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行走在幽暗的树林间,时有时无的道路让赶车人几乎崩溃。女人和孩子的笑声从后面传来,这可以说是三个月来唯一值得欣慰的事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气候……”
为了不让旅途变得太过沉闷枯燥,杰森总是会突然开启一个没头没脑的话题。
当然,第一个回应他的,也总是他的老友弗雷泽:“你说什么?”
“我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的气候,”杰森说道,“一越过阿尔卑斯山,我就觉得所有的快乐已经远去。”
“有吗?”弗雷泽回头望去,在身后的马车上,李芄兰和朵哈正逗得卡丽咯咯直笑。
“你这么想啊,弗雷泽。”杰森舔了舔嘴唇,“地中海的明媚阳光,使得那些南欧人总是热情奔放,姑娘们穿着漂亮的裙子,逢人就露出她们可亲的笑容,而若是到了北欧……喔!”
弗雷泽歪头想了想说:“似乎还真有点道理,等等……至于那些生活在沙漠里的贝都因人呢?他们的脾气似乎也不怎么好啊?”
“他们啊……”杰森挠头笑道,“他们晒的阳光有些过了,你知道的,什么东西都不应该过头。”
一旁的戈尔斯基接过话茬:“你这个理论完全没有依据,斩马者。我们罗斯人一样生活在寒冷的地方,可我们会围在火炉边喝酒唱歌,一点都没有你说的那么冷漠。”
杰森摇头道:“我可没说冷漠,我说的是暴躁,想想看,难道你儿子算不上暴躁吗?”
于是众人转过头去,在马队的最后,彼得洛夫斯基正在烦躁地驱散林间的飞虫,他此时两手都松开了马缰,一会拍脸一会拍腿,
简直忙得不亦乐乎,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嘟囔个不停。
“咋了?”当发现自己成了众人的焦点后,愣小伙停下手上的动作问道,这让旁人不禁会心一笑。
离开尼西亚后,杰森一行首先返回君士坦丁堡,将老铁骨叔侄和希洛修斯送回家,顺便对金角酒馆和半月酒庄的生意做些安排,在修整了几日之后,剩余的人便继续向西驶向罗马城。
至于后来与海盗的那场小小战斗,在杰森眼中已经是无需过问的旁支末节。他是一个战士,这是在这两年的经历之后,他对自己做出的准确定位。在雷蒙公爵的竞技场里,酒馆众人都目睹了自己是怎么浴血战斗的,如果那还不能令他们学到什么,这样愚钝的朋友恐怕也不值得再交下去。
原本就跟随杰森的五个罗斯汉子,和从半月酒庄选出的五个护卫,加上瓦图图,这十一人便是这支武装力量的元老,对于他们的战斗欲望,杰森从未有过怀疑。
在海上,哈迪找机会向杰森讲述了阿萨辛教派的历史,以及他自己选择离开的原因。虽然那离奇的故事令杰森感到惊讶,但关于刺杀蒙古使节的任务,他并没有任何援手的打算,在把三个瘟神送至罗马之后,船只连一夜都没有停留便离开了。
而在昨天,“野熊”约翰也在一个三岔路口处向众人辞别,带着仅剩的两桶胡椒,朝北直奔卢森堡方向而去。
相聚总是短暂呐!
从这感慨中衍生出来的,还有杰森对米娅深深的思念。弗雷泽安慰过他一次,杰森无法奢望更多,因为他的老友同样背负着与奥利维亚离别后的愁绪,听说两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除了女人和孩子,还有一人对旅途的所见所闻随时充满好奇,那就是执意要跟随过来的单清棠。杰森以为他会舍不得皮匠行会的稳定收入,但这个令人猜不透的老道士只是简单收拾了几个包裹,便再次兴冲冲地回到船上。
杰森很喜欢听老单对沿途所见所闻的评价,因为他的目光也代表着唐人的目光,那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思考方式,非常有趣。
“蛮荒。”这是老单给出的第一个评价,“比不上罗马和大食,更远远比不上大宋。”
“从家乡一路向西的过程,可以说就是见证世界从文明退化为野蛮的过程。他们说古希腊的文明与我们华夏历史一样古老,可这片土地却似乎完全没有受其影响……”
后来,大概是为了照顾弗雷泽等人的情绪,老单没有再当众说出更多的负面评价,不过有时仍会忍不住向杰森吐露心声。
“这片森林倒是很像我避世修行的地方,终南山。可惜这里的人做不到‘鸡犬之声相闻’的淳朴,剩下来的,不过是赤裸裸的贫穷和愚昧。”
杰森呵呵笑着,再一次因为老单的话语而变得心情明朗,他观察了一下四周,突然对弗雷泽说道:“老伙计,看来夏比镇已经不远了。你瞧那片林子,是不是有点眼熟?那不正是咱俩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么?”
弗雷泽也笑了:“好像还真是。当时才认识你没过多久,我就被强盗的冷箭射中了后背,事后想想,我觉得你才是那个霉星……”
话还没说完,众人突然听见灌木丛里传出一阵声响。杰森感觉胯下的坐骑猛然朝前倒去,翻滚之中,发现那马已被地下的木桩刺透了身躯。罗斯人在吼叫,抬头时,一段粗壮的树干贴着头皮划过,带着猛烈的罡风,将瓦西里连人带马砸飞出去。
“保护马车!”杰森还没有说话,彼得洛夫斯基就给出了这个命令。马车上的女眷紧紧抱在一起,幸好没被前方的陷阱波及。杰森奔向后面,将她们拉下来,安顿在车底躲避,一旁的瓦图图已经及时将陌刀递在手上。
“好吧好吧,我说错了!”杰森听见单清棠这样说道,“你们不穷也不傻,还不行么!”
有箭射过来,看方向是来自两旁的树上,又有几匹马中箭倒地。在前方,彼得洛夫斯基已经率先冲了上去,吼叫声震得树叶簌簌摇摆。
弗雷泽躲在一匹死马的后面,正在努力从马背的包袱里抽出弯刀,杰森上前按住了他说道:“你保护女人和老单,前面交给我。”
彼得洛夫斯基被三个人围在中间,却是越战越勇,手中战斧依旧进攻多于防守,其他人在稳住阵脚之后,也开始列队冲锋。在杰森和罗斯人的影响下,所有战士使用的都是长柄剑或是战斧,没有盾牌的阵型在弓箭的射击下极为劣势,他们必须抓紧时间冲入敌人阵中。
而戈尔斯基的弓箭也已经开始瞄准,一声弦响后,有人从树上摔落下来。对方都穿着厚厚的斗篷,蒙着头罩的脸上看不清五官,但可以确认的是,他们身上没有护甲。
好吧,看来我的确是离开太久了,是时候向这里的新强盗做个自我介绍了!
陌刀斜刺天空,在抖动中发出清脆的嗡鸣。有人注意到了这里,一支箭矢射来,被他轻轻偏头躲开。
彼得洛夫斯基挥舞战斧逼开三人围堵,突然全身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单手爬到树上抓住一个弓箭手的脚踝,将他生生摔向地面。杰森快步赶上,陌刀划出一道惊鸿般的光芒,直斩那人面门。那人下意识地举起弓来格挡,只听见“咔嚓”一声,短弓已经裂为两截。
又有一箭射来,钉在了彼得洛夫斯基的后背上,愣小伙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刚想回身报复,射箭之人已被戈尔斯基击落。杰森怒意难遏,一脚踢开地上那人仍在徒劳反抗的双手,陌刀的第二斩已经准备劈下。
然而当踢开那人手时,从这个角度看去,那人的脸也终于从斗篷后面显露出来。
“等等!”他突然说道,“你是艾吉?”
于此同时,原本围攻彼得洛夫斯基的三人中,有两人从背后直冲杰森而来,列夫持斧接过一人,同时喊道:“杰森,背后!”
对面树上有人“咦”了一声,箭矢停止了射击,杰森连忙握拳命令道:“全部后退!”他揪起地上那人的衣领,仔细看去,发现果然是艾吉,夏比镇的猎人。
艾吉此刻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旁边过来一人搀扶住他,同时紧紧盯着杰森的脸,半晌后,突然惊喜说道:“果然是杰森!大伙,真是杰森!”
杰森也点头道:“嗨,马克。”
“杰森……你这一脸的胡子,要是不说,我简直不敢认了啊!”马克说道,“他们都是你的新朋友吗?”
杰森摸着自己毛茸茸的腮帮子,那是他故意留了几个月没剃的成果,但他没空解释这个,急忙高声说道:“赶紧,救治伤员!”
人们七手八脚忙活起来,弗雷泽从后面出现,又让民兵们一阵惊喜,但当双方伤员被抬出来之后,气氛便逐渐变得凝固起来。
伊夫被箭矢射中胸口,当场毙命。老卡斯胳膊挨了一斧,伤口深可见骨。
而杰森这边,瓦西里被木桩砸中,胸口吐满了鲜血,已经陷入昏迷。彼得洛夫斯基背上插着一根箭矢,还好有锁甲保护,至少暂时不致命。
除此以外,双方受了箭伤的人比比皆是,杰森带来的马匹也几乎全部损失殆尽。
大伙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有人的目光里已经有了不善的神色。
杰森问马克:“你们在这里,原本想要伏击谁?”
马克说道:“是一帮职业武士,和你们的外表很像,所以……”
彼得洛夫斯基突然冷哼一声,使得马克没法再继续说下去。杰森还想再问,那边又有人抱着伊夫的尸体啜泣起来。
“我去……看看。”马克神色复杂地说道。杰森也明白今天的事情十分棘手,于是命人先将瓦西里抬上马车照顾着。
伤口还未包扎完毕,众人忽然听见有人叫道:“他们来了!”紧随而来的便是四周纷乱的脚步声。
杰森抬头,看见从林中的东、南两个方向出现了一群武士,影影绰绰的,看样子足有四五十人。
马克脸色大变,急忙拉住杰森的胳膊说道:“他们来了,我们的敌人,你一定要帮我们,拜托了!”
对面很快就将场地包围起来,他们是清一色的剑盾军士,锁甲在幽暗的林子里格外闪亮,盾牌上的徽记看着也很眼熟。
“这不是……罗杰·方丹的家徽吗?”杰森说道。
一人骑着战马从正面缓缓走出,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发型和似笑非笑的表情都像和罗杰·方丹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当看见满地的狼藉后,这人的目光透出几丝兴致盎然的玩味,只听他淡淡说道:“啊,夏比镇人,很高兴看见你们如约到场。不过,看起来你们似乎又惹上了不少新麻烦。”
也许是捕捉到了马克等人愤怒而不甘的表情,那人突然拔出剑来:“好吧,是该把我们的事情好好谈谈了,那个小妞在哪?那个叫琴娜的,我要和她说话!”
杰森猛然回头,惊讶地看着马克:“琴娜?她现在是你们的首领?”
话音刚落,从北边的山坡上传来一声清脆的号角,那声音绵长悠远,带着振奋人心的力量。杰森发现马克脸上突然浮现出希冀的光芒,不仅如此,所有的民兵都不由得挺直了胸膛,自信再次回到他们身上。
抬头看去,在树影最稀疏的高处,那道迤逦的身影已经出现。
迎着阳光,金发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