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墨桑2025-06-24 14:443,681

 13

  道长深深地看了我爸一眼。

  “你既然知道是这样,为何这次还不阻拦?”

  我爸垂着头,身体微微颤抖着。

  “为了囡囡。我不能让我女儿出事,我答应过秀玉会照顾好她的。”

  “我弄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可冥冥中也感觉得到要出事。”

  后妈说我命若悬丝,生个妹妹给我压福气。

  原来我爸也是这么想的。

  “原以为和上次一样,我帮着玉竹一起总能熬到孩子出生。”

  “可是完全不一样。”我爸无力地摇了摇头。

  “无底洞一样,谁都跑不掉。”

  他看一眼我越来越短的头发,眼眶发红。

  “她说生这个孩子是为了囡囡,可我总有不好的预感,囡囡会被孩子拖死。”

  “老太太过世我就意识到了,可我已经阻止不了了。”

  奶奶也知道?

  我心头又是一惊。

  “奶奶她……”

  我爸点了点头。

  “你奶奶很爱你,她不希望你出事。”

  后妈告诉爸爸和奶奶,只要以至亲之血、气哺喂,神灵赐予的这个孩子就一定能带来福气。

  奶奶说她年事已高,活一天赚一天,要能救两个孩子她也甘愿。

  后妈还安慰她,三人合力,那只是损亏些许,不至于要命,等孩子出生一切都会好转。

  可奶奶还是没了。

  一切都似乎只能押在妹妹出生那一刻。

  也许还有转机。

  族长连连摇头,捶胸顿足。

  “可玉竹怀的是个死胎,怎么可能生得下来?”

  “糊涂啊,你这是为了个孩子要毁了我们全村呐。”

  我整个人如同被罩在笼子里,脑袋懵懵的,不敢相信一切是因我而起。

  黄袍道士这时突然问我。

  “我给你的红布呢?”

  我想起那一晚。

  “有人在树洞里烧了。”

  我爸抬起头来,“是我烧的。”

  后妈说那东西不知是谁放在我身上的,她碰到就胎动得厉害。

  黄袍道士眉心微蹙,叹了口气,看着我。

  “那是你妈妈留给你的。”

  里面是我妈的一缕头发,一道锁灵符,那上面滴了妈妈心口的三滴血。

  灰白袍子的道长说,大约两年前,我妈妈寻到他门上。

  求他救救自己的孩子。

  我逢三必有劫,过了十二岁才算安稳。

  她自知气虚体弱,可能坚持不到那时了,想把我寄养在寺院里。

  可道长说寺院不收女徒。

  我妈留下那个红布包说如果有一日自己不在了,麻烦道长转交给她的孩子,若是有难也请尽力搭救。

  “我说了这是你的造化。”黄袍道士说,“你妈妈是你的福报,她舍了自己才能有你。”

  “可你妹妹没有这种造化。”

  14

  满月高悬。

  道长说,正是锁婴塔里怨气最弱的时候。

  他让黄袍道士和族长带着我爸去找后妈,想办法带她来锁婴塔。

  他和阴阳先生带着我先去济慈寺布阵。

  这地方我是第二次来。

  外面看上去与其他寺院无异。

  推门进去,遍布荒草,倒像是百年来都无人进来过似的。

  不等我们走到锁婴塔,门突然在身后发出一声巨响,轰然倒地。

  道士大惊,“不好,她先到了。”

  阴阳先生一把抓过我护在身后。

  我循着他们的目光往前看,后妈披散着头发笑盈盈地自塔后走出来。

  她长发拖曳在地,像无数鲜活的生命在微微蠕动。

  肚子大得近乎透明。

  在她身后不远处,躺着一个人,是济慈寺里洒扫的僧人。

  看样子已没了气息。

  “囡囡,我这么疼你,你却不知感恩,我白疼你了。”

  她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抚着自己的肚子。

  “也难怪,毕竟不是我生的,怎么会跟我亲近呢?”

  “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以后你的福报都是她的了。”

  阴阳先生冷哼一声,“你怀的是个死胎,怎么生得下来?”

  后妈笑起来,听着却像是妹妹的声音。

  我想起她往日对我的种种,心中不忍,至此还想着她是为我好,却误入歧途。

  “你虽然没生我,可待我如亲生,怎么会是白疼一场?”

  “你什么都知道,这妹妹生不下来,我们就当是和她缘浅,好好地送走她好不好?”

  我壮起胆子往她身边走近几步。

  轻轻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生硬。

  她像是回过神来看着我,嘴里低低地喊我,“囡囡,你不想要妹妹了么?”

  道长和阴阳先生对视一眼,突然从两侧上前,一左一右扣住后妈的手臂。

  绳索三两下捆住她。

  道长拿出一截雷击木插入绳结之处。

  后妈瘫倒在地,肚子在两截绳子之间高高隆起,微微发着光。

  她神智似乎清醒了点,惊慌地看向我。

  “囡囡,快求求他们,救救我。”

  道士和阴阳先生置若罔闻,取无根水在她周围洒了一圈,口中念念有词。

  一阵嘈杂声传来,是我爸和黄袍道士等人。

  他们回去扑了个空,转头就往回赶。

  进门看到这场景,我爸赶忙上前把我拉到怀里护着。

  后妈此刻已浑身筛糠般发抖,那满头的长发忽明忽暗,若隐若现。

  她一眼看到我爸,突然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发狠地叫出了声。

  “是你,是你不想要这个孩子。”

  “我费尽心机想生个我们的孩子,是你不想要她啊。”

  我爸长叹口气,“玉竹你失心疯了,这孩子我们要不起啊。”

  道长烧了一道符咒,取一枚桃印上前按在后妈额前。

  红光闪过,她头往后仰了仰,再回正时眼神恢复了平常。

  “怨婴如今和你共体,她活你死。”

  “这孩子本就是死胎,你非强求她存活,未结善缘还心存贪念,如今还要执迷不悟么?”

  后妈惊慌失措地摇头,“不是这样的,道士说只要按他说得来做这孩子一定能活。”

  “济慈寺哪儿来的道士?除了洒扫,这里什么时候有人修行?”

  我听了一愣,我妈妈当时也说有道士啊。

  黄袍道士这时已从锁婴塔一侧走了出来,手上拿了两个草扎人。

  道长拿过仔细端详,摇了摇头,将那草扎人扔到了地上。

  “济慈寺修了本就是安魂的,来来往往的修道之人借道而过从不停留。”

  “这草扎人也是修道之人好心舍了一魂放在这的分身,却没想到被怨婴利用,早就是寺里的傀儡了。”

  后妈面如死灰地耷拉着肩,只是片刻,她又哭叫起来。

  “这孩子我不要了,求求你们救救我。是我贪心了,只要能救我,日后让我做什么都行。”

  我分明听见了妹妹的笑声,咯咯,咯咯。

  众人惊恐地看着后妈的肚子,原来不止我一人听见。

  “妈妈,连你也不要我了么?”

  15

  后妈也听见了。

  她第一次听到肚子里发出清晰的人声,吓得脸上一点血色都没了。

  道长走上前去,镇静地看着她的肚子,神情莫测。

  “你撒了个弥天大谎。骗了家人可你骗不过怨婴。”

  “你命里本就没有孩子,可你的贪念让你铤而走险,宁愿与锁婴塔许愿,可你自私贪婪舍不得付出你许诺给怨婴的东西。才落得今日下场。”

  “我本以为引怨婴出母体,让她重回塔里就能相安无事,救下你的性命,保喜女村无虞,看来现在也来不及了。”

  族长和众人大惊。

  后妈却痛哭起来,“道士说以至亲之血、气才能让她活,可她爸,她奶奶为什么不行?只我一人是至亲么?我的血和气都给了她我还有什么活路?我只是想要个孩子,我也想活啊。”

  我想起了我妈妈。

  也想起了黄袍道士说的话。

  “你命里没有妹妹。”

  “你有你的造化。她没有。”

  后妈突然想起什么,发狠地挣扎着想爬起来,她指着我,“囡囡不也是怨婴转世么?凭什么她能活?就因为她那个傻妈妈把自己熬干了换了她的命?我不信!”

  众人都看向我。

  我有点不知所措,从未想过我是怨婴转世。

  “她不是。”

  道长看了我一眼。

  “喜女村多年没有女孩降生,不是没有人怀女孩,是没人愿意替女儿历劫。那些不及降生的女孩都腹死胎中了。可这孩子遇到了爱她胜过自己的妈妈。”

  “她用自己的血和气安抚了怨婴塔的怨气,所以她的女儿得以顺利降生,她也以一己之身替自己的女儿扛下了逆天生女的几重劫难。”

  后妈冷笑起来,笑得脸都扭曲了。

  “所以我错在不能生还要生,和tm什么怨婴根本扯不到关系。就算我舍得了自己的命,她也生不出来!不是我骗了你们,是怨婴骗了我!”

  妹妹又笑了起来。

  这次她不止笑了。

  后妈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股大力往后扯。

  整个人仰躺下去,她还费力地想爬起来。

  那个巨大的透明的肚子从中间开始裂开来。

  肚脐的位置向外延伸出几十条暗红色的细纹,微微渗血,细纹渐渐变宽,逐渐裂开。

  一只半透明的小手从裂缝中心伸出来,接着是另一只手,有一层薄薄黑发的脑袋,小小的身体……

  她缓慢地爬出来,直到整个身体都匍匐在后妈身上。

  她的身体还是婴儿的状态,可她扭过头来看我的时候,那是一张七八岁模样的脸颊。

  后妈惊恐地盯着她,眼珠像要飞出去一般,她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然后突然头往后一仰,没了动静。

  那孩子微微地叹了口气。

  周遭阴冷得如寒冬腊月。

  孩子轻轻柔柔的声音像细碎的铃铛响起。

  “妈妈你说你很爱我的,我相信了你,才想做你的女儿。”

  “我怎么会骗你呢?你说过这世上你最爱我了,每个人都期待我的出生……可是你骗了我。”

  “我本来可以跟你在一起很久很久的,可是现在不行了。”

  她转过脸来又看了我一眼,明明是透明到要消失的脸,我却看到了悲伤。

  她的视线逡巡过每个人,在爸爸的身上停留了许久。

  黄袍道士和道长都没有动。

  她身体从边缘开始逐渐消失,没有回到塔里,彻底地消失在了无风的深夜里。

  在最后一点指尖也消散之前,那铃铛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也想活啊。”

  “姐姐。”

  天微亮时,济慈寺里的荒草似乎又高了一些。

  我这才看清那座锁婴塔。

  外面的高台不知何时坍塌在四处了,露出里面古朴破败的塔身。层层叠叠的铁链一圈一圈绕在塔上,遮住了所有。

  后妈躺着荒草里,早没了气息。

  她像奶奶过世时一样,薄得如同一张纸。

  肚子瘪下去了,甚至有些凹陷。

  得了疫病的村民,在那天日头升起的时候,不药而愈。

  族长领着众人重修了锁婴塔外的高台。

  道长和黄袍道士留了下来,修整了济慈寺里外,只是很少出来。

  阴阳先生带着村民把死于疫病和暴雨的人都好好地安葬了。

  在那些山洞里,每个暂时停放的人都没有了头发。

  我们把后妈葬在了妈妈旁边。

  爸爸说,囡囡别怕,你是有福气的人。

  我知道他担心什么。

  我快十二岁了。

  我一点都不担心,我妈说过,我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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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婴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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