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哭!把剑给我拿起来!”
冰冷而沉重的兵刃插在面前的沙地中,一个冷峻的声音在头顶这样喝道。抬头时,模糊的泪眼只能看见一个晃动的虚影。在一旁,又有一个更加雄壮的身影出现,虽然看不清脸,但自己知道,那是两副充满鄙夷的表情。
这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后院,四周砂黄色的石柱和马赛克镶嵌画都充满了拜占庭风格。他茫然四顾,终于看见了可以求助的对象。那个温婉安静的中年女子正坐在不远处,目光中既有鼓励,又隐约能看见几丝担忧。
面前的身影似乎怒了,立刻挪动脚步挡住他的目光。命令的话语重复了一遍,那其中的含义十分明确:现在没有人能帮得了你!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逼我?这么沉重的一把武器,它甚至比我高出三个头还要多。我不想挥舞它,我想……玩我的布娃娃……
场景突变,自己正站在汹涌潮水四溅的礁石上,不远处,港口外的灯塔上正闪烁着火光,为附近入港的船舶指引方向。那个冷峻的身影在海潮声中狂吼道:“直刺!手臂给我打直!”
自己举着那杆兵刃,它比之前要显得短一些,但依旧重得像座大山。他的双臂已经如被紧紧捏住的海绵,再也无法挤出哪怕一丝新的力气,但出于恐惧和敬畏,他依旧咬着牙做出了能令那个人满意的动作。
紧接着,剑尖处的颤抖便招来另一个年轻而雄壮者的嘲弄:“望乡儿,要不要我给你示范一下?”
关你屁事!你天生牛高马大,邻居的孩子能被你轻松地推倒。你有这样的力气,在我被他们当做出气筒欺负的时候,却不曾有过一次出手相救!不,我不行了,我不能像上次那样,连晚餐时握叉子的力气都没有……我好饿……我要回家……
画面又转,青青的草地上,前一个身影坐在石头上,那把陌刀已经握在他手里,而自己面前的地上则插着一把无比熟悉的双手剑。
“我,还是失败了。”那人开口道,声音疲惫而苍老,“你身体太弱了,注定与它无缘。以后,就用你面前这把剑……当个玩具防防身吧。”
忽而一阵冷风吹过,那人转过身,用陌刀做拐,缓缓地,消失在目力所及的尽头。而在自己站立的脚边,一块墓碑正静静地矗立,上面写着的几个字让他心痛得无法呼吸。
爱妻……慈母……
头疼,撕裂般的疼,那是被强行封存的记忆正在冲破神经的枷锁。他眼前金星直冒,豆大的汗珠乱滚,想要抓住桌子站稳,却失手打翻了一个茶杯。
立刻有手扶住自己,几个声音同时响起,关切的语调将他拉回现实。
“杰森!”
“表哥,怎,怎么了?”
“老弟?快扶他坐下!”
热气腾腾的红茶递到嘴边,和窗外的阳光一样温暖。他终于睁开眼,一片血红的瞳仁吓了旁人一跳。但随后,他便迅速收拢心神,露出来一个虚弱却宽慰的笑容。
…………
在工匠区里最大的一家铁匠铺中,叮当的锻打声不绝于耳。首席工匠撒拉尔夫便在这片火热的氛围中静静坐着,面前铁毡上摆着一把拆去了所有装饰的长剑。
“老师,怎么了?”他的学徒从背后靠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撒拉尔夫如同梦呓般轻哼一声,不知道是否真正听见了学徒的问话。
老师没有说话,学徒便只好默默站立着。他知道,当老师出现这样类似冥想的状态时,那便意味着新课题的出现。如果能够突破,往往会有一件璀璨夺目的新作品问世。想起老师上一次制造的那把弯刀,学徒的心情突然激动起来,但此刻也只能强行按捺住情绪,耐心等待。
撒拉尔夫终于动了,他伸手抄起长剑,用手指在剑脊上弹了一下。铮鸣声响起,持续了良久才彻底消退。
“怎么样?”他问学徒。
“平衡性很好。”学徒答道。
“还有呢?”撒拉尔夫追问。
“咳……看形状剑脊并不厚,但能在搏杀中产生这样的缺口,说明它硬度偏高,韧性不足,淬火的方式并不合理。”学徒知道老师这是在找机会考较自己,连忙打起十足的精神应答。说到一半,他突然从心底察觉到深深的不妥,下面的话便又开始犹豫起来:“只不过,这把剑的材料让我疑惑……”
“说下去。”撒拉尔夫回过头来,给学徒一个鼓励性的微笑。
学徒心神稍定,便一股脑将话抖出:“经我观察,这剑很像是用大马士革钢锻造的,可是为什么上面没有花纹呢?学生实在想不通。”
撒拉尔夫缓缓点头,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开口苛责,这让学徒忐忑的心彻底放下。老师拿起一块磨石,用力在剑刃处刮了几下,然后举到阳光下说道:“现在再看?”
学徒眯着眼睛看去,发现在老师刮过的部位果然出现了淡淡的痕迹,那便是每个铁匠见到都不免为之心折的,典型的,大马士革钢的花纹。
“原来真的是大马士革钢!”学徒惊叫道,随即便更加疑惑地嘟囔起来,“可是我反而更加迷惑了。”
“我也和你一样。”撒拉尔夫这样说道。
他出生在大马士革的一个铁匠世家,从小耳濡目染的便是这项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技艺。用父亲的话说,锻炉的火便是他家的取暖壁炉,打铁的响声便是他家的音乐。若有一天锻炉熄灭,铁毡碎裂,那便是恶魔战胜天使、诸神迎来黄昏、世界毁灭人类消亡的最后时刻。
大马士革钢,它以其独一无二的神秘花纹和无坚不摧的锋利程度闻名于世,用它打造的兵刃象征着冷兵器发展的最高成就。在萨拉丁与狮心王理查的对阵中,萨拉丁就曾用他的宝刀挥斩开漂浮于空中的纱巾,这一举动令狮心王的部队惊惧不已。可以说,如果一个英雄的传说中没有大马士革弯刀的身影,那么这个故事在东方铁匠眼中便充满了不完美的遗憾。
当然,大马士革钢并不产自大马士革,它是由印度进口来的。不过对于阿拉伯人来说,被愚蠢的欧洲蛮子以讹传讹地冠以这个名字,他们在摇头微笑之后,也就堂而皇之地接受了下来,反正这些可怜人也不知道印度在何处。
不过跟欧洲人打交道的感觉还是不错的,至少在他们的社会里,铁匠是一个高贵的职业……
感觉到了思绪正在漂远,撒拉尔夫正了正心神,把目光拉回手中的长剑上。他很确定这是自己老师的作品,因为当年打造它的时候,自己也曾以学徒的身份参与其中。
当时那个客户很奇怪,虽然不知道他对老师提了怎样的要求,不过在真正动手的时候,老师却命令自己用普通钢材将上好的大马士革钢包裹在里面,只留出刃部。包钢法……不该是这么用的啊!
柔韧的熟铁为骨,坚硬的生铁为皮,包裹后反复锻打,使得剑刃坚硬而剑身柔韧,这才是一件像样的武器,怎么能反过来呢?事后他也问过他的老师,得到的答复是“客人有特殊用途”,他便不再多问。
如今这把武器再次回到自己手上,而老师已经埋在了教堂的后院,作为一个对铁匠技艺心怀敬畏的匠人,他必须要将曾经的错误纠正过来。
而这一回,客人的要求则是令人无比欣慰的一句话:“无坚不摧的,百折不挠的,简单来说,就是最好的!”
下定决心后,撒拉尔夫突然腾地站起,先是将手指的关节捏得“咔咔”作响,然后转向他的学徒,目光中透出每个精益求精的匠人都应该具备的那种犀利眼神,口中缓慢而郑重地吐出一个词:“生火!”
学徒的脸似乎都被老师的光芒照亮,他忍住心中的悸动,立即按照吩咐忙碌起来,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果然,要来了!
“添加两块大马士革钢锭!”
“来了!”
锻炉之火轰然升起,皮革制成风箱来回拉动,汗珠在热浪前滚动,未曾落地便已蒸发。模具已经造好,那是学徒从未见过一个巨大形状,总长足有一人之高。看模样,刃部占三成,柄部占两成,那必将是一把能将巨龙拦腰斩断的恐怖战刃!
“熟铁条!”
“准备好了!”
这一次,更先进的灌钢法替代了曾经的包钢法。在模具中预先插入柔韧的熟铁条做骨,然后将钢水直接注入模具。不得不说,这个来自东方的老师能够在十字军统治的国度中担任行会会长,只能说明他的技艺远远高于欧洲人掌握的水平。
再过几年,等自己学成之后,米兰……我必将扬名立万!
“别走神!钳子递过来!”
“啊是!”
反复锻打,钢花从锤子上迸射而出,如流星般划过空气。听说在东方有一个叫做“契丹”的国度,那里的人发明了一种可以在夜空绽放的美丽烟花,可细细想来,又哪里能赶得上盛开在铁毡上的火花?这种冰冷钢铁与炽热火焰协奏而成的激昂乐曲,灌注了人类精神的雄伟力量,提炼于大地的精华,其光芒更能划破天空!
“好了,准备回炉!给我拿黏土来!”
“好的,老师!”
黏土混合草木灰、铁粉和硼砂,加入清油拌匀,然后涂抹在冷却后的巨剑之上。老师亲自动手,用一个小勺将两侧剑刃处的覆土刮下,留下波浪形的裸露部分。再次回炉后,最令人期待的部分即将到来。
“这次,我们用水淬。”
“好的!”
学徒提来水桶,倒进淬火的水槽中。之前打造一些普通兵器的时候,他们曾经采用尿液混合羊油来淬火,老师告诉他这是让钢铁保留一定的韧性,但也的确牺牲了硬度的极限。而如今,因为有了覆土烧刃,他们终于可以用最最激动人心的手段了。
“嘶……”
美妙的声音终于响起,这是忙碌了两天的学徒最为盼望的一刻。当覆盖黏土的剑刃插进水槽中时,整个水面都泛起欢欣雀跃的泡沫。如同一首进行曲唱到了高潮,如同一部戏剧演到了压轴,如同一本小说……写到了矛盾彻底爆发的终章。
学徒瘫软地坐到了地上,完全不顾满地硌屁股的铁渣。在前方,他的老师抬手在额头上胡乱擦了一把,疲倦地脸上也流露着功成名就的欣慰。
提起巨刃,水流成股滴落。借着尚未熄灭的炉火之光,两人看见的,是剑身上流云般美妙的线条,如幻似真。
“成了!”学徒兴奋地说道,“这次的花纹,比以往都要漂亮!”
撒拉尔夫呵呵一笑,在胸前的皮兜子上蹭着双手说道:“我去找木匠和皮匠,护手和手柄都需要装饰。”
“那我呢,那我呢?”学徒问道。
“你嘛,在我回来前把它打磨好!”
“哦……”
撒拉尔夫佯装没有看见学徒的苦脸,迈着从未有过的轻松步伐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