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之时,暑气正盛。
窗牖外不间歇地送来阵阵微风,每一回都同器皿中的冰块撞个正着,凉气冲散暑意,又于蝉鸣声中渐融于水。
半个时辰过去了。
秦清手中的书页却没怎么翻动。
看似专注,实则早就走神到不知何处。
“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卢见殊终于忍不住开口,与此同时搁下了手中的绣棚。经过这几年的磨练,卢见殊的手艺大有进步,许多花样闭着眼睛都能绣出来,要不然淡淡也不会闹着要一顶虎头帽。
秦清猛地惊醒,手中的书差点掉在桌上。
“唔......”床榻上的小人儿发出一声呓语,看样子快醒了。
卢见殊的注意力跟着秦清的目光被转移,见淡淡睡的四仰八叉,一时间忍俊不禁。
这时候,山雪进来奉茶,顺嘴提了一句:“世子来了,瞧着是去季先生那,想必是亲自去给郡主拿药的。”
捏着书卷的手不自觉收紧,脉络分明的手背下,有汗液渐渐渗出。
秦清抬头,对卢见殊道:“嫂嫂,那我先过去了。”
卢见殊点头笑道:“快去吧,等会儿这小混蛋醒了,又吵着闹着黏你,一刻都不得安生。”
说到这就有些止不住话头,卢见殊叹了口气,带了点抱怨道:“前些日子我阿娘来府中看我,还说只淡淡一个太过冷清了些,倒不如再为他添个妹妹作伴,到时候也好和阿序的孩子一同进学。”
“光他一个都够折腾人了,我哪里还敢再要第二个?也亏的你有如此耐心,我是不行的。”卢见殊摇了摇头,“你平日里也别太依着他了,再宠下去,都能上房揭瓦了。”
秦清看了眼已经在揉眼睛的淡淡,忙答应下来。
秦衡的院子和季真那相隔不远,至少比雾凇院要近一些。
秦清支开丹心等人,犹豫再三,还是走了进去。
季真的院子十分安静,除了偶尔扫洗的下人会过来,平日里他都是一个人。
但想到谢策耳力极好,秦清不敢靠太近,最后思索半天,寻了个靠窗的位置。
偷听。
秦清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干这种事。
窗牖下草木葱茏,蚊虫也多,秦清手心攥着季真给的药草香囊,手汗不停地冒,大概是受这种紧张的气氛所感染,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里头的谈话声不是特别清楚。
季真的声音倒是很大,能听出他的着急。
“阿宁那孩子老实,你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骗她,我,我会良心不安的!”
更何况,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秦清又不是傻子,日子久了,总有被戳穿的一天。
要季真说:“你不如干脆一点,直接和阿宁说了,她也不是那种固执的人,你们俩感情好,有没有子嗣都是一样的。”
谁料谢策想都没想,一口拒绝了。
“不行!”他沉声道,“不能让阿宁知道。”
谢策能看出秦清对小孩子的喜爱,尽管不是非要不可,但若是让她知道他们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甚至还是因为她的身体才导致如此,就算她嘴上不说,心里也会很难过愧疚的。
谢策骂道:“你出的什么馊主意?”
季真也毛躁来了,“那你自己想!”
个混账玩意儿,臭脾气一点也没变!
也就在秦清面前是个人。
秦清低着头听他们交谈,连手上什么时候多出几个蚊子包都不知道。
直到谢策开口道:“再过一段日子,我跟阿宁说想要孩子。反正你隔一段日子就会给阿宁诊脉,到时候顺带给我也看一看,然后你再私底下告诉阿宁,是我的问题。”
听到这句话,窗牖下的人呆了一呆。
水雾遮住了视线,秦清小声吸气,心口传来的密密麻麻的疼还是叫她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她埋首膝盖,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
知道自己身体不能有孩子的时候她没哭,知道谢策让所有人都瞒着她时候也没有哭。
可当她听到他说——
“你告诉阿宁,是我的问题。”
秦清克制的情绪终于绷不住了。
一瞬间泪如雨下。
谢策。
谢策。
她无声地动了动唇,想笑又笑不出来。
这个大笨蛋。
他是不是以为自己很聪明啊?
......别说,谢策现在还真是这么想的。
“???”
季真听到他说的话,也有点傻了,下意识问了句:“你有什么问题?”
谢策翻了个白眼,用怒其不争的语气道:“你脑子被狗吃了?当然是我身体有问题,不能有子嗣啊!”
说到这,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开始卖弄自己最近看书的成果。
“啧。果然,求人不如求己,还是得靠我自己。”
谢策碎碎念道:“我怎么早没想到这个呢!我真是太聪明了,就应该这么说!简直是天衣无缝啊!”
不得了了。
连谢策都会读书用成语了。
季真听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道:“这,这样行吗?”
谢策“嘶”了一声,为了保险起见,想了又想,郑重其事道:“这样吧,为了万无一失,你先发现我的问题,然后找个理由给我调理身体,开点吃不死人的药,过一两个月,你再和阿宁说是我不行,不能有子嗣。这看也看过了,药也吃过了,还不行,阿宁肯定不会再怀疑。”
“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季真盯着他,含蓄道,“有条理了。”
谢策得意洋洋,“那可不,我媳妇儿隔三差五要我看书,还要考我,哎,就我这脑子,都快被她磨的能当官了。都是她的功劳。”
季真嘴上道:“不容易啊不容易。”
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
这有什么好炫耀的!
被自家媳妇儿逼着读书,脸上很有光吗?!
谢策又说了一遍:“你可别忘了!忘了我就半夜爬进来把你的药田给刨了!”
季真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给我滚啊!”
谢策滚了。
他急着去接秦清回家。
自从开了荤,谢策每一天最期待的就是天黑。
季真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有一种他浑身上下,就连脚步都透着股欢快的诡异错觉。
季真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好巧不巧。
秦清刚离开,就看见淡淡从卢见殊他们的院子里跑出来,边哭边喊:“姑姑,姑姑!”
山雪云月等人在后头追着,竟然还追不上他那两条小短腿!
淡淡看见秦清,跟头小牛似的冲到她面前,到她怀里就不肯撒手了。
“怎么了?”秦清在窗牖下蹲太久了,到现在腿还有点麻,她赶忙给淡淡擦眼泪,看着他小脸蛋跑的红扑扑,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淡淡的眼泪说收就收,撒娇道:“姑姑,姑姑。”
山雪等人气喘吁吁,对上秦清的目光,尴尬一笑,道:“小公子醒了,见您不在,正要去康王府找您呢。”
淡淡搂着秦清的脖子,小声说:“姑姑,你说明天要给我摘荷叶的。”
因为淡淡太过顽皮,卢见殊生怕他一个没注意就跑去玩水,平日里耳提面命,绝不叫他靠近池子半步。
淡淡眼馋池中的荷花荷叶很久了。
听他这么一提,秦清才想起自己刚答应卢见殊的,不能太宠着孩子。
一时间心虚不行,都不敢看山雪她们。
淡淡摇着她,小嗓音又甜又软,甜言蜜语跟不要钱似的撒出来。
“姑姑,姑姑最好了,我想要去摘荷叶嘛,姑姑带我去,我最喜欢姑姑了,好不好嘛,好不好?”
秦清被他摇得头晕,连连点头答应。
“好好好。”
淡淡如愿以偿,嘿嘿一笑,凑到秦清脸上亲了好几口。
“耶!我最喜欢姑姑了!”
秦清默不作声地擦去脸上的口水,心里叹了口气。
完了。
云月咳了一声,“小公子,夫人叫厨房给你做了蛋羹,咱们快回去吧。”
淡淡顿时警惕起来,生怕她们回去和卢见殊告状,圆润的小身子在秦清怀里扭啊扭,撒娇道:“姑姑姑姑~我今天可不可以跟你回家?我想跟你一起睡嘛~好不好,好不好?”
“好你个屁!!!”
不远处似有惊雷炸起。
秦清后背一僵,差点腿一麻连带着淡淡一起跪坐在地上。
不行不行。
不能心虚......
谢策一来就看见这小胖子缠着他媳妇儿,还亲他媳妇儿!
他气的暴跳如雷,大手一捞就将人逮了出来,凶神恶煞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淡淡瞬间乖如鹌鹑,如拨浪鼓似的摇头。
“没有,没有。”
山雪将秦清扶起来,小声关怀道:“郡主没事吧?”
没办法,淡淡比同龄人重好多,山雪都怕他把秦清压坏了。
谢策威胁完淡淡,这才回头看秦清。
这一看,他就哑火了。
不论是秦清还是淡淡,两人的眼眶都有些红,尽管秦清努力掩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但谢策多了解她啊,一眼就看出了她神色中的细微变化。
谢策小心翼翼地问:“阿宁,你想带他回家?”
不至于吧不至于吧??
就算再怎么依依惜别,也没有到两人抱头痛哭的地步吧!
这还有没有把他这个正室放在眼里啊!!
谢策倒吸一口冷气。
忽然觉得情况有点棘手。
淡淡大着胆子说:“姑姑很喜欢我的!姑姑明天还要带我去玩!”
他用湿漉漉的小眼神看着秦清。
姑姑~快点带我回家嘛。
山雪生怕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挨揍,忙道:“世子,夫人还等着小公子呢,奴婢先带小公子回去了。”
谢策虽然很想这小胖子消失,但却没有松手。
他靠近秦清,小声问:“阿宁,你要舍不得,我们就把他带回去。”
大不了,大不了晚上他等这臭胖子睡着再给抱去隔壁睡!
山雪云月沉默了。
秦清也沉默了。
只有淡淡最高兴,催促着:“姑姑!我们快点走,快点走!”
秦清对上山雪云月二人求助的目光,深吸一口气,想和淡淡讲道理。
“今日太晚了,况且阿娘看不见淡淡,会想念淡淡的。等明日,姑姑再带你去玩好不好?”
淡淡泫然欲泣,眼泪说来就来。
谢策阴恻恻道:“你敢哭我就把你吊房梁上去,让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话比任何安慰都管用。
淡淡憋住了两包泪,见秦清不说话,就知道没戏了。
于是小崽子主动冲山雪伸出手,后者松了口气,赶紧带着他回去。
淡淡不忘回头喊:“姑姑!明天!要带我去摘荷叶!”
秦清朝他挥了挥手,表示自己记住了。
谢策牵住她的手,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眼尾,小声道:“带回去又没事,反正明天他不是还要过来玩的吗?”
他误会了。
秦清应该庆幸,但又有种说不出的怅然萦绕心头。
她低头看着他们紧紧相牵的手,轻声道:“谢策,你背我好不好?”
“走回家吗?”
“嗯。”
谢策二话不说弯下腰,回头示意她上来。
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身躯,年轻而有力。
秦清搂着她他的脖子,还能从他身上闻到一种淡淡的药味。
是跟她朝夕相处,从她身上沾来的。
谢策背她那叫一个轻松,别说从这里走回康王府,就是绕半个盛京,他都能不喘半口气。
做心甘情愿的事情,能叫人忘记所有疲惫。
秦清趴在他肩上,听他一个劲地念叨。
“肯定是刚才蹲太久了,你下次别理他了,那么重的一只,跟猪崽子似的,整个人压你身上能把你压断气!哎呀,你要是真喜欢,带回家也没事,反正有我在,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闹翻天......”
秦清小声道:“谢策,你好像一个老爷爷。”
好唠叨。
谢策:“???”
你说什么!
再说一遍!
谢策气到头上冒火,“老......我明明风华正茂!”
这又是他读书的成果。
秦清不夸他,还要骂他。
“谢策是大笨蛋。”
谢策:“......”
他真的生气了!
秦清语气低落下来,闷闷的,又说了一遍。
“笨蛋。”
谢策在心里叹了口气。
哎。
算了算了。
笨蛋就笨蛋吧。
反正他本来就不聪明,淡淡都比他会读书。
但那又怎么样?
谢策说:“笨蛋喜欢你。”
秦清皱了皱眉,她觉得自己有点偏颇。她可以说谢策是笨蛋,但他不能说自己是笨蛋。
谢策又颇有心机地问:“明天你要教笨蛋读书吗?还是陪小混蛋玩?”
“你不许说笨蛋。”秦清捏了捏他的耳朵,微微凑近,因为街上人来人往,她用气音在他耳畔说话。
“你不要做笨蛋。”
笨蛋只会傻傻地付出。
快要路过糖葫芦的摊子,谢策在想要不要秦清买一串,顺便给谢绾绾带一份回去,顺口接了一句:“那我做什么?”
秦清顿了一下,轻声道:
“做我的心上人。”
.
很小的时候,秦清无数次望着阿娘离去的背影,她知道阿娘要去保护其他人,去做无数百姓心中的英雄。
她仰慕过,崇敬过,却从没想过自己可以成为像阿娘一样的人。
英雄是无私的,伟大的,从来不属于任何人。
秦清做不到。
直到她遇见谢策。
总有笨蛋,哪怕大雨滂沱自己淋个半死,也要费尽全力,去为别人撑伞,铺路。
那是她一个人的英雄。
是她荒芜岁月中,最耀眼夺目的光。
是她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