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烟灰色的罗幔挥挥扬扬，看似平常的屋子里面屏风玉暖，氤氲湿气缭绕于空。女子置身长浴盆，长发如瀑搭在边缘，则于蝴蝶骨和边缘之间轻巧成弧度，又堪堪盖住浴盆旁边雕刻的花纹。
“女怨大人，陆判来了。”
我的小鬼过来通报的时候，我正在泡澡，檀花的香气幽幽。我亦悠悠睁开双目，问道:“是哪个陆判？”
“是新任的陆判。”
"那便请进吧。"
"是。"
我在屏风里边，又闭上眼睛，静候尊驾。不一会儿，门开了，我听见一双脚步缓缓而轻快地跨过我的门槛，在我梳妆台边坐下，照旧执起我的檀木梳子，这样东西她仿佛情有独钟，回回来都要把玩，我说送给她，她又不要。
"还要通传，架子越摆越大。"她一个人来的，不同寻常。
"没看见我在洗澡吗？见人又要起身着衣，见完又要继续，水都凉了。麻烦。"本尊很懒，不喜动弹。所以要问清楚是哪个陆判啊，对于这种不能不见的人，我多么庆幸现任是女的，且相熟。"陆宥昌还没找到？"水温烫了，不能泡多一会儿了看来。
屏风那边没有声音，只有檀木梳摆回桌上的声音。她似乎想了一会说:"快了，再等等。"
我是个冷漠惯了的人，对于世事的反映可能只能出于礼貌和常识，可是对于她，这个小姑娘的故事，几乎让我站回了众生的立场，着实唏嘘。
水凉了，我得起来了，可是由于小鬼是不可能参与这样重量级的会晤的，没有人给我穿衣服，只能自己来。我拽下木架上的黑袍，咦，好像应该先跨出木桶才对。
当我衣着可以说是整齐了的时候，走出了屏风，自始至终她未言一句，她这个人，耐心极度好。
"自从你接任，回回都早来。"一次都不曾例外。
"他交代的，务必为你过个生辰。你若讨人厌些，我也不愿意来，可是我越发喜欢他这个交代了。"她从来都这样笑着，让人想摸摸她的头。
"以往不都是三个人一起？明空湛这个重色轻友的女人终于抛下我俩了？"我笑着，拿出那些老东西，又来了。
"她陪案霆神君回老家了，抽不开身，但是寿礼委托我带来了。你说你这五百年才一次的生辰，她要不是实在有事怎么回不来呢。好了好了，你好歹头发拢一拢罢。"
"让一个洗完澡的人梳头发你不觉得残忍啊，再说，我哪里会。"
"那你换个颜色的衣服，生辰还穿黑的，不合适。"
"不要。"换衣服什么的，太累了。
"为什么？"
"黑的显瘦。"
"你……"她无奈地语顿。
"明天就是朝祭了，那得多少繁文缛节啊，今天你就让我歇歇吧。"
"哪天你没歇着，每五百年你就累这么几十年，还累！"
"我能理解你们这些在职神仙的辛苦，可是本尊的职责就是歇着啊，稍微累着一点我怕怨气不稳，会崩裂出去，到时候又得封印啊，啥的，更麻烦，你说是不是。"我理直气壮的说。
"行行行，您歇着，我来弄，行吧。"
我微笑，能让六界首屈一指的陆判在这里为我辛苦，为我忙，估计一般神都能吓傻了。
明日就是朝祭了啊，这怎么这么快，一过一个五百年，一过一个五百年，眼睛一闭一睁，就又要朝祭了。
这朝祭是怎么回事呢，这还得从天分三界，地分三族开始说起，这中间……算了，懒得说了，总而言之我是鬼族的镇族灵，万鬼朝拜的那种，当然有头有脸的如同鬼帝啦，阎君啊啥的，想来的就来，不想来的拜帖也得到。不过可能由于我的能力是他们不可预计的，这几万年来也就是由上至下都会来朝祭。朝祭以后我就要辛苦一阵子了，去各界吸取怨气，净化六界，感觉自己像个打扫卫生的，不过这种造福六界，无私奉献的形象本尊还是很满意的。
陆判是我的老相识了，我算是由他成全而来的吧，而且我也是他判得第一宗案，想当年的陆判一身官服，手执判官笔，凌空而降，一道掌心柔光就压制住了当时嗜杀成性，怨气冲天的本尊，不仅没让我形神俱灭，还把我推到了这样的高位上。历数这么多年来渣渣都不剩的六界君王尊祖，我可以说是侥幸逃生了，仗着陆判刚出道的时候那一丝丝的仁慈和不怕麻烦苟活至今啊！
小陆判陪我过完生辰就走了，百忙之中还抽空来看我，六界中恐怕他们夫妻俩最为关照我。
我让小鬼来给我整理仪容，为朝祭大典做准备。我选择了一身烟灰色的衣裳，很清淡优雅的颜色，不像黑色，有时候太压身了。长发又要梳起来，每次都要耗费大量时间。我把玩着那把木梳，不知不觉坐不住了。
"大人，你别动，头发要散了。"小鬼揪着我的头发不让我动，好痛的！
"知道了，知道了，疼疼疼……"
门外传来通报的声音。
"女怨大人，馗生君到，已在正厅候驾。"
"让馗生君多等一会儿，本尊即刻就好。"
"是。"
金簪入发，我平日不曾这样装扮，我看着铜镜中，齐整样貌的女人，我都替她头重。小鬼搀扶着我去往正厅，穿过满是檀花的院子，香气绵绵，我心情正好。
"馗生君别来无恙乎？"每次我都是这一句，我自己都觉得烦了，可是我实在懒得想别的话。
"女怨大人圣尊。"馗生君恭恭敬敬地行礼。
这个馗生君每次朝祭都会来接我，他本身貌似血统纯贵，出身名门望族，但是宁愿屈居鬼君之位，可能是实在淡泊名利吧。
我们两位坐在马车中，好尴尬。如果不是他每次都来，我还可以在马车里补个觉，然后鬼族的臣民就会发现他们的镇族灵大人披头散发还流着口水地来参加朝祭，那场面太美我不敢想。
"女怨大人这五百年可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馗生君估计看我昏昏欲睡要和我说话。
"日复一日，也无甚趣味，馗生君你呢？"我成天睡了吃吃了睡又不能出去。
"也没什么。女怨大人朝祭以后就可以去六界中好好玩玩了。"馗生君说道，据说这个馗生君是个最阴狠毒辣的角色，可是他和我说话，就像是温柔的小神仙，他苍白的面色和俊秀的五官实在耐看。
"也没什么意思，到底一个人游玩，索然无趣。不如馗生君同行吧。"我一直想找人陪我一起玩，可是我仔细想想，偌大的鬼族，我认识的人屈指可数，也就鬼帝和馗生君，还有几个阎君分不清楚或者叫不上来名字。
馗生君似乎非常惊讶，平时镇定自若居然露出一抹受宠若惊的神情，"我，我真的可以吗？"看来我这个镇族灵在他的心里太神圣不可侵犯了，以后是不是要考虑走亲民路线呢？
"如果馗生君还有公务，本尊就不叨扰……"
"没有公务，没有公务，馗生很乐意同往。"
"那好。"路上多一个人，好歹有个人说话。
朝祭大典每年就是这一个样子，我还得打起精神来保持微笑，这个敬，那个请安的，我还得应付着。不过今天我还挺高兴，因为明天就有人陪我玩耍了，我怎么才想到找人陪我去呢。
"女怨大人，您可千万记得衣服不能乱丢，不洗也得带回来，而且一定要换衣服，衣服我都给您改过了，穿脱都很简单的。饭要记得吃，别像上次那样，凡界浊气重，不过这次还好有馗生君一同去，我还得去嘱咐嘱咐馗生君……"小鬼实在是太了解我了，不停地给我收拾东西，不停地唠叨。
"嗯，嗯，我记住了，你去嘱咐馗生君吧。"哎哟，让我再躺一会儿，我的大床！
在馗生君的府上也是热闹非凡的，馗生君打开了一个经年未动，却总是由他亲自打扫整理的房间，打开了里面一个雕花的衣橱，拿出了许多朴实地不像是鬼君的衣服。他兴奋地一套一套地在自己身上比划，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个女人站在门框里，望着他的背影。
"君上，您这是要去哪里，我还以为您永远都不会打开这扇门了。"
听到这个女人的声音，馗生君似乎瞬间又变回了原本的阴狠的他，把身上的衣服拿开整整齐齐地叠好。
"你踏脏了她的门槛，滚。"
"君上！"
"想死吗？"
那女人只能愤愤的离开。只有馗生君就在这个房间里面，他无力的抬手，房间里的蜡烛也弱弱地升起了火焰
尽管点燃了满屋子的蜡烛，可是也再也点不亮这个屋子，仿佛是太多的过往压迫着光线，也像是这段过往，原本就通体散发着因为幽怨而昏暗的色彩。
馗生君在幽暗和残烛的对抗之中似乎精疲力竭了，缓缓地倒在那张旧塌上，把脸埋进那件衣服里面，嗅着消失了千万年的属于她的香气，久远得像是不曾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