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顾茉莉以为肖君竹在办公室的这个下午,他正在去往西三线工地上。中午吃完饭接到施工方电话,如果他明天早上不赶到现场,把驻扎在工地上的钻机工人给带走,到时出现的任何结果,他们只能立即上报给甲方。
几天前肖君竹就接到过施工方电话,说之前参与项目的几个钻机工人,在现在施工的工地上搭起了帐篷,要见勘察负责人,肖君竹忙着碎片的事一直压着没有处理。
来不及交接工作就往工地赶,离开的时侯顾茉莉去了洗手间,也没来得及打招呼。
通宵达旦赶路,次日清晨赶到工地一看,工人在施工方要用到的管道旁边搭起了油毡帐篷。旁边还有他们煮饭用的锅碗瓢盆,看就是在这住好几天了。
肖君竹看来看去都没发现一个面熟的,“你们,这是干嘛呢?”
在场的工人也没有谁认识肖君竹,都以为他又是施工方派来打发他们撤走的,忙着洗漱也没有人搭理他。帐篷门外有个约摸60岁左右的老头,全身黝黑瘦都只剩皮包骨头,抽着烟坐在帐篷门里面的小木凳上,朝他面前的地上吐着口水,横他一眼:“你做啥子的?”
肖君竹立即就墩身在大爷面前,露出友善的笑容:“大爷,我是负责勘察的。”
大爷放下烟斗,小声问:“你先说,你是不来给我们发工钱的?”
“工钱?”
老工人看下肖君竹的眼神,就知道这人不是来发钱的, “不发钱,我跟你说个卵。”
肖君竹哭笑不得。
在他来之前,施工方三番五次打电话说的都是,之前帮他们打钻的工人折回来住在他们工地上,闹着要见勘察的负责人,可到底工人有什么诉求,施工方也没人能说清楚。以至于肖君竹还以为,是之前施工的时侯出了什么问题让工人不满。
现在,他倒知道是工钱的事了。
肖君竹跨步走进帐篷,立刻问道一屋子的汗味,有些难闻。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嫌弃的表情,从包里拿了一包中华烟,扔给离他最近那工人,“来,抽烟。”
接着烟那工人拆开就在周围散了一圈,最后剩下几只揉揉放进了包里。
肖君竹这才算打开了局面,走到那工人旁边,问:“师傅,你看你们都住这么长的时间了,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嘛?刚才老师傅说什么钱,是不是没有把钱付给你们?”
工人们一听,马上附和:“肯定噻。要不然我们吃饱了撑的,来这个鬼地方住起?”
“我们设计院把钱都支付给你们老板了,你们没去找过他?”
“人都死求了,还找个屁!”
肖君竹耐心听下去,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云川设计院一直和代老板合作,但这个项目被代老板转包给了另外一个陈老板。陈老板迟迟没有给工人发工资,直到上个月他去世,工人也一分钱都没有拿到。他们找到陈老板家里,早已家徒四壁拿不出钱来。陈老板的老婆说,这笔钱上家到现在都没跟他们结算。
都是任劳任怨干活的工人们,不清楚上面层层转包的关系,也不知道该去哪家单位问谁要钱,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只能是住到工地上来,逼着陈老板上面的大老板拿钱来。
一开始他们住在工地上,施工方听说是勘察那边的,没影响他们正常施工的情况下,也就是给肖君竹打电话通知了一声。没想他们这几天直接把管道给包围了,这才不得不给肖君竹压力让他来处理。否则,他们没办法正常施工,拖延的工期谁都负责不起。
三角债,从来都是最难处理的。
尤其是现在这种,陈老板已经离世死无对证的情况下。无论肖君竹拿怎么证明,他们是把这笔钱付出去的,工人都不认那个理,只管他们干了活没拿到钱。
单位再怎么都不可能支付两次钱,但眼下的情况又不能不解决。
施工方的项目经理,只给肖君竹一天的时间处理。如果工人再是不撤退,他们只能把情况告诉甲方,到时候延迟的工期或者是其连带责任,由云川设计院来承担。
一旦甲方介入,这麻烦就大了。
云川设计院找钻机和工人,虽说是合理合法的劳务转包。但代老板再这么外包出去,设计院竟然没有发现,该项目从头到尾存在非法转包的情况,怎么都有推脱不了的责任。
三边压力在肖君竹身上,向来在工作都自信的他,这次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工人那边还好,在他表现出无论如何他都会陪着工人,拿到钱他才离开后,工人也就没有之前那么争锋相对了。晚上做好饭,还主动请肖君竹跟他们一起吃。
“肖总你吃点,我们自己卤的鸡脚味道还可以,这还有酒,喝不喝两杯?”
这种情况,肖君竹哪还顾得上吃饭。
按下这头的他,赶紧去找施工方的项目经理,恩威并施:“我知道这事,怎么都是我们没处理好,但是设计院和你们合作的也不只是这个工地。三环不是还有个基坑刚挖完,过几天我们的人就要去收方了?你跟领导说说,这边能不能再给我一天的时间。”
某些时侯,勘测单位能够制约到施工方。
比方肖君竹提到的基坑收方,挖出来的土石方量会有个浮动值,但凡是计算数据的时侯稍微松一点,就会增加方量让施工方节约成本。以至于基坑验收的时侯,施工方多会求着勘测部门的人甚至悄悄塞红包。这样的潜规则,都是行业内大家心知肚明的事。
肖君竹拿这个来说事,言下之意就是你今天要是不放我们一条生路,别让我以后再其他项目见到你们公司。要把你们逼上绝路,就是随便动动笔头按按计算器的事。
果然,项目经理在跟领导请示后,没了电话里那么硬气,又给了肖君竹一天的时间。但也很为难地提醒他,说:“肖总,希望你也要理解我们,毕竟每个项目都是分开的,耽误了工期你也知道,回头都会算在我的头上来。”
“放心兄弟,我说要一天就只要一天。”肖君竹说得是底气十足。
工人和施工方双边暂时都搞定,唯独就剩下代老板,电话从早到晚都关机。算起来,肖君竹已经整整36个小时没睡觉了,但即便如此,在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里,他都是打个盹儿又醒来,继续给代老板发消息打电话。
到第二天早上,电话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肖君竹争取到的时间,只剩下今天这么一天,要是再联系不上代老板,他不知道该要怎么去跟昨天还信口开河保证过的工人,以及项目经理交代。
最后,拨通了顾茉莉的电话。
“茉莉,到单位了吗??”
“在路上。”
“你先帮我去一趟代老板的公司和家里,看他在不在。”
“代老板?我们今年钻机都没找他了啊?最近过来签字和结算,都是他一个亲戚在跑。”
“亲戚?有电话没?”
“我存了。”
“赶紧发给我。不对,你先直接联系他在哪里,先别说你是谁找他有什么事,见到他的人再说。”肖君竹直接安排工作:“然后顺便打听,代老板今天在哪里。”
“好。”
顾茉莉在接到肖君竹这个电话之前,内心经历了绝望、伤心、痛苦和自我安慰......各种煎熬和挣扎的情绪。毫不夸张地说,这两天的心理活动可以拍成一部爱情电影。
以前朱迪娜和雷悦遇到感情问题,跟顾茉莉在一起聊天,她总说她们俩是矫情。惹得雷悦和朱迪娜,都说她是个不解风情的钢铁直女。
但是现在,这个充满了理智的工科女,所有的情绪都被肖君竹左右,一旦得不到响应就痛苦煎熬。成天茶不思饭不想的,远比那时侯的雷悦朱迪娜病得严重。
大概,所有根源,都是因为没有得到肖君竹明确态度。
比如说一句“我爱你”,或是有关在一起,或是天长地久的承诺。
在肖君竹那里不仅没有,甚至两人抛开亲密关系之后回到办公室,马上又回到了曾经的同事关系,看不出有任何的变化,这让顾茉莉严重缺乏安全感。
更何况,她还清楚肖君竹的心里深爱着何佳芯。甚至连问都不敢去问一句,生怕触碰到肖君竹的记忆,连现在的关系都不能维持。
无法想象,这得爱到什么程度,才会有如此小心翼翼。
顾茉莉在经历新一轮的挣扎和煎熬情绪后,看到手机上肖君竹来电号码的瞬间,只恨不得把手伸到身体里,按住那颗忍不住狂跳的心。
在公交车上的她怕接起来听不清楚,直接不顾所以在公交车到站时跳下车,一边按下接听键,一边匆匆往人少杂音少的地方快步走。
终于熬到肖君竹主动打来电话,她心里堆着好多问题要问!
没想到接起电话,肖君竹就是直入主题给她安排工作。心情坠落的瞬间又自我安慰,肖君竹本就是这样不善言辞的人,而他那么急匆匆地要自己去找代老板,肯定是有什么急事。
做好肖君竹安排的工作,已然成了顾茉莉的习惯。
前段时间代老板的侄儿来办结算,两人要沟通工作量就随手加了微信。辗转通过代老板的侄儿打听到代老板的情况,去年就把工作全部仍出去,专职到北京陪孩子去了。
“工作上的事呢?”
“大多都是转包出去的,少数以前没有办理结算的,都是我在跑。”
“陪孩子考试,直接把事业废?”顾茉莉难以想象。
“哎,怎么讲呢。”代老板侄儿倒是没把顾茉莉当外人,“我叔叔吃了没文化的亏,每次到设计院就特别羡慕你们,想让我弟考个好大学,以后即便赚钱少点,至少要体面。”
体面,在顾茉莉的思维里,倒是没有特别去在意。
她可以跟顾华锋和他的学生一起被推上高座,也可以在工地上和工人们吃大锅饭;可以去旅行的时侯住五星级酒店,也可以在工地上窝在老乡的稻草床上。
顾茉莉的思维里,真实远比体面重要。
“他去北京,是不是换了电话?”
“没换,只是很多时侯都联系不上,得要过个好几天他才能回过来。”
“平时都不用手机?”
“应该比较忙顾不上,每天接送完我弟还要买菜做饭,稍有点空闲都会跟他一起去各种补习班。年初听说他自己还报了个什么班,说要给我弟做个榜样。”
顾茉莉也无法理解这种,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的做法。只是此刻顾不上想,赶紧溜到旁边给肖君竹打电话,把刚才了解到的情况复述了一遍。
肖君竹一听是这样的情况,愣了:“意思是,他要不接电话,还就没办法联系上他?”
“是的,估计等他看到,会回复过来吧。”
“等他看到黄花菜都凉了。”肖君竹忍不住抱怨:“那你先把他侄儿拖着,我晚点给你打。”
顾茉莉刚想要问到底是什么个情况,那头肖君竹先给挂了电话,这让她很不爽。
自己忙活了一上午打探到消息,肖君竹不说谢谢就算了,至少得告诉自己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吧?最次最次,挂电话之前,是不是要打个招呼或者说声再见之类?
在顾茉莉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电话忽然挂断,心里忽然就空了。
回到咖啡厅,代老板侄儿问顾茉莉:“顾工,你今天找我,不是为了闲聊的吧?”
“不是不是。”
“是有新项目,还是以前的结算有什么问题?”
被问到点子上的顾茉莉一时垭口,搅动着面前的咖啡,为掩饰转头往右边看着。
视线范围内,一群西装革履的白领在往这边走来。
走在最前面的年轻男子尤其出众,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自然卷的潮流发型和精修过的鬓角,外加他得体和整洁的穿着,里里外外都透露出两个字——精致。
不只是男人喜欢看美女,遇到眼前这种电视里走出来的帅哥,女人也忍不住看两眼。
顾茉莉搅动着咖啡,偷偷专注地盯着帅哥。
没想到,帅哥竟然朝着顾茉莉这个方向,径直地走了过来。更不可思议的是,他还停在了顾茉莉的面前,直勾勾地盯着她看!顾茉莉瞬间有种偷窥被人发现的慌乱,赶紧转头。
“顾茉莉?还真的真是你呀。”
顾茉莉搜遍了所有记忆,都想不起也不敢相信,自己认识这么帅的人。
“我是苏奈呀。”
“啊?你啊,我的天,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你倒是一点没变。”苏奈有些腼腆地笑笑,看了眼代老板的侄儿。
代老板的侄儿倒是很有眼色,“顾工,我去旁边先坐会,你忙完叫我就行。”
这算是给了顾茉莉一个很好的,不用去回答刚才那个问题的机会,她立即把目光转向苏奈以及他身后那群人,想着等肖君竹回电话这间隙,有个借口先不和代老板侄儿交谈。
苏奈回头:“你们先去找地方商量着,我待会儿过来。”
说完,在顾茉莉身边坐了下来,一改刚才对其他人说话那酷劲儿,嬉笑着说:“算算,我们这是有多少年没见面了?哎,也是怪我,出国以后都没怎么回来。”
记忆中的苏奈还停留在十年前,此刻见到真人时,顾茉莉不得不感叹时间。
曾经高中时期,为之迷恋到彻夜难眠,为之努力学了理科,一心想要在高考结束后出国和他相遇的人,再见面时自己竟然没能认出来!
那个青春时期被无数女生暗恋,走在学校总是最闪耀的苏奈,到现在唯一没变的还是那点:不管出现在哪儿,一定是那儿最显眼的存在。
终究怎么努力,都还是追赶不上他变得更好的脚步。
“你怎么回事?不是说好高考完就出国么?没抗争过家里人?”
“是啊,我爸不答应。”顾茉莉回想起当年高考之前,第一次在顾华锋面前提出自己想法就被堵回来的场景,还忍不住有些伤神:“他不想我走那么远,所以让我在川内上大学。”
“学的什么专业?”
“勘察,毕业后进了个设计院。”
“你做勘察?”苏奈惊讶地看着眼前瘦小斯文的顾茉莉,“你爸也舍得。”
“他本来想上我上师范,是我自己不愿意,不想自己一辈子都困在学校里。当时听说勘察可以经常出差到全国各地,我觉得挺好,没想到上班后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但是有什么办法,都学到这个专业了,只能硬着头皮读呗。”
“大学是可以换专业的呀?你要不喜欢或者不习惯,换呗。”
“你以为是你们家,可以随心所欲让你想干嘛就干嘛?大二跟他提了一次,说到换专业我爸就说我是三分钟热度,不能坚持枯燥的学术,再是换什么也都只有那样。”
没能去留学和选择专业这件事,一直是顾茉莉的心病,是她在顾华锋的高压下,不知道第几次选择向命运妥协。
她从来不否认,自己直到现在为止都不喜欢这个专业。
相比起来,她更享受去菜市场买菜回家做饭的状态,会比对工作更加用心的去对待每一份食材,做出来秀色可餐的美食时也会更有成就感。