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波大惊失色，强作镇定捧着手机回到座椅上，还没等得及给桌子对面的彼得乔看，又一个灰衣师父冲到湖波旁边坐下。
来人没有直视湖波，注意力却全在湖波身上。他的中指第二掌指关节，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堂里古苏木梨花板的台面，发出格格的响。
一时间，湖波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片刻后，照片上的那几个金光罗汉身影消失了，素手弹古琴的师父和坐堂招呼的师父全都回归原位。刚刚的所见所闻，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琴声戛然而止，只余门外滴滴答答的雨声。
“师父，你知道馨香缘怎么走吗？”湖波觉得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赶紧问个路脱身的好。
“什么馨香缘？”
“就是卖小时候那种两元一大杯的珍珠奶茶的。”
“不知。”
“可这地图上？”
湖波不死心的拿出羔德地图，凑到师父面前问路。师父瞥了一眼，像是早有预料一般，见湖波如此执着，无奈的开口：
“你们错过了，前面路口转弯才是，这里不是你们要找的地方。”
“而且，那里山高水险，摔下去可就没命了。”
不知道为什么，湖波的脑子里不自觉地闪过一些画面。好像在无边的黑暗里，一个面色素净的女人歇斯底里的朝着自己吼叫：
“向我发誓，你永远不会背叛我。一旦你背叛了我，这结果不是你能承受的。”
湖波面露痛苦的神色自然逃不过彼得乔的眼睛，他伸手搂了搂湖波的肩膀，无声的告诉她：“没事，我在。”
彼得乔的安抚让湖波稍稍平静了一些，微微陷入梦魇中的她，好像重新与现实建立了连接。
❀❀❀
这时，店堂里走进一老一少，看起来是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带着调皮好动的小孙孙。
老人家虽然身体佝偻，但是精神依然矍铄。她中气十足的朝着刚刚挣脱自己右手控制的小孙孙喊：“安仔，快到奶奶这边来！你再乱跑，爸爸妈妈就丢下你，不带你回家了。”
老妇人话语中孩子的爸爸妈妈也许是在庙里上香，也许是在停车场启动车辆，并不在祖孙身旁。
小孩子一看见冰柜，立马眼睛发光，冲到大箱子前指着阿根达斯的桶，满脸期待的问和尚：“这个多少钱？”
招呼的和尚不耐烦的指了指黑白招牌板最后一行“阿根达斯：25”的字样。
小孩子自然是身无分文，便一脸期待的回到奶奶身旁，斟酌道：
“奶奶，里面冰激凌，最便宜的也就25。”
湖波听了，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想着自己马上的分析太过真实，恐怕驳了祖孙俩的面子，赶紧拉着彼得乔走出门外舍。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你笑的这么开心？”彼得乔纳罕的看向湖波。
“你听到刚刚那个小男孩和他奶奶说什么了吗？”湖波一脸期待的看着彼得乔，她心里希望彼得乔不知道答案，这下她卖弄才华的机会就来了。
“什么？”彼得乔在这些小事上，向来顺她的心意。
“奶~奶~”湖波奶声奶气的模仿道，“里面冰激凌，最便宜的也就25。”
“这句话又怎么了？”
“哎呀，这话多有意思，简直就是语言的艺术嘛！你看那个小男孩，
他要是真的觉得这个冰激凌便宜，肯定说：
‘奶奶，里面冰激凌最便宜的只要25。’
要是真的觉得贵，他会说：
‘奶奶，里面冰激凌最便宜的都要25。’
可是他偏偏说：
‘奶奶，里面冰激凌最便宜的也就25。’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彼得乔已经猜到了湖波的意思，但是他很乐意看她这么神采飞扬的挽着自己的胳膊，认真分析一件事的样子。
“就是啊，小孩子既知道这冰激凌贵，但是内心又希望大人给自己买，所以就说，最便宜的也就25。是不是很有意思？”
“波波，你真应该去读文学系的，你这么能揣度别人的话外之音，学医搞药的真是委屈你了。”彼得乔伸手抚了抚湖波鬓间的碎发，看似漫不经心的言语，却一字一句锤在了湖波的心坎上。
湖波不知怎么的，莫名就有点想哭。她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回答着多年来自欺欺人的说辞：
“也不是啦，你看我家在文学界也没什么背景，不认识什么人。就算念了文学系出来，又能怎么样呢？做记者吗？写文章吗？亦或是文秘？公员？甚至，干公号做新媒体吗？”
“公员很可能复印一辈子文件，记者一辈子写别人的故事，新媒体永远在追时事热点，文秘嘛，一不小心就被潜水了大家都懂的，有苦没法说……”
“就因为这些原因，你就放弃了？可你不就喜欢说话、写文章吗？你的梦想呢？”
“别说了……”湖波眼角淌落下两大颗滚烫的泪珠，彼得乔有些心疼，但是并不后悔。
“早在填报了高考志愿的那一瞬间，我就没有梦想了。”
“我早就是个没有梦想的行尸走肉了。”
湖波越来越严重的措辞伴着雨声越下越大，彼得乔有些慌了。他知道伶牙俐齿的湖波说话向来往人心最要害的地方戳，剖起自己来也是毫不留情。
他怕湖波会说出什么口不择言的话，伤人又伤己。
“怎么样？我说到这样你懂了吗？那就离我远一点，我配不上你。我知道你是因为专利，为了寻亲才和我在一起的，我都明白。
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煞费苦心的打感情牌。彼得乔总裁一声令下，谁敢不照办啊？就算你不出卖自己，我也会帮你的。”
“我没有——”
彼得乔原本还想解释什么，可湖波一副什么都听不进去的样子，抬脚就出了门外寺，连伞都没拿，出门一头扎进了雨帘里。
彼得乔匆匆忙忙打了双人伞，前脚后脚的追出去。原本湖波的身影还在两三步的地方，好像触手可及，可是几个转角之后，彼得乔没了方向。
山路崎岖不平，曲曲绕绕的拐角甚多。上下山的历经了几十年风吹雨打，又是坑洼又是打滑，那和尚指的路也并不十分清晰。
只说上山，却没指明往哪个方向。湖波一身无扣坠感马卡龙粉的毛绒风衣，身影在秋日稀稀疏疏的树叶里若隐若现。
似乎是想有意甩开彼得乔，湖波专门往枝高林茂的密林深处走。
彼得乔跟丢了，湖波就这样在他眼前失去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