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阳郡,陵县。
顺着河流向南,一路未曾停歇的琴音自画船停靠岸边终于结束。
戴着幕篱的女子由婢子搀扶着走下船,一身月白襦裙衬得身段妙曼多姿,帽纱遮掩容貌,使之又添了一份朦胧神秘。
“阿月姑娘。”
花楼早就派了马车和婢子等候在岸边,接过女子手中的琵琶,殷切关怀。
“姑娘嗓子可还好?今日游船奏乐,姑娘着实辛苦。”又难掩神情激动,谄媚道,“那些个读书人自命清高,见了姑娘,还不是被迷的七荤八素?一个劲给姑娘写诗?”
半日下来,阿月姑娘已经累的不行,但还是端着架子,对车夫等人温柔一笑。
“回去吧。”
“是,是。”
阿月姑娘坐在马车里,揉了揉因弹琵琶而酸疼不已的手腕,心想,若不是因为他们给的太多,谁还来搭理那群傻子!
回到花楼已经接近天黑。
花楼中最好的一间院子是独属于阿月姑娘一人的。
她喜好清净,除了每日送饭的人,其余人包括妈妈都不能入她院子。
婢子们的脚步在院子外停下,带上门的最后一眼瞧见阿月姑娘婷婷袅袅往里走,那身段,即便是隔了一层帽纱,依旧让人魂牵梦萦,无限遐想。
在无数读书人心中堪称神女的阿月姑娘于自己房门前轻轻叩门,不复在外的姿态,轻声试探道:“奴进来了?”
里头响起几声咳嗽。
阿月姑娘心中松了口气,走进去后谨慎地关好门,眉眼微垂来到榻前。
榻上坐着一个女人,不远处的大床还躺着一个人,隔着帘幔瞧不清是男是女。
外面下起了绵绵细雨,烟雨濛濛,隔着窗都能感受到那春日里的潮意。
“关窗。”微哑的女声,十分虚弱。
阿月姑娘,也就是当年在御史中丞家门口大闹一场,令吴映月一家颜面扫地的杏月。
她十分乖觉地去合上窗,折回来恭敬询问。
“夫人,今日身体可还好吗?”
秦燃肤色惨白,唇上毫无血色,就跟死了好几天的人似的。
她扯了扯嘴角,让杏月放宽心。
“还活着。”
杏月一哽,从香囊中拿出一小瓶伤药,道:“奴今日弹琵琶磨破了些皮,一位书生送的,夫人,奴先为您上药吧。”
为了防止被人察觉出问题,秦燃从不叫杏月去外头给他们请郎中,买伤药。
以至于拖了一月有余,身上的伤还迟迟不好。
秦燃也不同她客气,“有劳了。”
杏月道:“夫人折煞奴了。”
她弯身半跪在脚踏处,纤纤玉手去解秦燃右腿上的纱布。
杏月自花楼长大,受妈妈栽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最出色的还是察言观色,审时度势。对她们这些人而言,伺候人的本事是早已刻在骨子里。秦燃一声不吭,目光落于那大床。
季真已经昏迷数日,期间只醒来几回,很快又陷入昏迷。
当日,大火逼人,房梁砸下,比读书人还要弱三分的季真也不知道哪儿的力气,将她抱
在怀里,硬生生自己扛住了那一下。
季真被房梁砸的不停吐血,嘴上还念着:“要......不是......当......年没......好好......习......
武,我......”
吐出的血全落在秦燃脖子里。
她忍着泪意,哑着嗓子叫他闭嘴。
原以为他们都要死在火海中,不曾想,再次醒来,就是在这家花楼。
得益于花楼客人来来往往,杏月一早便得知华安长公主来到这里,以及从韦老太爷的老
来子口中得知华安长公主命不久矣,这才令她下决心花重金雇人从火海中救下他们二人。
杏月不是没想过后果,只是和前途比起来,这点危机也就不值一提了。
所幸最后她赌对了。
华安长公主没死,她也联系上了谢策。
杏月给秦燃处理好被柱子砸断的腿,后者自觉伸出手,她的两只手被烫伤得不成样子,
直到现在还在化脓。
“夫人,奴已经给康王世子送去消息,想必不日后,夫人就能回去了。”杏月道。
那日在火海中,秦燃吸入太多黑烟,导致现在嗓子还是哑的。
她喃喃道:“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也不知道长公主府是个什么样子。
从慎从嘉,阿宁,安安。
她的阿宁......
秦燃也是最近才醒过来的,她伤势虽没有季真严重,但也昏迷了半个多月,在此期间
杏月一个人照顾他们,可谓是小心谨慎,尽心尽力。
光是每日给他们喂米粥参汤都要花费不少功夫。
可惜秦燃到现在还不能下榻。
她此刻最忧心的便是远在盛京的儿女,长子次子他们倒还好,可是阿宁,阿宁的身子骨
不行,她禁受不住这样大的打击的。
若是秦燃能早些醒来,她一定会想办法传消息入京,再怎么样也要让秦清他们知道她没
死。
杏月尚不知她忧虑,宽慰道:“夫人得老天庇佑,定会否极泰来。”
自从秦燃醒来,为了谨慎起见,便让杏月称呼她为“夫人”。
秦燃承了她的恩情,道了声谢。
杏月不免有些受宠若惊。
她在盛京,也没有见过华安长公主这般平易近人的权贵。
她偷偷地看了眼华安长公主,给她上好药后,杏月拿着剩下上药走向季真。
季真身上最严重的就是后背到肩膀那一块,被砸伤的几乎骨裂。
背上还有一大片被烫伤的伤口。
杏月只粗略学过一点儿,但到底不是郎中,救不了人命。
她现在只希望季真自己争气些,快醒过来。
若是死在她这儿,保不齐华安长公主伤心,最后这救命之恩大打折扣,可真是亏死她了!
杏月每每看见季真后背上的伤,便一阵心惊肉跳,还要趁华安长公主思考其他时偷偷探
一探季真鼻息,确保他没断气儿才放下心。
一刻钟后,院子外头响起敲门声。
送晚饭的婢子来了。
杏月出去拿了饭。
目前,季真还是昏迷状态,只能给他喂一些汤水。秦燃也吃不下多少,但为了身体恢复
快一些,也只能多吃一些。
杏月看了眼季真,在秦燃面前小心翼翼道:“夫人,那位......若没有郎中,怕是坚持不了
多久了。”
她还是怕季真死在她这。
杏月想着,如今京兆杜氏没了,京兆韦氏,元洲江.氏也废的差不多,怕是天下人都以为
华安长公主已经投胎转世,谁能想到她还活着?
再是谨慎,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季真死了啊。
她自是没什么所谓,可看华安长公主的模样,哪有不担心的呢?
故此,她斗胆提这么一句。
秦燃看着季真,眼神复杂,最终低声应道:“请个靠谱些的郎中来罢。”
杏月脸上有了笑容,道:“是,奴一定小心谨慎,绝不让人知道。”
暗自松了口气,杏月来穆阳郡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总有几个可信任的人使唤。
半个时辰后,花楼中来了一队人马。
秦燃摸了摸心口,多年的警觉让她觉得这股预感很不对劲。
随着时间的流逝,秦燃越发不安。
她最担心的就是,穆阳郡中还留着明章帝的人。
“杏月!”
话音刚落,外头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杏月瞳孔一缩,显然也想到了最坏的可能,她站在秦燃身前,还想将她扶起躲起来,可来者来势汹汹,速度极快,行走花楼如自家园子,一路畅通无阻。
无人敢拦。
藏青衣袍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几个喘息功夫,就来到房门前。
秦燃听出脚步声,知道这绝对是个练家子。
她轻轻握住杏月的手,杏月心中一片绝望,回头,整个人撞入秦燃眼底,杏月心肝一颤,莫名从那目光中瞧出几分怜惜。
破门那一刻,火光电石间,秦燃抽出一直藏在身上的匕首,一手将杏月拽至身前,一手锋芒横架她脖间,神情凛冽!
“别怕。”她在杏月耳畔低语,抬眸望去,眼神凶戾,已经做好决绝准备。
来人静静地看着她,秦燃与他对视,眼底逐渐流露震惊。
——怎么是他?!
来人正是兰陵萧氏二公子,萧忘。
萧忘已经在穆阳郡待了整整一个月。
他曾在长公主府的灵堂前祭拜过华安长公主,又始终心有不甘,怀揣着那一点残念,独自一人悄悄来到穆阳郡,暗中探查华安长公主的线索。
他想,她那么骄傲的人,怎么会甘愿死在小人的手中?
他等待多日,几乎每个请郎中的人家都亲自去看过。
直到方才,才算是看见了一点希望。
萧忘的目光落在那张大床.上。
秦燃依旧警惕地看着他,但已经松开杏月,收起匕首。
她哑着嗓音喊了一声。
“萧......明庭。”
“殿下。”
萧忘从季真身上收回目光,静静看着秦燃,淡淡一笑,那笑容有几分苦涩,但还是维持着世家子弟的风度。
他朝秦燃轻轻颔首,顿了一下,“这一次......”
“我又来晚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