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流浪者本就是你的武器?”
金角酒馆中,弗雷泽听闻此言后惊得站起。围成一圈的众人里,只有他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因为杰森的缄默不语,众人便只好将期盼的目光投向这个最早陪伴在杰森左右的吟游诗人身上。
“别那样看着我,让我捋一捋……”弗雷泽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忽然停住脚步,指着杰森张开嘴巴,然后又立即摇头:“不对,不对,让我想想……”
杰森挥手制止了老友,揉着额头说道:“别捋了,事情就在一个人身上。”
“巴瑞?”
“巴瑞。”
两年前,杰森在林中醒来的当天就遇上了“怪眼”巴瑞,然后从他手中缴获了这把伴随他一路的长剑。之后的一切经历都是随波逐流,而当最终来到蒙古时,他却发现,为了虚妄的念头而放弃眼下生活这种行为是多么的幼稚和不负责任。
那里的蛮荒和贫穷、风雪和严寒、快马和弯刀,无一不在嘲弄着自己的愚蠢,并将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逐个击得粉碎。在那里,每个人都在为生活而战斗,现在和未来远比过去重要百倍。
还有乌提,那个萍水相逢的女奴。她用她独有的温柔和淳朴,将自己这个已经碎裂的灵魂缝补起来,最后加上了属于她的烙印。什么不堪回首的过往,什么难以磨灭的回忆,在与暴虐的命运抗争的人脸上,不过是一个淡然的微笑罢了。
所以,当李长老告诉杰森,他的父亲“不知所踪”之时,他便感觉那就是最好的答案。当米娅问他蒙古之行如何时,他的回答也是心境变化的最好见证。
曾经心事重重的颓废状态,在现在看来全都是无知少年的故作深沉。米娅都曾不止一次怀疑过,现在这个逢人必笑的杰森,恐怕是受了弗雷泽没心没肺的感染。
唯一感到讽刺的,就是这条关于记忆的线索居然又回到了故事的起点。
“那……”沉默半晌之后,弗雷泽犹豫着开了口,“你打算怎么做?”
杰森笑道:“还能怎么做?过好自己的日子呗!等后面这座小楼盖好了,我打算买几张正宗的波斯挂毯。对了表妹,你那个红油伞真是好看,可以挂在墙上当装饰么?你们说,这要是再挂一套欧洲剑盾,是不是显得不伦不类啊?”
没人答话,大伙都担忧地看着杰森,完全不相信这件事情对于他来说已经真的不再重要,甚至害怕他此刻的“强颜欢笑”会憋出什么心病,随后在某个角落里默默呕出二两血来。
弗雷泽继续说道:“其实我最近一直想回夏比镇看看。你知道的,当初不辞而别,一年多了,挺想叔叔和姐姐的。”
一旁的单清棠悠悠念道:“身着衣锦好还乡,这可是一种情怀。”
杰森却只是摇头:“就算要走,也不必这么急。家里事情众多,总还是要安排一下的。再说这个季节海面上风浪也大,还是再等等吧。”
米沙插口说道:“其实只要开春以后,海上就比较适合远航了。盖楼的事情我们都能帮忙盯着,您放心,出不了问题的。”
“以后再说!”杰森突然没来由地皱起眉头,不再搭理旁人,背着双手自顾自地走上了二楼,啪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院子里,众人面面相觑,米沙疑惑地说:“我……说错话了么?”
在旁边,査丽丝狠狠地剜了丈夫一眼,然后无奈地说了两个字:“你呀……”
接下来的几天隐约显得有些沉闷。杰森在聊天时莫名其妙发了脾气,这情形还是第一次碰见。虽然众人一早就明白自己的这个“大老板”是个不好惹的人物,但由于杰森平时总是笑眯眯的,所以这次虽然只是略微不愉,却总令人心中惴惴,手足无措。
好在杰森事后不久便恢复过来,像个没事人一样该干嘛干嘛。一起进餐的时候,作为这个话题的发起人,弗雷泽偶尔会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而旁人则是一点都不敢煽风点火了。杰森也就不停寻找各种生意上的听闻来活跃气氛,同时也起到转移心思的作用。
而真正让这略显压抑的气氛烟消云散的,是一周后单清棠的再次拜访。
这一回老单带了个面容黝黑的中年人同来,中年人的怀中捧着一个长木匣子。这人身材敦实强壮,但匣子在他手上却显得无比沉重,进门与人打招呼时,连呼吸都有些微喘,以此可以想象匣子里那东西的分量。
“这是首席铁匠撒拉尔夫先生。”老单开门见山地介绍道。米沙听闻后当即明白了事由,连忙跑上二楼呼唤杰森出来。
“打开看看吧!”见到正主出现,首席铁匠朝着桌上的木匣伸出手掌,语气虽然随意,却有一股难以掩盖的自豪和兴奋。
杰森心跳加剧起来,强行按捺呼吸,掀开木匣的盖子。众人围拢过来,还不等杰森伸手去拿,眼睛就被里面射出的迷幻光晕晃得痴醉了。
那钢上的花纹,如同微风拂过水面的涟漪,又好像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扰动,变得似圆非圆,似齿非齿,诱使得人想要一直盯着波纹深深看进去,然后陷入其中。
再看其他部位。护手比流浪者要短,顶点呈水滴形,微微上翘,那是弯刀护手常见的风格,放在这里倒也不显得突兀。剑柄足有一条胳膊长,仔细地包裹着窄皮革条,握起来手感十分舒服。柄头是一个拳头大的加重块,虽然灌铅,不过也无法完全协调剑刃的重量——这毕竟是一把非平衡的武器。
除此之外,整个战刃上再无其他装饰,连护手也没有像“流浪者”那样涂成鲜红,通体就只有钢铁的本色,简约实用,注定为战场而生。
杰森双手握住剑柄,从匣子里抽出来的时候,剑刃微微抖了一下,尖锐的鸣叫便灌满了每个人的耳朵。光凭声音,便能感受到那股不寒而栗的锋锐。
“瓦图图,木棍。”杰森说道。这时的他双臂分握剑柄两端,浑身的气势已经在陌刀的寒光中暴涨。酒馆众人连忙让开一片空地,甚至感觉就连刀风刮在脸上都会受伤。
瓦图图抓起墙角的扫帚,隔空抛将过来。杰森向前一个踏步,陌刀鸣声突然加剧,恍然如同晴空中划过的霹雳一般,半空的木杆已经折为两截,甚至连声音都不曾发出。米娅捡起其中一截,发现断口处平整至极,连毛刺都几乎没有。
杰森还不过瘾,又对瓦图图说道:“那把剑,你估计用不上了吧?”
在袭击黑狼的妓院时,那些护卫丢下了很多武器,瓦图图在挑选了他最喜欢的长矛之后,又捡了一柄单手剑挂在腰间。如今见杰森意犹未尽,他也只好抽出剑来横在肩头,然后向杰森点头示意。
又是一道霹雳闪过,瓦图图只觉得双臂发麻,耳朵里嗡嗡声不绝,本来用足了力量的双腿都被一股巨力压得弯了,全身似乎瞬间矮了三分。再看手上,那剑与陌刀两刃相交,此刻已经互相嵌在一起。费力拔出之后,却见陌刀的刃口安然无恙,自己这把廉价佩剑上却留下了一道几乎对穿的缺口,已经彻底废了。
“哇!”众人围过来,都忍不住伸手摸摸两刃相交的地方。细看倒是也有一些折损,只不过稍微磨平便可。弗雷泽一不小心摸到了刃上,手指登时便破了,赶紧含在嘴里吮吸,同时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道:“真……特么快啊!”
杰森兴奋不已,好像一个孩子终于拿到了梦寐以求的新玩具。爱不释手的同时,他也注意到剑刃和剑脊之间隐约有一道波浪形的分界线,刃部颜色较浅,脊部则更深,料想这是铁匠的某种工艺处理。
“感谢你。”他对那首席铁匠深鞠一躬,用最诚恳的语气说道,然后将早已准备好的一袋银币双手奉上。
撒拉尔夫毫不推辞地接过了。实际上比这酬劳更让他感到欣慰的,是本主识货的眼光。他能看出,这件代表他巅峰的作品,必将在使用者的手上绽放出炫彩的光芒。
而米沙他们则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袋银币,从重量上估计,如果放在以前,那就是金角酒馆大半年的收入。花如此巨资打造一柄武器,那气度让自己也只能咋舌连连。
“怎么没有鞘啊?”阿达拉突然问道,立即招致了大家善意的笑声。
“这么长的武器是没法配鞘的,因为根本拔不出来。”米沙摸摸女儿的头,耐心解释着。
撒拉尔夫微笑着站起身说:“既然你满意,那我就走了。”
杰森将他送到门外,回头又谢过单清棠的帮忙,然后收剑入匣,背在背上对米娅说:“要不要陪我去林子里?”
米娅嫣然一笑说道:“你自己去吧,我怕被你伤到,还有,别把那里的树都砍完了……”
见杰森愣神,米娅挽住李芄兰的胳膊笑道:“我们俩要去逛街啦!下次再看你出风头吧。”
杰森便只好讪讪一笑,同时腹诽着女人的多变,无奈地独自出门。临走前隐约听见李芄兰的声音:“单叔叔,关于……弩的事情……”
来到林子里,城市的喧嚣都暂时归于沉寂,心中的波澜却难以平复。
陌刀出匣,直刺,横斩,一切都是那么顺手。回忆自己当初用“流浪者”斩马,手被震得发麻时,立即想要这样一把手柄更长的战刃,只能说明肌肉的记忆远比大脑更加可靠。
全力挥出双臂,战刃响起破空的龙鸣,劲风协裹起一团落叶。浑身的肌肉舒张开来,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他便放空心灵,让身体自己决定剑锋的走向,甚至闭上双眼不去看,逐渐陷入了人神分离的冥想。
“招式就是这么个招式,可你性格太弱了……”
“没有持刀前驱的勇气,没有如墙而进的气魄,怎么能发挥出这刚猛无比的一击?”
“不许看你母亲!要不是她整天宠着你,你也不会像个小姑娘一样柔弱……”
“真弱……你简直不像我亲生的……”
“你除了反应快,闪避得够灵巧,还能干点什么?你怎么不去当刺客……”
“力量!力量!我没有看见力量!”
“就知道闪躲!给我把胳膊打直,反击!”
“失败了……我彻底失败了……”
“陌刀不适合你……就拿这把剑,当个玩具,防防身吧……”
杰森蓦然睁眼,目中一片清明。在四周,被刀锋劈断的树枝落了一地。他断然发出一声爆喝,陌刀在头顶划出一个完整的光圈。霎时间,阳光、树影、枯叶,甚至林风都有一瞬的停滞,从光圈中赫然突出一条银龙,山岳般的力量都凝聚在那龙头上,直刺向面前那棵布满刀痕的粗壮树干!
在即将触碰树干的瞬间,刀尖停住,而整棵巨树却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撼动着颤抖起来,头顶的树叶如骤雨般降下,洒了杰森一身。
于此同时,他刚刚发出的那声巨吼才刚刚从远处回荡过来,激起了一阵罡风。
“呼……”
杰森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收刀,静立。林风还在刮动,叶雨还在落下,他脸上只有淡淡的微笑。
不知道以前是什么样的,可是如今经历了这么多,我的心性和体格都已截然不同了。
你没有失败,你,只是错了而已……我的父亲……
龙行有雨,虎行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