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笼罩着森林,树影之下一片灰暗。即使已到四月,昏黄的日光也无法让这片老林显得哪怕明媚一分。马克将车前的马灯举过头顶,却发现自己照不亮更远处的道路,他也只好长叹一声,将识别方向的工作交给了拉车的骡子。
对于夏比镇居民来说,这样的鬼天气绝对不是他们生活中最糟糕的事情。仅仅拿马克举例,自从莫兰爵士死于“怪眼”巴瑞之手后,不仅他自身曾经的荣光随着民兵营的解散而烟消云散,再次拿起锄头和草叉的农夫生活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如意。
若没有那几年的民兵生活,这个农夫家的孩子本可以习以为常,可如今,在莫兰爵士身上见识了另一种活法后,他很难说服自己再次回归父辈的那种浑浑噩噩的人生状态。
两腿悬在马车之外,马克感觉脚趾踢到了一块土坷垃,蜷起小腿后点点头,这说明夏比镇快要到了。“家,甜蜜的家……”他心中这样想着,再次伸腿出去,这次脚尖却碰上了一个柔软而沉重的物体。
“吁~~”马克急忙拉住缰绳,表情也终于有了一些郑重。不要误会,即便再不济,这也不是担忧或恐惧的表情。因为反应足够迅速,车轮并没有压过那东西,使得马克可以轻松地从车下拖出来,细细观看。
这是一个穿着农夫服饰的中年男人,腿上插着一根箭矢,脖子上有利器的伤痕,半边衣服被血浸透,眼睛已经闭上,似乎死前并没有多少不甘。
马克撕开那人胸口的衣服,里面内衬的黑色皮甲就露了出来。于是无所谓地耸耸肩,将尸体搬到路边免得阻碍交通,随后一屁股坐回车上,扬鞭打马继续前进。
似乎开始下坡了,这是一个好现象。当沿着坡道一路来到尽头时,马克知道,自己便会看见夏比镇的围墙和舒心的篝火。路边灌木丛里传出细微的动静,马克把双手拢到嘴边,从手指缝中吹出一股鸟鸣声,那树丛里便也有相似的声音回应过来。
“咕,嘎嘎嘎,咕咕?”
“嘎嘎,叽叽叽叽,咕嘎!”
马克扬了扬眉,手中马鞭在半空抖出个鞭花,好让那头懒骡子加速前进,同时有意无意地嘟囔了一句:“干完活,也不知道清理一下地板……”
树后有枯叶下落,似有人轻轻发出“嘿”的一声轻笑,又好像只是林风轻抚过草丛的响动,而那嘈杂最终也就平静下去。
即便找到了回家的道路,真正抵达时,天色也已经擦黑。四周的雾气更浓烈了,残破的木墙像一头巨兽的尸骸躺在前方,那是浓雾中唯一能够分辨出来的轮廓。城门是大敞开的,也并没有什么人在城楼下值守。在穿过城门洞时,马克仍旧下意识地抬头观看,好像只要他这样做了,就有一个或几个脑袋会从城墙上方探出来,朝着自己微笑,亦或高喊着什么命令,用绞盘将城门缓缓打开……
那曾经是自己的工作,如今也不属于任何人。
进入镇子里后,连习惯在车外面晃荡的小腿都不得不收回去,因为怕沾上地面肆流的粪水。黑暗中也能碰上低头走路的居民,互相看清对方的脸后,最友善的也不过毫无表情地点头致意,更多人则只向自己瞟上一眼后便再次垂下眼皮。
四周全是黑暗,马车便在黑暗的镇中烂路上沉默地前进,直至……看见了那座石头大房子,和窗户里透出的光线。微笑不自主地浮现在马克的脸上,那是整座镇子唯一有光的建筑,让马克感觉自己像一条小船终于看见了港湾的灯塔。
门口有人迎出来,那是科尔班家的管家老西蒙。不等开口,一张热乎乎的毛巾首先塞进了自己手中,他将毛巾囫囵盖在脸上,瞬间舒服得发出一声长叹。
“小姐在书房等你很久了。”老西蒙这样说着,伸手拉过马车的缰绳,然后迫不及待地掀开后座的毡布看了一眼,表情一下子变得轻松许多。
看来马克期待的也正是这样的表情,他挑着眉毛朝老西蒙傻笑一下,然后转头看向大门旁边的那两名静立在黑暗中的骑手,眉毛皱了起来。
“库西堡来人了?”他问西蒙。
“下午来的。”老西蒙说,表情虽然没有太多异样,语调却比刚才沉闷许多,“在小姐的屋里谈了半天了。”
马克的拳头捏紧了一下,快步从大门走了进去。当经过两名骑手身边时,背脊上明显感觉到对方锐利的目光,让他脖子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听说只有刽子手才会有紧盯别人后颈的习惯。
走上二楼,书房的门是虚掩的,里面的声音清晰地传出,礼貌,却不乏侵略性:
“你知道,我的主人不总是这样有耐性,或者说,他在这次事情上表现出来的宽容和理解让我这个跟随他多年的仆人都感到惊讶。您应该明白,即便是最诚挚的善意也架不住无尽的推脱和延迟……”
推开房门,马克看见了那个女人正坐在面对门口的方向。天蓝色的长裙上镶着白色花边,金色长发盘成两条俏丽的辫子,玲珑的小脸向上一扬,立刻朝着自己笑了起来。
“马克,我还担心这糟糕的天气会耽搁你的归程呢。”
在马克眼中,这房间是因为有了她才显得明亮。夏比镇之光,黑暗的世道中唯一值得他们珍惜和守护的灵魂,此刻正向自己诚挚地微笑,那笑容中不仅有发自内心的关怀,似乎也有一丝得到帮助的轻松。于是他明白了一切,当即深鞠一躬。
“琴娜小姐,山路实在不好走。幸运的是,您交代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琴娜便站起身来,亲自替马克倒上一杯清水,然后微笑着示意他坐在客人的旁边,说道:“坐下,我要亲耳听听所有的过程,想必这位金杰先生也会感兴趣的,对吧?”
马克转头看了一眼那客人,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目光中满是不耐烦的厌恶和被打扰的愤怒。
“这次旅行收获颇丰,巴尔的艾格尼丝女伯爵对您的提议十分感兴趣,她治下的豪斯蒙特镇曾经遭受过战火的洗礼,如今百废待兴,小姐您提供的条件正是他们所急需的。为表合作的诚意,女伯爵和我签订了一笔三年的长期合同,价格十分优惠。”
马克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从里面小心翼翼拿出一捆卷轴递到琴娜手中。琴娜凑到烛台边细看,那名叫金杰的客人也伸长了脖子,却被马克有意无意地挡住了视线。
“真是个好消息。”琴娜收起羊皮纸,唇角发自内心地上翘,“还有别的吗?”
马克继续说道:“我带去的那批谷物在卢森堡被抢购精光,他们因为去年的战争,土地里减产不少,却有大量的战利品等待出售。我在那边结交了几个朋友,都是诚实本分的商人,我觉得……”
“按照你的想法去办吧。”琴娜长出了一口气,低垂下眼睑,在她的对面,金杰已经开始坐立不安了。
短暂的沉默后,马克突然又想到了一事,说道:“哦对了,兰斯主教托马斯让我向您送上祝福,他说作为神的使者,饮用圣血的习惯不该被遗忘,但他也不会放弃尝试其他美酒的机会,我猜这将是打开蜂蜜酒销路的第一扇门……”
“等等!等一下!”旁边的金杰终于按捺不住了,这个长相和行为都十分不讨喜的家伙一拳猛地捶在桌子上,用沙哑的嗓子吼叫起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巴尔,卢森堡和兰斯?你们……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琴娜的笑意收敛起来,双手拢在胸前,目光清澈无比,用一种无辜者的声调说道:“金杰先生,怎么了?我恪守了与男爵大人的约定,不曾对西边的商路染指分毫,南边的兰斯是我父亲很多年前就常走的路线,而东去巴尔则是我自己的主意。不知道是什么让金杰先生如此失态,或者说我的桌子做了什么惹恼您的事情了吗?”
金杰张了张嘴,发现旁边的马克正用不善的目光死盯自己。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轻咳一声,终于忍住了脾气低声说道:“抱歉,我只是……太过惊讶。此行向东方和南方的路线很不太平,你们是怎么保证自己安全的?”
琴娜便微笑起来,替金杰满上杯中的清水,将水杯推到面前说道:“关于安全的问题,我想男爵大人才是那个应该向我们解释的人。我记得在一年前,他就曾向整个夏比镇保证过,整个这片地区的安全都在库西堡士兵的守护之中。”
“这都是沙蒂永男爵搞的鬼!”金杰这样强辩道,目光闪烁,声音的底气也不足,“你知道的,他们的一个骑士在夏比镇不明不白失踪了,为了这事他们没少找主人的麻烦……这又回到我们一开始的话题了,只有你和我的主人联合起来,才能为夏比镇提供真正的和平,到时候两个家族共同努力……”
马克的拳头再次握紧,胸中一股怒意燃起,在椅子上坐直了身体,两道如电的目光直欲将此人立刻杀死。金杰感觉到了马克的敌意,也立刻拔高了声音,不遑多让地说下去:“还是那句话,主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库西堡对于夏比镇的统治权,我想不需要鄙人多做解释吧?”
琴娜却依旧不急不躁,甚至脸上的笑容都比刚才还要亲切,举起水杯优雅地抿了一口,恬静的语气悠然响起:“如果我的婚姻真的能够为夏比镇提供如此大的帮助,我自然是愿意接纳阿贝特男爵的善意的。只是在我看来,夏比镇四周风起云涌,情势十分不明朗,我更愿意伴随在我的乡亲身旁,直至亲眼看见他们过上平静的生活为止。”
不等金杰反驳,琴娜继续说道:“金杰先生替男爵大人来说亲,可从下午一直谈到现在天色已黑,我不曾听到一句宽心的情话,入耳的全都是关于商业和强盗的词语。既然如此,我也只好用生意人的态度来回复您:保证商路畅通是我们家族的第一要务,也是夏比镇居民目前最重要的生计,这件事男爵大人不愿去做,只好靠我们自己完成。如果男爵大人还想要一个每年都能完成税收的夏比镇,那就请认真考虑我的话吧。”
马克适时站了起来,摊开手掌指向门口,对金杰说道:“客人,请回吧,琴娜小姐要休息了。”
金杰脸色铁青,不善的目光在琴娜和马克脸上来回游走了几遭,最后终于冷笑出来:“什么小姐……商人的女儿……也配称呼为小姐?”
琴娜无动于衷,马克的语气却立即变得恶狠狠的:“请你,离开!”
库西男爵的使者整了整衣襟,昂首走出房间。门外传来惊叫,听声音是他迎面撞上了女仆,不久之后,三匹战马的蹄声响起,逐渐远离了镇子。
书房里,琴娜终于露出了疲态,她斜靠着椅背,连喝水的姿势都变得软绵绵的。
“琴娜小姐,您完全不必理会那个无礼家伙的话语……”马克这样劝慰道,“在夏比镇,您就是唯一的贵族小姐。”
琴娜无声地笑笑,闭目养神片刻。旁边的马克犹豫着,说出了一句这一路上都在思考该不该说出来的话。
“我在卢森堡和巴尔,听到了不少关于杰森的故事……”
纤细柔嫩的小手举过头顶,那意思再明显不过。马克立即闭上了嘴,只见琴娜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走进了隔壁的房间。
再次出现时,蓝色长裙已经换成了一身紧身劲装,金色的辫子也在脑后挽成了发髻。我们的夏比镇之光手拿一柄紫衫木的长弓,背挎慢慢一壶箭袋,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叛逆笑容,双目炯炯地看向马克。
“听说有几个不懂事的家伙在镇子外搭建了营火?”
“是的小姐,我猜是沙蒂永男爵派来的。”马克心中怦然一动,连旅途的劳累都变得无足轻重。
“那么,趁着大雾,叫上艾吉、雨果、老卡斯,我们出去玩玩?”
琴娜歪着头,两道细眉倒竖着,嘴角桀骜地歪向一边,那模样与之前谈判的商人之女截然不同,仿佛从隔壁屋中出来的,是另一个许久未曾露面的不屈灵魂。
有那么一刹那,马克几乎失神地以为莫兰爵士又回来了,但紧接着,他便和对方同样歪起了头,嘴角扯起酷酷的笑,右手不自觉地摸到了后背腰带上的那根剑柄。
那是民兵营给他留下的唯一回忆。
“家常便饭,我的小姐。”
他听见自己这样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