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策的倔强没有坚持到一炷香,秦清看他一眼,他就怂了,干巴巴的小声给自己描补。
“我其实看过了……真的,丑丑的,没什么好看的。”
他纯属睁着眼睛说瞎话。
稳婆把孩子抱过来时,秦清还昏睡着,谢策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秦清,不仅眼睫毛湿湿的,就连后背也冒出一身汗,整个人几乎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哪里还有什么闲心思看孩子。
稳婆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最后只好闹着孩子出去给华安长公主他们报喜。
趁孩子还小不会说话,谢策小声逼逼,“真的丑,比淡淡刚生出来那时候还丑!吓死个人了!阿宁,你还是先别看他们了,不然你就睡不着了。”
“……”
这番抹黑的话,让人耳熟不已,隐约觉得在哪儿听到过。
秦清恍惚了一下,喃喃道:“不会啊。”
她生的虽然普通,可也不丑,至于谢策更不必说了,小时候那么人嫌狗憎,都没被打死,除了有人护着,自己长的好看也是一方面的功劳。
但谢策信誓旦旦,让秦清都不禁怀疑起自己。
他们的孩子,真的有那么丑吗?
秦沅忍耐许久,还是没忍住,呸了一声,“阿姐,你别听他的,他一眼都没看过孩子!”
谢策狡辩道:“你怎么知道我没看!”
秦沅冷笑道:“稳婆说的。怎么,要见人叫来对峙吗?”
“好了好了,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华安长公主道,“阿策,你出去看看孩子吧,我在这儿陪阿宁。”
谢策看了眼秦清,她似乎笑了一下,也没有因为他信口胡说而生气,指尖轻轻点了点他手掌心,柔声道:“去吧。”
谢策顿时乖得不像话,“好吧。”
华安长公主坐在床榻边,摸了摸女儿苍白的面色,想说的话有许多,可到嘴边只剩下一句:“你受苦了。”
华安长公主一直觉得亏欠长女,这种亏欠不同于对秦沅的内疚,如果说后者是因为她太过信任枕边人以及一母同胞的弟弟,这才导致秦沅在外头受苦的那十年。那么秦清的体弱多病便是她在边境百姓和自己的骨肉之中做出选择的后果。
她不是不知道怀着身孕上战场对孩子伤害有多大,甚至秦清一出生便会夭折。
但她还是选择牺牲女儿。
她没有给她一个康健的身体,没有给她应有的陪伴教导,不论何时,秦清都是最容易让人忽视的那一个。
华安长公主对不起她。
“阿娘。”秦清并不知道华安长公主此刻的内心。已是为人母的年纪,可不论多久,只要在华安长公主面前,秦清依旧是那个可以在母亲羽翼之下慢慢长大的姑娘,她贴着母亲的手掌,柔软的面颊感受那手心厚厚的茧子,忍不住眼眶酸涩。
她认真说:“阿娘,我终于知道,生育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情。”
那双肖似华安长公主的丹凤眼并不凌厉,往日的疏冷被浓浓的眷恋取而代之,像是被雨露打湿的花蕊,在雾气蒙蒙的清晨毫无保留地绽放娇美。
这是只有在母亲身边才会流露出的依赖神情。
“阿娘生我的时候,一定比刚才疼千倍百倍。”
正如华安长公主愧对儿女的心情,同样的,秦清也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女儿。和出类拔萃的兄长、果决聪慧的妹妹相比,她一点儿不像是阿娘的女儿。她带给阿娘的,只有生死垂危的痛苦,和一直以来的忧心。
秦清握住了华安长公主的手,认真道:“倘若有下辈子,阿娘做我的女儿吧。”
生孩子太疼了,有那么一瞬间,秦清以为自己都要死了。她还想做阿娘的女儿,可是她不舍得再让阿娘辛苦。
华安长公主酸胀的情绪被秦清一句话打散,别说是她,就连一旁的秦沅都忍不住别过脸。
华安长公主深吸一口气,将秦清的手放回衾被中。
“这辈子都没过完,就想下辈子了。天还没黑,你想睡就睡吧。”
“……噗。”秦沅不厚道地笑了。
这是让秦清做梦去呢。
华安长公主温柔地看着女儿,这个强势了一辈子的女人在女儿忍受生子之痛时终于流露出一丝害怕。
为人父母,难免自私。秦清是华安长公主的第一个女儿,又亏欠良多,若是可以,华安长公主宁愿她一辈子也不要受这种苦,哪怕委屈谢策没有子嗣。
“说到底,男女之事上,总归是我们女子吃亏一些。”华安长公主轻轻拨开秦清额前头发,轻声道,“古往今来,繁衍子嗣,都是女子受苦受难,男人需要做什么?他们只需裤子一脱一提,饶是如此,诸多骂名还是落在女子头上。”
“阿宁,阿娘原想告诉你,爱人先爱己,不论再深厚的感情,也要留有余地,保护好自己。”华安长公主最不放心的便是秦清,她不像两个儿子那么稳重,也不像小女儿一样理智,谁进了她的心,她便毫无保留,哪怕为此豁出命去也不在意。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特殊、这样的偏爱。
他们为此着迷,甘愿沉沦。
华安长公主也不是第一日见谢策秦沅他们为了争风吃醋而你呛我我喷你,但不可否认,谢策是真的爱惨了秦清。
她看着秦清的眼睛,“你怀孕没多久,阿策问季真拿了药。”
不论这个孩子能不能保住,是男是女,谢策只允许自己犯一次错误。他再也不会让秦清面临任何风险。
“拿......药?”
华安长公主轻轻一笑,无声叹道。
“阿宁,你比阿娘有眼光。”
*
春末夏初,夜晚竟然出现了萤火虫。
谢策抓了一只包在手掌中,献宝似的拿到秦清面前,“你猜,里面是什么?”
秦清刚睡醒不久,她自从生了孩子就格外嗜睡,谢策几乎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只要秦清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他。
“是什么?”她大概能猜出来,但还是十分捧场地问。
“呐。”
小小的萤火虫从掌心飞出来,慢慢悠悠扇动着翅膀,落在红木箱上。
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光,吸引了摇篮里正在吃手手的崽。
谢策撇了一眼,“她又看不见,有什么好看的。”
满月礼才过,按照季真的话来说,就是能看清东西,但目前来说还是黑白的。
谢策不相信这么小的孩子能看见萤火虫,顶多是被什么飞过去的东西吸引了目光。
一回头,就见秦清温柔地看着摇篮里的孩子。
“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谢策说,如果不是两个崽子都还算安静,他是绝不可能让他们待在他和阿宁的房里的。
秦清看得认真,下意识反驳了一句:“好看的。”
“哪里好看?”谢策来劲了,“睫毛都没有,又红又黑,跟猴子似的,丑死了。”
“我看你像猴子。”秦清拿书拍他脑袋,“不许胡说。快给孩子想名字。”
阿遥的小名儿是早就定下的,大名被自告奋勇的康王包揽了去,叫谢朝暖。
康王原本是想叫谢朝朝的。这是冯青微给谢绾绾取的名字,后来被康王改了,他还小心翼翼征求秦清意愿,怕她不喜欢。
结果秦清还没说什么,谢策就老大不爽,“谢绾绾不用的名字,给阿遥,你什么意思?不会取名就一边儿去,我自己来。”
当着秦清的面,康王说话都没什么底气,“我就是觉得你阿娘取得名儿好,不用怪可惜的。”
谢策道:“不行!”
他不松口,秦清也不好驳了康王的好意,最后中和了一下,给阿遥的大名定下“朝暖”二字。
朝阳向暖,光明璀璨。
不求有大出息,秦清只希望,她的孩子日后平平安安、无忧无虑。
康王干涉了孙女的名字,怕惹毛谢策,就不敢再插手孙子的事情。至于华安长公主,她更尊重孩子们的意见。
正是如此,谢策的长子,过了满月礼都还没有一个合适的大名。
和阿遥的待遇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对谢策而言,尽管他嘴上嫌弃阿遥,但也做足了八个月的心理准备,内心已经完全接受了小姑娘,不管她是什么样的,终归是他和阿宁的孩子。但是另外一个......
谢策到现在提起季真都气得磨牙。
任谁忽然多出一个孩子都会吓一跳。
谢策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要再养一个小兔崽子!
更何况这两只还都这么丑!
一般而言,孩子刚出生都是红红的,皱巴巴的,过些日子就好了。因着秦清身子骨比旁人弱些,两个孩子生下来也格外小只,整只手还没谢策一根大拇指大,他们又都眉毛极淡,睫毛更是压根没有,谢策被逼着看了一眼,当下嫌弃的要死,要不是自己就在产房,他都怀疑是不是被人掉包了。
谢策嘟囔道:“名字这种东西,随便想一个不就好了。”
“二狗、大猪、小王八,不都挺好......”还没说完,就挨了秦清一下打,谢策声音小下去,把锅推到亲爹头上,“我爹说的!贱名好养活!”
“那你小时候怎么不叫二狗?”
秦清气得不想跟他说话了,低头翻着书,给孩子想名字。
谢策厚哒哒地黏过来,小鸡啄米似的亲她脸颊,一下接一下,哼哼唧唧:“我错了......阿宁,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秦清捂住脸,推了他一下,压低声音也藏不住羞意。
“还有人......”
丹心她们侍候在外间,谢策还茫然了一下,直到顺着秦清的目光望去,才反应过来“有人”是谁。
一只崽崽睡眼惺忪,奶乎乎的爪爪蹭着脸颊,不是很熟练地往上揉了揉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被他们吵醒的,他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皮子又开始往下垂。
另一只崽崽四处张望,黑白分明的眼睛时不时落在秦清和谢策身上,她咂巴咂巴吃着小手手,用透明的口水给小手泡了个澡。
“......”
谢策和阿遥对视几秒,最后败下阵来,阿遥率先移开目光,这么丁点小的崽崽你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吗?当然不能。
谢策任劳任怨地给她擦手,擦嘴巴。
秦清想下床,谢策不让,非要叫她好生躺着歇着。
“她怎么跟淡淡一样,喜欢吐口水?”谢策抱怨了一句,说得很轻,怕阿遥听见。不知道为什么,阿遥在某方面娇气得很,比起兄长的懒怠爱睡,她醒着的时间要长一些,总给一种她能听懂大家说话的感觉。
谢策每每说他们像猴子,阿遥就会嚎啕大哭,本来还在睡的大崽被吵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跟着哭,他哭的很秀气,眼泪吧嗒吧嗒掉,看得人格外心疼。
“阿宁,时辰不早了,让人把他们抱下去吧?”
谢策想抱着媳妇儿睡觉了。
秦清点了点头,等丹心他们将孩子抱下去,她靠在谢策怀里,像是抱着一只大火炉,暖洋洋的,有种说不出的安心。
“孩子单名一个忱,好不好?”
忱,情意也。
与阿遥小名的来源相差不离。
不知谢策明不明白,秦清沉思道:“表字,取竹思可好?”
竹思?
谢竹思?
谢策中肯评价:“有点秀气。”
“那你来?”
“......”谢策立马改口,“竹思好啊,阿宁,你取得名字都好听。
脑海灵光一现,“那不然,干脆小名叫竹筒饭好了。”
秦清:“?”
你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