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测工作得以顺利进行,顾茉莉和周文斌领着工人和仪器进到老街。
本以为很简单,在不破坏原有建筑的基础上,按照周文斌给出的孔位打钻,做出一份勘察报告就好了。可就在老街一块闲置空地钻孔的时侯,顾茉莉在土层里发现了碎片。
正常看,就是很普通的陶瓷碎片而已,大多数都不会放在心上,毕竟文物勘探有进行过文物价值的勘探。可顾茉莉就凭着感觉,觉得这块碎片不简单。
看不出个所以然,她拍了张照片发给肖君竹,然后问该怎么办?
肖君竹一边接电话一边翻开她发的照片,刚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就是一块普通的陶瓷碎片,好像没什么。你们先把孔位打完,看还有没有类似。”
“好。”
“你等等。”肖君竹把图片放大一看,“你把上面的泥土擦干净,再给我发一次。”
顾茉莉把陶瓷片上的土擦了又擦,重新发给肖君竹问:“看出什么了?”
“把陶瓷片带回来,钻机暂停。”肖君竹神色凝重。
“好。”得到指令的顾茉莉,立即就通知钻机停工,带着那块随便往单位赶。
周文斌也正好忙完,和顾茉莉汇合后上了同一辆车。路上,周文斌盯着顾茉莉手里的碎片看了又看:“这没什么特别的嘛?怎么,肖总说是文物?”
“还不知道。”
“我说顾茉莉,凡事你别那么较真。”周文斌不屑地说:“要真是什么文物,哪轮得到我们的钻机打出来?文保部门,早都进行过勘探的了,好不好?”
“但是,这块碎片很奇怪,尤其是上面的花纹,我在好几家人的家里好像都看到过。”顾茉莉的直觉很强烈,总觉得这碎片原生的东西,不是普通物件。
“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就是个做勘察的,把你算出来的数据如实写完就上去,后期设计方在做可行性报告的时侯自然会判断。再说,后期专家评审团参与的时侯,不是还会有文保部门进行复测?你何必没事找事,抓些虱子在自己头上爬。”
“等到时候文保部门再介入,万一真有什么,岂不是浪费大家时间?”
“那也跟你没关系。”
“可......”
“没什么可不可是的,你现在都是直觉,在事实面前直觉往往都不准确。退一步说,你现在提交报告,就算后期从其他的途径印证了你的直觉是对的,也没人怪罪你。”
“道理是这样讲,可我觉察到异常不讲出来,总归是隐瞒吧?”
“这算什么隐瞒啊,你又拿不准。你想想,你要真的是去较这个真,影响了我们勘测和设计的工期,拖到年底基础考核项目还没有做完怎么办?”
周文斌讲这番话的出发点,基本是大多数同事的心声。做好自己的事各扫门前雪,只要保证自己不出差错,保证在工程后期出现问题的时侯,不是自己的原因就行。
至于把报告交出去,后期耽误了谁的工期,跟他们有没有任何关系。现阶段,在不犯错不留隐患的情况下完成分内工作,没必要吹毛求疵较个真,就是最好的分工。
如果忽略顾茉莉的直觉继续写,下周就可以把报告交到设计手里,不超过一个月设计就会出方案,再经过经过专家评审团认定,最多两个月就能出方案。确定下来后,二次招标如果再是他们中标,那也就是年底以前这个项目就能最终完成。
那时候,刚好赶上院里考核基础考核。
顾茉莉总觉得发现任何问题都要及时上报,哪怕耽误工期哪怕最后是做的无用功,那也必须要这么做。肖君竹总说,勘察技术员必须具备前瞻性,排除后期可能的一切问题。
回到办公室,顾茉莉就迫不及待把碎片拿给肖君竹看。
于是之后的好几天,顾茉莉都在纠结和挣扎,直到肖君竹催问她要勘察报告,她终于忍不住如实交代。
肖君竹是跟周文斌截然不同的反应,“取的样呢?”
“在。”
“去拿过来。”
肖君竹看完样品,心里一沉,“这事怕是麻烦。”
“怎么麻烦?”
肖君竹仔细盯着手里标注地下500m的土样层,凭着经验肖君竹也觉得那不是单纯的地质层。端详了半天,才说:“你先去工作,我回头约个人帮忙看看。”
“嗯?”
“在我接触到的项目里,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地质层,如果真有文物的话,已经被我们这次打钻破坏掉了一些。我们要尽可能在施工前拿出事实数据,严防遭到二次破坏。”
“如果这样,是不是会耽误工期?”
“我会尽可能不耽误。”
见肖君竹这么坚绝地站在顾茉莉这边,她转身走出办公室。门口,和迎面走来的周文斌碰了个头,周文斌透过门缝往里一看,刚巧就瞧见肖君竹在看样品,拉着顾茉莉就往露台上走:“我不都跟你说得那么清楚了吗?你怎么还是犯傻?”
“肖总说,他不会耽误工期。”
“不耽误工期?那他在投标的时侯,不还说那片他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结果呢?”
“可这件事不上报,我不安心。”
“你就作死吧,到时侯耽误时间又没发现什么,看你怎么办。”
“哎呀,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
“你这人啥都好,就是时不时脑子要抽风。如果到时候发现文物,那么功劳肯定是他肖君竹的,如果什么都没发现,影响工期耽误了同事的测评,你不被骂死来找我。”
周文斌之所以这么热心,除开不想眼睁睁地看到顾茉莉再被肖君竹当枪使用之外,更是担心项目出现什么意外。再就是按照前期郝东私下说的,不出意外老街就是会拆了重建,后期牵连许多环节,都可以让周文斌在工作范围内小小地发笔横财。
自然,他比任何人都不想要项目出意外。
可顾茉莉压根不这么想:“管它是什么结果呢,我现在要做到问心无愧。”
在所有工程项目里,如果探测或者挖到古墓、遗址或是其他重要文物,可以算是中了“大奖”,是一件会让所有参与单位都无声崩溃,还找不到地方讲道理要赔偿的事。
首先,是占用工期的不确定性,文保部门探测到底什么时侯结束工程什么时侯恢复,没有谁能给个准信。其次,万一真有文物的存在,考古挖掘又将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如果单纯是把文物出土还好,怕就怕有什么不能动的遗址,那直接是整个项目都要全部叫停。
在文物面前,个人和单位的利益都要做出让步。
所以没人会傻到顾茉莉那样,设计方案都没下来,就凭着直观论断去跟文物这玩意儿沾边。单纯从工程项目来讲绝对是触及眉头的事,要知道多少迷信的施工方在挖基坑,杀红鸡公祈福的时侯,都有两个最大的愿望:一是施工安全,二是别碰到文物。
偏偏就顾茉莉初生牛犊不怕虎,偏偏肖君竹还要纵容。
这两人,绝对是一路人。
周文斌把顾茉莉在老街发现碎片,当成大事儿一惊一乍地告诉了肖君竹这事,马上就转告了郝东。郝东表面上装作无所谓,说工作就应该是顾茉莉这样的严谨态度。
但挂掉周文斌电话,就拨通另一个电话:“老大,有人在古街探到疑似文物碎片。”
“文物碎片?怎么探到的?”
“据说是勘察打孔给打出来了碎片,现在正在研究到底是什么。”
“云川设计院?”
“是。”
“肖君竹?”
“顾茉莉发现的,肖君竹也支持并和她一起在考证。老大,这事不会出什么意外吧?那条老街,不会真有什么文物吧?”郝东只有在这个人面前,才会有如此不确定的语气。
对方想了想,说:“,哪有那么好发现的重要保护文物,让他们折腾去吧。”
“是,但是老大,那俩人的轴性子你应该最了解,就怕他们拖着下去影响我们计划好的时间。再就是,我担心在这过程中,有其他的意外情况发生,可就麻烦。”
“这些不是你操心的事,该安排的我都安排好了。”
吃下定心丸,郝东这颗心才多少安定下来。
旧城改造项目从立意开始,不用多说都是一块肥肉,多少人都盯着它的好处。但也绝对只有拆了重建,才能让这块肉肥到流油,才会让他们的利益实现最大化。
在这整个过程中,“文物”这种霉头,绝对是要杜绝去触碰的。
尤其不可能在设计方案都没下来的情况下,让勘察的人来掺和了这件事。即便地下就是有,也是不可动的重点文物,那也要等施工阶段挖出来,亲眼看到才能认这个输。
顾茉莉和肖君竹所谓的严谨的态度,触及到的是一群看不见的利益集团。他们这么一个小小的坚持,很可能让利益集团那群虎视眈眈盯着要准备吃肉的人们,发财梦就此破灭。
不知者无畏。
两人依然带上样品,兴致勃勃地去找了肖君竹的博士生导师,通过引荐见到比较有威望的文物专家。当肖君竹把样品拿出来,对方就很肯定地说:“你们的直觉没错,这块陶瓷片是明代的陪葬品碎片,但在附近是否有古墓或其他完整的文物,还需要进一步考究。”
“您有什么好的建议或者方法,能够考证吗?”肖君竹问。
“这属于考古的范畴,应该是文保部门来勘探。目前文保部门使用最多的,是遥感地质勘探。但是,就你刚才说的那条街,远达不到用这种技术手段的资格。”
专家说的遥控勘察,是以各种地质体对电磁辐射的反应做为基本根据,结合其他各种地质资料及遥感资料的综合应用,来判断分析某区域类的地质构造。
肖君竹也知道,普通工程类设计院的勘察,使用不上这类技术。有些丧气地说:“意思就是,即便能知道这碎片是文物,文保部门也只能按照他们现有的手段勘探?”
“是。钻孔取样得到的碎片,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地下的世界你也清楚,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出现,比方说这碎片很有可能,就只是一个碎片存在于老街下方。”
“可……”
“文物勘探所涉及到的部门和环节太多,其中各种复杂,如果仅凭着碎片就大动干戈去勘探,那文保部门该忙不过来了。”专家开着玩笑,说:“除非,有更多更有价值的东西,来证明地下确实有更值得去挖掘的东西。否则,通常情况就地掩盖,能不动则不动。”
“那您的意思就是,这块碎片实则没有任何价值?”
“基本是。”
“我们现在打个比方,比方地下不仅只有这块碎片,而是就有墓地或者其他东西。那如果到后期施工阶段,挖开时被破坏,又该怎么办?”
“文保部门会在方案确定下来前实地考证,通过勘探、人文、历史等方面,来综合得出结论报告,他们有他们的标准。大部分正常情况下,不会有你说的情况发生,即便有,施工方也有责任把损失降到最低。所以,你不必要担心这方面的问题。”
专家参与过部分工程类考古和发掘,肖君竹把古街的情况一说,他大概就知道是怎么个情况。在很佩服肖君竹这种严禁精神的同时,也觉得他是在吹毛求疵。
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