回来时又看见方丹家族的人在附近集结。”科尔班说道。
琴娜“嗯”了一声，目光闪烁几下，随后低头说道：“我应该去看看他。”
“他没事。”科尔班拦住女儿的去路，“但我现在越来越担心你了。”
“我？我有什么可担心的？”琴娜知道自己躲不掉，于是挤出一副笑容看着父亲，语气却很生硬。
“看看你吧，琴娜！”科尔班表情竟有些悲哀，“你对我的嘱咐越来越不放在心上了，每次我想和你交心的时候，你总是这样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这些日子我总是在想，究竟是什么可怕的东西，让我的女儿变成现在这样……”
琴娜的表情变得柔和下来，她伸手搀扶住父亲的胳膊，低声说道：“我真的没事。”
科尔班继续说道：“我老了，如今的夏比镇也不是曾经的模样了。总有一天，爸爸会无法保护你，你需要一个值得依赖的人……”
“父亲，你又来了。”琴娜娇声抗议道。
“这不仅是为了你，更是为了咱们的家业。”科尔班用拐杖顿着地板，情绪开始变得激烈，“方丹家族没完没了地袭扰，咱们这些平民怎么斗得过一群骑士？孩子，听爸爸一句劝，库西堡早就表达出想要保护我们的意思，只要你去见见阿贝特……”
“不！”琴娜拼命摇头，“依附库西堡，只会让您的家产一点都剩不下来。我们早就讨论过这个问题，既然你将管理家产的权利交给了我，就请相信女儿的判断。”
沉默半晌，科尔班再次不甘地问道：“难道……就不能和方丹那边坐下来谈谈吗？”
琴娜叹了口气，松开父亲的胳膊，重新拿起那柄长弓。她向窗外遥望一阵，再次回过头来时，目光早已变得果决而坚定。
“从他们打断你的腿以后，就再也没什么好谈的了！”
说罢，少女从地上捧起一捆麻绳，一头栓在阳台栏杆上，另一头向外抛了出去，然后在父亲的注视下径直跳向楼外的街道。
“那只是一个误会，女儿！”科尔班的惶急的声音仍旧从屋中传来，“误会而已啊！”
深吸一口气，琴娜将眼眶里的泪水强行憋了回去。她大踏步地走向前方，过往的镇民纷纷为她让路，在曾经是民兵训练营的那片空地上，马克、艾吉、雨果、老卡斯和其他所有曾经的民兵都已经站在那里，正静静等待着自己的到来。
整整十八人，一个也不少。
“他们抓住了伊夫的舅舅。”马克压着声音说道，同时被压制的，还有心底翻腾的怒火。
琴娜转头看向伊夫，后者便惶急地解释道：“他们说，明天正午，上次的地点，他们想彻底解决彼此的问题。”
琴娜不语，目光缓缓地扫视一周，众人便知道这是在向自己征求意见了。
“是个圈套。”老卡斯说道，两年的时间里，他的面色变得更加红润，须发却已经几乎全白。
“但也是个机会。”马克的话紧随其后。
“就算没有圈套，我们的人数也不占优势。”雨果这样说着，招致几人的白眼。
乱哄哄的讨论持续了一阵，最后还是认为应该赴约的观点占了上风，人们逐渐看向琴娜，等待着她最终的决定。
“那么，我只说一句话。”
琴娜猛然把弓拉满，一支利箭就在弦上挂着，一息之后，那箭精准地钉在了几近倒塌的宿舍房顶的风信鸡上。风信鸡飞速旋转起来，带着箭尾的白羽划出一个凌厉的光圈，同时“嗡嗡”地鸣叫起来，犹如战场的号角。
“在我们的森林里，还轮不到他们埋伏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