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商伸出手触碰檀东檐的角,冰凉的触感很熟悉,阿檐又一次感受到那种被舒服的毯子包裹的感觉,不禁让暖流烧到耳后,淮商的眼神从那双晶莹的龙角向下滑,滑进了阿檐的目光之中。
“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淮商反问。
“我看……你现在这么虚弱,杀了你我就是水神了。”阿檐狡黠的笑着。
淮商呛了一声,继而笑了起来。
“可以啊,若我死了你就是水神。”淮商忽然在阿檐额头一点,水神令就这么给了檀东檐。
这突如其来的赠予让阿檐也愣住了,水神令本应该是水神在交任之时授予下一任的,也就是应该属于淙北汤汤的。
“你干什么?淙北家族要是知道了怎么办?”
“知道就知道了呗,我连覆水都教给你了,一个水神令而已。”淮商的面色永远那么白皙,掩盖了他的苍白。
“我真服了你,永远这么胡闹。”
“是啊,胡闹到沦落至此,你可千万保密,我可嫌丢人。”
“你放心吧,你这点事整个三界都知道了。”
他们两个都没有戳破淮商如今虚弱到连水神令在身都是一种负担,看来要加快让魏国君对檀东檐敞开心扉的进程了。
着凡间国家的穿暖花开竟然也这样动人,檀东檐坐在窗边的案前,出神的望着已经花朵败尽的腊梅花树,手中的笔在纸上落下,不知觉得勾勒出一个轮廓,填上眉眼,点上浅笑,竟是他带她到冰天雪地之中教她覆水的神情,他凭空捏造沧海桑田,将腊梅花种进黄沙之中,那样谈笑间改天换地的模样,檀东檐永远不会忘记。
竟然不需要看见淮商,檀东檐也可以那样生动的描绘他,因为他早就在她的心里头了。
年轻的帝王走进异国公主的内室,看见她执笔偏着身子专注的作画,神情祥和,甚至连他进来都没有察觉到。
帝王走到她身后,看见那副已经完成了的画作,画上的男子那样和煦,眼神中的柔情似春天初放的玉兰,魏国君从来没见过,或者说也不曾想象过自己会有这样的神情,这样脱离面具,完全在阳光下毫无挂碍的生活,这样眼含热爱的望着一个人。
魏国君思索之间,一抹幽幽的梅花香味传到他鼻下,他细嗅才发现是阿檐的发香,他伸手去碰,不妨间惊扰了檀东檐,她一转身笔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就那样从魏国君的脸上一笔带过,很结实的一笔,从他脸颊到面具上都拖了很长的一道墨迹。
二人相对愣住,那样近的距离,足以让魏国君的眼中第一次真正出现这位公主的相貌的神情,她是美丽的,但让他在心底由衷轻叹的并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那样懵懂过一瞬后变作温柔的眼睛,一对视,就会让人忘却时间。
正值夕阳西下,阿檐屏退左右,内室之中只剩下她和魏国君,她摘下国君的面具,手在玉盆中揉了下巾帕,在魏国君的脸上轻轻擦拭。
“刚才我还以为要被处死了。”阿檐看魏国君神情严肃忍不住开了个玩笑。
“孤也不至于如此。”
“君上就不能不戴着面具吗?君上这样天人之姿,为何要用面具掩盖呢?”
魏国君忽得落寞,看着水盆里倒映的自己的眉眼,又想起刚才的画,他何尝不想,可是只要看见自己的脸,那张布满鲜血的属于孪生兄弟的脸就会闪现在他眼前,哪怕是白天也会让他冷汗涔涔。
魏国君不发一言,檀东檐只好默默擦好他的脸后,又擦拭干净他的面具。
“公主也来了多日,孤确实该给你一个位份了。”
君王的喜怒无常一向如此,但这句话看不出情绪。
“君上当真要我入后宫?我是有丈夫的人,再嫁恐怕对不起我那枉死的夫君。”檀东檐想起阳景琮,胸膛中忽然烧起怒火。
“孤从未听你详说,今日得空,公主可愿说些往事?”
“我夫君是对我最好的人,他虽为一介布衣,姜国也是极寒之地,但在他身边总是温暖的,他的手虽因常年刻冰塑而寒凉,但只要我们执手,不一会就暖和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是止不住的柔情,檀东檐虽然也不算亲身经历,但是她能看得出回忆中的那些幸福是真的,又或许那对于她来说本就是淮商,所以那些就是淮商给她的感受。
“真是……鹣鲽情深,只是一朝事变,剩下的也只有悲恸了。”魏国君并不是说风凉话,他只是由己度人,曾经的兄弟之情在他亲手弑杀之后也只能成为噩梦和毒刃。
“不是的,那些时光不是假的,我们的那些日子一点一滴都不会消失,只要我还活着,就能感受到他。”
“可是孤……”
魏国君想说他的回忆中只有痛苦,但是事实并不是这样,他猛然间被童年的回忆击中,那时候他刚和母亲弟弟分开,被王后教养在宫中的日子充满教条和规矩,动不动就会受罚,受了委屈他就会偷偷跑到冷宫外,弟弟身材瘦小会从宫墙破损的墙洞中伸出小手接他带来的东西,有时候是一些父王赏赐的银钱,有时候只是一些点心,但是弟弟的小手软软的,总会在接过东西之后抓着他的手握握。
“哥哥,你又瘦了,手腕还没有我粗。”
“哥哥,不要担心我跟母亲,保重自己。”
“哥哥,你的手上怎么有伤?是不是别人欺负你?”
“哥哥,哥哥……”
那一声声稚嫩又赤诚的呼唤和关心,都是那么多年支撑他活下来的信念。
“是啊,那些真情做不得假。”
魏国君喃喃道,他之所以那么愧疚,也是因为那样可爱的弟弟被自己杀死了,他实在没有办法只把他当成一个暗算自己,害得自己险些堕入深渊的陌生人。
这天晚上,魏国君没有在檀东檐身边休息,他反而趁着夜色独自去了宫殿深处的一处僻静殿宇,那里住着一个老妇人。
魏国君推开沉重腐朽的大门,殿中的烛火还亮着,宫人们见到国君惊慌失措,因为国君从来不踏入这里。殿中的老妪看得出年轻时容色倾城,此刻却被搓磨的白发斑斑,皮肤皱黄,她粗糙的手正在绣着图案,好像是给孩童做的衣服。
听到推门的声音,那老妇人却没有什么反应,国君坐到她的面前,她仍旧刺绣着,没有什么反应。
“母亲,前几天我梦见雨儿了。”
似乎是因为听到了名字,那老妇人终于有了反应,她回过头看着魏国君。
“雨儿?我的雨儿。”她伸出手去抚摸国君的脸,虽然是布满老茧,但是母亲的手永远都是暖和温馨的,让人能够一下在母亲的掌心里回到小时候。
魏国君魏云,终于主动摘下了自己的面具,那样让自己的脸展现在烛光之下。
老妇人的眼睛因为常年刺绣早已昏花,但是没有母亲会辨认不出自己孩子的长相。
“雨儿,你来了,快吃点点心吧,吃完了再出去。”
“母亲,我不是雨儿,我是魏云。”
烛光忽明忽暗,老妇人揉了揉眼睛,等她看清楚那颗不易察觉的小痣,那是孪生兄弟唯一的一点细微的差别,她忽然意识到这不是魏雨,随即想起真正的魏雨去了哪里,他死了,在一个雨夜死在了自己的面前,死在了自己亲哥哥的手上。
檀东檐自魏国君披上衣服独自出去后就起身跟着他,跟到了这不起眼的宫殿,虽然不起眼,但是伺候的人可一点不少,她进去后见侍卫婢女都跪伏在地,正殿的灯还是亮着的,等她正要靠近门里,听见里面有东西砸碎在地上的声音,照理说,侍卫们若听见声音必定立刻怀疑是刺客然后冲进去保护国君安危,可是这些侍卫似乎已经习惯。
檀东檐没有再观望,立刻冲进去怕出了什么危险,伤及他身体里的淮商。
阿檐看见有个老妇人冲着魏国君砸东西,什么杯子碟子针线盒子,国君也不躲闪,只任由她砸。阿檐冲过去站在魏国君身前挡着,正被一个木头匣子砸中额头,登时感到一股热流落向眼睛。
魏国君本不反抗,看见檀东檐受伤后便拉着她走。
“是你杀了我儿子!你还我儿子命来!”
妇人猩红着眼睛跟他讨要儿子,她的诘问和疯狂都是凌迟的尖刀。
魏国君拉着阿檐只一位的往外走,等走到听不到那妇人嘶喊的地方才放慢脚步。
“你怎么来这了?跟着我来的?”
“是。”
长街灯暗,照不清国君脸上的喜怒。他只是忽然凄惨的笑起来,只是声嘶力竭时,大笑和大哭是一样的。
“这就是孤的母亲,她只记得我杀了他的儿子,却不记得我也是她的儿子。”
檀东檐不知该说什么,她看着淮商的脸上有这么悲怆的神色,忍不住也悲红了眼。
国君一手撑在宫墙之上,只有背影在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