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道长深深地看了我爸一眼。
“你既然知道是这样,为何这次还不阻拦?”
我爸垂着头,身体微微颤抖着。
“为了囡囡。我不能让我女儿出事,我答应过秀玉会照顾好她的。”
“我弄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可冥冥中也感觉得到要出事。”
后妈说我命若悬丝,生个妹妹给我压福气。
原来我爸也是这么想的。
“原以为和上次一样,我帮着玉竹一起总能熬到孩子出生。”
“可是完全不一样。”我爸无力地摇了摇头。
“无底洞一样,谁都跑不掉。”
他看一眼我越来越短的头发,眼眶发红。
“她说生这个孩子是为了囡囡,可我总有不好的预感,囡囡会被孩子拖死。”
“老太太过世我就意识到了,可我已经阻止不了了。”
奶奶也知道?
我心头又是一惊。
“奶奶她……”
我爸点了点头。
“你奶奶很爱你,她不希望你出事。”
后妈告诉爸爸和奶奶,只要以至亲之血、气哺喂,神灵赐予的这个孩子就一定能带来福气。
奶奶说她年事已高,活一天赚一天,要能救两个孩子她也甘愿。
后妈还安慰她,三人合力,那只是损亏些许,不至于要命,等孩子出生一切都会好转。
可奶奶还是没了。
一切都似乎只能押在妹妹出生那一刻。
也许还有转机。
族长连连摇头,捶胸顿足。
“可玉竹怀的是个死胎,怎么可能生得下来?”
“糊涂啊,你这是为了个孩子要毁了我们全村呐。”
我整个人如同被罩在笼子里,脑袋懵懵的,不敢相信一切是因我而起。
黄袍道士这时突然问我。
“我给你的红布呢?”
我想起那一晚。
“有人在树洞里烧了。”
我爸抬起头来,“是我烧的。”
后妈说那东西不知是谁放在我身上的,她碰到就胎动得厉害。
黄袍道士眉心微蹙,叹了口气,看着我。
“那是你妈妈留给你的。”
里面是我妈的一缕头发,一道锁灵符,那上面滴了妈妈心口的三滴血。
灰白袍子的道长说,大约两年前,我妈妈寻到他门上。
求他救救自己的孩子。
我逢三必有劫,过了十二岁才算安稳。
她自知气虚体弱,可能坚持不到那时了,想把我寄养在寺院里。
可道长说寺院不收女徒。
我妈留下那个红布包说如果有一日自己不在了,麻烦道长转交给她的孩子,若是有难也请尽力搭救。
“我说了这是你的造化。”黄袍道士说,“你妈妈是你的福报,她舍了自己才能有你。”
“可你妹妹没有这种造化。”
14
满月高悬。
道长说,正是锁婴塔里怨气最弱的时候。
他让黄袍道士和族长带着我爸去找后妈,想办法带她来锁婴塔。
他和阴阳先生带着我先去济慈寺布阵。
这地方我是第二次来。
外面看上去与其他寺院无异。
推门进去,遍布荒草,倒像是百年来都无人进来过似的。
不等我们走到锁婴塔,门突然在身后发出一声巨响,轰然倒地。
道士大惊,“不好,她先到了。”
阴阳先生一把抓过我护在身后。
我循着他们的目光往前看,后妈披散着头发笑盈盈地自塔后走出来。
她长发拖曳在地,像无数鲜活的生命在微微蠕动。
肚子大得近乎透明。
在她身后不远处,躺着一个人,是济慈寺里洒扫的僧人。
看样子已没了气息。
“囡囡,我这么疼你,你却不知感恩,我白疼你了。”
她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抚着自己的肚子。
“也难怪,毕竟不是我生的,怎么会跟我亲近呢?”
“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以后你的福报都是她的了。”
阴阳先生冷哼一声,“你怀的是个死胎,怎么生得下来?”
后妈笑起来,听着却像是妹妹的声音。
我想起她往日对我的种种,心中不忍,至此还想着她是为我好,却误入歧途。
“你虽然没生我,可待我如亲生,怎么会是白疼一场?”
“你什么都知道,这妹妹生不下来,我们就当是和她缘浅,好好地送走她好不好?”
我壮起胆子往她身边走近几步。
轻轻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生硬。
她像是回过神来看着我,嘴里低低地喊我,“囡囡,你不想要妹妹了么?”
道长和阴阳先生对视一眼,突然从两侧上前,一左一右扣住后妈的手臂。
绳索三两下捆住她。
道长拿出一截雷击木插入绳结之处。
后妈瘫倒在地,肚子在两截绳子之间高高隆起,微微发着光。
她神智似乎清醒了点,惊慌地看向我。
“囡囡,快求求他们,救救我。”
道士和阴阳先生置若罔闻,取无根水在她周围洒了一圈,口中念念有词。
一阵嘈杂声传来,是我爸和黄袍道士等人。
他们回去扑了个空,转头就往回赶。
进门看到这场景,我爸赶忙上前把我拉到怀里护着。
后妈此刻已浑身筛糠般发抖,那满头的长发忽明忽暗,若隐若现。
她一眼看到我爸,突然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发狠地叫出了声。
“是你,是你不想要这个孩子。”
“我费尽心机想生个我们的孩子,是你不想要她啊。”
我爸长叹口气,“玉竹你失心疯了,这孩子我们要不起啊。”
道长烧了一道符咒,取一枚桃印上前按在后妈额前。
红光闪过,她头往后仰了仰,再回正时眼神恢复了平常。
“怨婴如今和你共体,她活你死。”
“这孩子本就是死胎,你非强求她存活,未结善缘还心存贪念,如今还要执迷不悟么?”
后妈惊慌失措地摇头,“不是这样的,道士说只要按他说得来做这孩子一定能活。”
“济慈寺哪儿来的道士?除了洒扫,这里什么时候有人修行?”
我听了一愣,我妈妈当时也说有道士啊。
黄袍道士这时已从锁婴塔一侧走了出来,手上拿了两个草扎人。
道长拿过仔细端详,摇了摇头,将那草扎人扔到了地上。
“济慈寺修了本就是安魂的,来来往往的修道之人借道而过从不停留。”
“这草扎人也是修道之人好心舍了一魂放在这的分身,却没想到被怨婴利用,早就是寺里的傀儡了。”
后妈面如死灰地耷拉着肩,只是片刻,她又哭叫起来。
“这孩子我不要了,求求你们救救我。是我贪心了,只要能救我,日后让我做什么都行。”
我分明听见了妹妹的笑声,咯咯,咯咯。
众人惊恐地看着后妈的肚子,原来不止我一人听见。
“妈妈,连你也不要我了么?”
15
后妈也听见了。
她第一次听到肚子里发出清晰的人声,吓得脸上一点血色都没了。
道长走上前去,镇静地看着她的肚子,神情莫测。
“你撒了个弥天大谎。骗了家人可你骗不过怨婴。”
“你命里本就没有孩子,可你的贪念让你铤而走险,宁愿与锁婴塔许愿,可你自私贪婪舍不得付出你许诺给怨婴的东西。才落得今日下场。”
“我本以为引怨婴出母体,让她重回塔里就能相安无事,救下你的性命,保喜女村无虞,看来现在也来不及了。”
族长和众人大惊。
后妈却痛哭起来,“道士说以至亲之血、气才能让她活,可她爸,她奶奶为什么不行?只我一人是至亲么?我的血和气都给了她我还有什么活路?我只是想要个孩子,我也想活啊。”
我想起了我妈妈。
也想起了黄袍道士说的话。
“你命里没有妹妹。”
“你有你的造化。她没有。”
后妈突然想起什么,发狠地挣扎着想爬起来,她指着我,“囡囡不也是怨婴转世么?凭什么她能活?就因为她那个傻妈妈把自己熬干了换了她的命?我不信!”
众人都看向我。
我有点不知所措,从未想过我是怨婴转世。
“她不是。”
道长看了我一眼。
“喜女村多年没有女孩降生,不是没有人怀女孩,是没人愿意替女儿历劫。那些不及降生的女孩都腹死胎中了。可这孩子遇到了爱她胜过自己的妈妈。”
“她用自己的血和气安抚了怨婴塔的怨气,所以她的女儿得以顺利降生,她也以一己之身替自己的女儿扛下了逆天生女的几重劫难。”
后妈冷笑起来,笑得脸都扭曲了。
“所以我错在不能生还要生,和tm什么怨婴根本扯不到关系。就算我舍得了自己的命,她也生不出来!不是我骗了你们,是怨婴骗了我!”
妹妹又笑了起来。
这次她不止笑了。
后妈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股大力往后扯。
整个人仰躺下去,她还费力地想爬起来。
那个巨大的透明的肚子从中间开始裂开来。
肚脐的位置向外延伸出几十条暗红色的细纹,微微渗血,细纹渐渐变宽,逐渐裂开。
一只半透明的小手从裂缝中心伸出来,接着是另一只手,有一层薄薄黑发的脑袋,小小的身体……
她缓慢地爬出来,直到整个身体都匍匐在后妈身上。
她的身体还是婴儿的状态,可她扭过头来看我的时候,那是一张七八岁模样的脸颊。
后妈惊恐地盯着她,眼珠像要飞出去一般,她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然后突然头往后一仰,没了动静。
那孩子微微地叹了口气。
周遭阴冷得如寒冬腊月。
孩子轻轻柔柔的声音像细碎的铃铛响起。
“妈妈你说你很爱我的,我相信了你,才想做你的女儿。”
“我怎么会骗你呢?你说过这世上你最爱我了,每个人都期待我的出生……可是你骗了我。”
“我本来可以跟你在一起很久很久的,可是现在不行了。”
她转过脸来又看了我一眼,明明是透明到要消失的脸,我却看到了悲伤。
她的视线逡巡过每个人,在爸爸的身上停留了许久。
黄袍道士和道长都没有动。
她身体从边缘开始逐渐消失,没有回到塔里,彻底地消失在了无风的深夜里。
在最后一点指尖也消散之前,那铃铛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也想活啊。”
“姐姐。”
天微亮时,济慈寺里的荒草似乎又高了一些。
我这才看清那座锁婴塔。
外面的高台不知何时坍塌在四处了,露出里面古朴破败的塔身。层层叠叠的铁链一圈一圈绕在塔上,遮住了所有。
后妈躺着荒草里,早没了气息。
她像奶奶过世时一样,薄得如同一张纸。
肚子瘪下去了,甚至有些凹陷。
得了疫病的村民,在那天日头升起的时候,不药而愈。
族长领着众人重修了锁婴塔外的高台。
道长和黄袍道士留了下来,修整了济慈寺里外,只是很少出来。
阴阳先生带着村民把死于疫病和暴雨的人都好好地安葬了。
在那些山洞里,每个暂时停放的人都没有了头发。
我们把后妈葬在了妈妈旁边。
爸爸说,囡囡别怕,你是有福气的人。
我知道他担心什么。
我快十二岁了。
我一点都不担心,我妈说过,我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