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四月某日下了最后一场小雨之后,天气便彻底转暖了,每天都如出一辙的明媚阳光也在预示着地中海干旱夏季的临近。对于从北方草原移居之人来说,这样温暖的气候代表着消受不尽的幸福。
无论走到哪里,入眼的都是蓝天碧海、金乌黄墙,这两种对比强烈的颜色也激发了人类最朴实的美感,乃至于稍微有点钱装饰自己房屋的人家,都会将这两种颜色交错着涂在门框和墙壁上。
金色代表华丽,蓝色代表广袤,两者的结合便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美。
米沙选了一个男童随他学习厨艺,并在酒馆的食谱上新增了几样菜品,反响都不错,尤其得到了彼得洛夫斯基的大力赞扬,酒客们也颇为满意。
之前在废弃老宅中遇到的妓院老板,借着佛卡斯兄弟这条线找过杰森一次,拍了半天马屁,最后很委婉地透露出希望杰森去他的店里代为宣传的意图。杰森爽快答应后,对方也果断接下了几十桶葡萄酒的订单。
酒窖里去年的酒已经泛陈,即便使用橡木桶贮存,味道也微微发酸,不过对方还是按照新酒的价格付了款。用妓院老板的话说,那些火攻心的客人压根尝不出好赖。
对于杰森的名头被一个妓院拿来炒作的事情,李芄兰和米娅都不太支持。杰森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放在半年前有谁知道自己是哪路神仙,反正这名声也不是正路来的,拿来兑现才是最好的选择。
当时只是在几个姑娘的陪伴下吃了顿饭,什么当街展览的情况并没有发生,而事后传出的消息却让杰森佩服不已。在那些故意放出的流言中,杰森被描述成一个英勇无畏却又冷酷无情的蛮族战士,以前从来不近女色,如今却沉迷在这家妓院的温柔乡中。这种营销手段简直令人叹为观止,让杰森感到自己推销葡萄酒的路数弱得无以复加。
这段时间城中并不太平,各种半真半假的消息很快就冲淡了这一“绯闻”。先是连续发生了几起人口失踪,都是十一二岁的男童,有斯拉夫人、阿拉伯人和突厥人。也因为这样的异族身份,案件并未得到重视。
随后又听说皇帝打算加税,先得到信的商户上市政厅闹了一场,似乎还流了血,最后也不了了之。
而加拉太区这边能够亲眼看见的,便是各种废弃建筑里冒出来的庄稼了。要知道无论是罗马帝国还是拉丁帝国,采取的农业政策都是大庄园集约式生产,这附近的居住的也是市民而不是农民。满地的卷心菜和芜菁只能说明一个现象,那就是在君士坦丁堡里,已经有一些人活得不如蛮荒地区的村民了。
不管怎么说,酒的生意足以让杰森的朋友们过得不错。酒馆扩建的面积有原来的四倍之多,其中一半空间都是给自己人居住的,但剩余的区域也足以吸引更多的客人光临。
杰森给自己和米娅设计的房间是以典型的罗马式门庭为起点的。石柱、拱形门框和墙上的马赛克拼画简直就是皇宫和大教堂的缩影,只不过做工和规模都山寨气十足,一看就是经费不足的结果。
再往里走,有一间摆着练习假人的训练间则充满了德国古堡的感觉,不加粉饰的露石墙上挂着几幅长条燕尾旗,上面画着的图案让米娅笑得弯下了腰:一根黑色的木炭上燃着红色的焰火。卧室则又恢复了罗马风格,纱帘和软塌参照了奥利维亚的闺房——这当然是弗雷泽的主意,杰森可没见识过——墙角还设计了长条形的花坛。
至于浴室,则和那次两人去过的公共浴室布局如出一辙,米娅为此没少给杰森白眼。
李芄兰的房间则以木材为主,木质地板和墙面、横向推拉的房门,单清棠写了几幅字画挂在墙上,基本上是李村故居的翻版。只不过佩德罗的装修队修缮过无数的教堂,却不甚明白李芄兰口中的“东方风格”究竟为何,花了不少口舌,最终的结果也只是形似而已。对于这样的遗憾,李芄兰倒是并不在意,反而安慰起长吁短叹的老单和杰森,表示自己可以靠一些小创意慢慢点缀,终究还是会像样的。
弗雷泽、米沙一家、瓦图图、朵哈的房间都没有什么特殊要求,就按照当下最流行的风格建造了,至于各自再进行如何的装饰,便不在杰森关心的范围之内。
这一夜,晚风微凉。米娅仰面躺在舒适柔软的大床上,调匀了因激烈运动导致的急促呼吸后,突然对杰森说道:“我觉得,也许你真应该回去看看……”
杰森正站在窗口擦拭身体,此时动作停顿了一瞬,随后转过来温言问道:“想家了?”
“和这个没关系……”米娅闭上眼睛,“弗雷泽很想回去,其他人也认为你应该回去,你现在表现出的无所谓只会让他们更担心。”
杰森笑了一下,来到床边坐下。米娅闭目良久,得到的回应并不是男人的话语,而是温热的毛巾擦拭自己双腿的舒爽。她于是也睁开眼,伸出芊芊细指,顺着杰森胸背间的疤痕走,目光满是爱怜。
“你猜我是怎么想的?”杰森这样问道。
“让我说么……”米娅呢喃道,“你根本没有多么复杂的想法,只是不让大家为了你自己的事情折腾而已。”
姑娘顿了一顿,又说:“这反倒让他们觉得,你没把他们当朋友,在你为大家做了这么多之后……”
杰森微笑着躺在米娅身边,示意姑娘将头枕在自己臂下,悠悠说道:“其实我的想法比这还要简单,我只是……想多享受几天好日子。”
米娅侧过头来,在一个呼吸全部都喷在对方脸上的距离下注视着杰森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你,撒,谎。”
杰森便抬起上身,一条腿架在姑娘腿上,灼灼目光满是侵略的意味,似笑非笑问道:“对呀,我就是撒谎,你奈我何?”
米娅也毫不示弱地迎上去,两片唇舌在中间交锋起来,半晌也不分胜负。
“我们结婚吧。”唇分后,杰森这样说道。
“现在这样不挺好么?”米娅调皮地扭过头,用长发扫着杰森的脸。
“我以为你这样出身的女孩,至少还有一些传统基督徒的坚守。”
“这是君士坦丁堡,世俗力量远比教会强。”
杰森叹气,抿住了嘴,连原本不老实的双手也停下了动作。米娅偷偷回头看他,突然像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兴奋起来。
“我知道了!”
“什么啊?”杰森意味阑珊,随口问道。
米娅腾地坐起来,一片光景展露,伸手把杰森的脸扳过来说:“你不敢去面对的,不是什么模糊的记忆碎片,而是一个人。”
杰森苦着脸说:“你的聪明真没用在正道上。”
米娅扑过来,压在杰森之上,攻守之势瞬间逆转:“弗雷泽的堂姐,你的初恋,嗯……你当初一定答应了她什么,如今却无法兑现,我猜的没错吧?”
感受到杰森复杂的情绪后,米娅更加乐不可支,两条小腿在被子上扑腾,用手肘捅着杰森的腰眼追问:“诶,诶,是不是答应了要娶人家啊?”
杰森把被子往脑袋上一蒙,低声吼了句“睡觉”便不再搭话。米娅不依不饶,硬生生钻进被子里,挠着杰森的腋窝说道:“时间还早,聊聊嘛!”
痒得差点蹦起来,杰森也只好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直面米娅的好奇心:“你的反应还真是超出我的预期。”
“你觉得我会嫉妒,对吧?”米娅咯咯笑道,“嫉妒当然是嫉妒啦,不过呢,你能在这个时候想到向我求婚,我还算满意。诶,再给我详细说说吧?”
“说个屁!”杰森顿时来气,一把按住米娅的胳膊,翻身上去,房间里便响起几声欣喜的尖叫。
“野蛮人……”
又是一番后,夜已经深了,墙上的蜡烛烧到了头,屋子里逐渐暗下去,直至一片漆黑。两人紧紧抱着,难得雀跃一回的米娅也恢复了往日的状态,在杰森胸前轻声呢喃道:“一些放不下的过往,总要靠自己去解开,否则将来只会成为包袱。你是这样,我亦如此……也该回去看看母亲了……”
话声减低,直至变成均匀的呼吸,而另一人的鼾声,却始终不曾响起。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个街角,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朝着巷子末尾的几个人影狂吠起来。有人低声说了句话,便有寒光蓦然闪过,刺透了狗的身子。
“你们是谁?”靠在墙边的一人惊恐问道,两只袖子抖开,一只金色的拳刃插在断了的手臂上,目中凶意顿显,发型却是典型的僧侣头。
对面,五个戴着斗篷的黑影以扇形排开,将这人的去路全部堵死。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机械而冰冷。
“布里牙特·乌鲁撒骨买,人称黑狼。搞砸了帮会魁首的事情后,躲避在修道院中,每天念经祈祷,你以为自己的身份是这样就能随便抛弃的吗?”
黑狼目光一滞,双臂下意识地拢在胸前,摆出了战斗姿态。对方有人嗤笑,一个黑影越众而出,缓慢而沉重的步伐带着十足的压迫感,一柄长剑从袖子里滑出。
“棕……”见到来人的身形和武器,黑狼差点就叫出那个名字。对方稍稍歪了下脑袋,长剑如惊雷般当头斩下。拳刃招架之后,只觉整个手臂被震得发麻,甚至无法再次抬起。
对方似乎并不急于夺取性命,见黑狼反抗之意不浓,便也并不进逼,长剑在他胸前晃了几晃,斗篷下发出“喋喋”的阴笑声。
趁此机会,黑狼挥起左拳砸在那人的脸上。斗篷被掀开,脑袋往侧面歪了歪,一张熟悉的脸彻底露了出来,颧骨上留着拳印,却依然无所谓地笑着,目光淡然。
“瞧,朋友,这就是你的问题。”棕熊这样说道,“内心脆弱不堪,经不起一点挫折。”
黑狼一时语塞。他是了解棕熊的,两人的武艺都是三流,彼此也在伯仲之间,可今日一见,对方浑身竟然散发着他从未见过的自信和胆气,甚至对痛楚毫无知觉似的。愣了一阵,恼怒还是战胜了好奇,沉声说道:“老大已经失势了,我也选择了新的生活……”
“老大现在比以前还要好,”棕熊嘴角扯起一条诡异的曲线,“修士也完全不符合你的身份。来吧老朋友,让我带你去感受一下真正的新生活。”
那只大手就要伸过来,黑狼才终于惊醒,叫了一声“不”,双臂疯狂地挥舞起来,毫无章法。棕熊退后一步,就静静看着黑狼发狂,身后的其余四个黑影则齐声嘲笑起来。
“虚,虚,虚,弱,弱,弱……无,无,无,知,知,知……”他们的声音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时,竟有一种催人心神的魔力。
“闭嘴!”黑狼突然想要夺路而逃,立即便被棕熊捏住了衣领。他拼命反击,对方只是按着自己的拳刃,任凭自己的左手打在他的头上、身上。
“瞧,多么虚弱,多么无知……”棕熊的脸上连续挨了五六记重拳,面色却没有一丝改变,连语调都不曾加剧分毫,待得黑狼力量渐弱后,棕熊便挥出一掌击打在他的后颈上。
“没意思……”有人嘟囔道。五个人围上来,七手八脚抬起黑狼昏厥的身体,不一会便消失在黑暗的街道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